石壁蒼茫 第17章 捕鼠 (2)
    張傑心驚奇地哦了一聲。在石壁地界,打擔人(挑夫)清一色全是男人,從石壁挑大米到汀州,從汀州挑鹽巴、布匹到石壁,高高的竹篙嶺,空著手爬都要喘個不停,他們卻要挑著一二百斤上去。他實在看不出,這瘦幹幹的女人,身上有那麼大的力氣。他知道,她老公過台灣,病死在那邊了,一個家就全靠她兩隻肩膀撐著。石壁的婦女本來就是精練能幹,什麼苦都能吃,每一個枯木般的瘦女人身上都蘊藏著驚人的力量。

    黃楊氏大步往前走去,她腳下霍霍生風,草鞋帶起沙土沙沙沙地響,節奏緊湊,步伐很快,一眨眼間就從張傑心面前消失了。

    張傑心心裡突然震了一下,這黃楊氏不是死了老公嗎?她年紀應該跟寧老闆差不多,要是把她介紹給寧老闆……想到這裡,他笑了,不由嘲笑起自己,你都還沒老婆,就要給別人介紹老婆了?自己背金鬥,還給人看風水。不過,他覺得,要是寧老闆願意的話,誰也不要嫌棄誰,他們倒是很般配的。如果這樣,寧駝子有了女人,可能就會改掉那怪癖,而黃楊氏有了老公,也不用去打擔了,這其實對誰都是一件好事呀。他想,找個機會先探探寧駝子的口風,然後再請牙秀嬸婆玉成此事,要是這事能成了,也算是他對老闆的一點回報吧。

    第二天一早來到煙絲店,張傑心發現寧老闆一直咳嗽,咳得背上隆起的地方不停地往上聳,他的臉色看起來像一張糙紙。

    「寧老闆,你病了?要不要我給你請個先生?」傑心說。

    寧老闆把煙絲一堆一堆地擺放好,還用手在上面抹著,使它們看起來像一座座小山峰。他彎下腰要把稱子提上來,砰的一聲,稱砣滑落下來,差點砸到他的腳。傑心連忙擠過去幫忙,把稱砣從地上撿起來。

    「寧老闆,我給你請個先生。」傑心說。

    寧老闆說:「不用,我有籐茶餅。」他轉身就在木櫃子下面摸摸索索,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抓了兩手灰塵,什麼也沒找到。

    張傑心眼光無意中往牆壁上一瞥,就發現上面掛著一塊又黑又硬的籐茶餅。所謂籐茶餅,就是從田邊地角潮濕處採來一種青籐,洗淨切碎,在鍋裡悶煮後,搗爛拍壓成圓餅狀,中間留一小孔,用苧麻繩串起來,掛在乾燥的地方風乾。一般的傷風感冒、中暑、牙痛、上火、便赤、咽喉腫痛等等,取籐茶餅一塊,掰碎放到碗裡,衝進滾水,泡上一會兒就可以飲用,味道苦中微甘,功效非常顯著。另外,身上長癤瘡,也可外敷。這也算是石壁地界流傳幾百年的靈丹妙藥了,每年五月間製作,常年必備。

    「在這哩。」張傑心從牆上取下那塊籐茶餅,放在櫃子上,走到內間作坊的過道上,拿了一隻碗出來。

    寧老闆把籐茶餅一點一點地掰碎,放到碗裡,沖了一碗滾水,那青黃的湯水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息。

    「寧老闆,其實,你應該找……找個老婆來照顧你。」張傑心感覺這是個好機會,便說出他的建議。

    寧駝子埋下頭喝了一大口籐茶餅湯,抬起頭說:「誰想跟我駝子過?還不是看中我的錢財?」

    「這也不一定嘛。」張傑心說,「一樣米飼百樣人,有好有壞。我覺得,江夏堂後溝的……」

    這時,有人走到煙絲店櫃子前,低下頭嗅了嗅煙絲。張傑心便打住話頭,迎上前招呼顧客。

    那人是個生客,穿著一件不大合身的寬大的對襟衫,他抬起頭,眉頭微微一皺。

    「老叔哩,抽幾口試試。」張傑心說。

    那人一邊搖著頭,一邊伸長脖子往煙絲店的後進作坊望了望,欲言又止,然後掉頭走了。

    張傑心接著對寧駝子說:「江夏堂後溝的黃楊氏,你知道嗎?」

    「黃楊氏?聽說她老公過台灣,死在了那裡……」寧老闆說。

    「是呀,她一個兒子是我同窗,她可是很勤力、很良善的女人。」張傑心說,「你覺得她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傑心佬,你真會說笑,你要幫我說親?嘿嘿……」寧老闆笑了起來,笑聲又帶出了咳聲,又咳又笑,連鼻涕都流了出來。

    張傑心也跟著笑了笑,他感覺寧老闆還是想有個老婆的,只是駝背讓他抬不起頭。石壁話說,只見橋頭打單只,不見橋尾醜女客。再破相的女客也有人要,而男人一破相就難找老婆了,越難找心裡就越憋得厲害。寧駝子是破相了,可他好歹是個老闆呀。

    這天晚上,張傑心在煙絲店吃過飯沒有回家,而是拐到了媒婆牙秀嬸婆家裡。他知道牙秀嬸婆會抽煙,給她送了一包上好的曬煙絲(這是寧老闆提供的),還送了一包自己買的七層糕。

    牙秀嬸婆聽完張傑心結結巴巴說明來意,笑得合不攏嘴,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說:「傑心佬,行啊,難得你對東家有這份心!我看,你也該找老婆了,我給你相一個尖(美)妹子!」

    張傑心有些靦腆地說:「我、我不急……」他知道,家裡窮困,哪有本錢討老婆?這種事急也急不得。

    日子像石壁溪的流水一樣,嘩嘩地向前流淌,許多日子不知不覺就流了過去。

    牙秀嬸婆幾天都沒來向張傑心透露一點信息,他心裡有點急了,那事成不成,她總要來說一聲嘛。寧老闆不咳了,臉色也好看了一些,眼神裡分明帶著某種期待,只是不便向傑心打聽。

    吃晚飯時,張傑心說:「我等下再到牙秀嬸婆家一趟。」

    寧老闆低頭喝酒,嘖的一聲,沒說什麼。

    張傑心向牙秀嬸婆家走去的路上,沒想到遇上了黃茂如。他們曾經是日新學堂的同窗,有一陣子常常在一起玩,後來也沒什麼糾葛,卻疏遠了,再後來,人家到城裡讀書,兩個人就沒有了來往。

    「茂如……」傑心先叫了一聲。

    黃茂如似乎也沒想到會遇到張傑心,愣了一下,就停下來看著他,表情顯然有些陌生。

    「聽說你考上了連崗中學。」傑心說。

    茂如眼光上下打量了傑心一遍,冷冷的眼神裡顯然有一種敵意和不滿。

    傑心想,這是怎麼了?我可沒得罪他,還想為他老姆辦件好事呢……不過,既然對方沒好臉色,他也不想繞舌了,熱臉遇上冷屁股,何必呢?便掉頭往左面走去。

    「哎。」茂如在後面叫了一聲。

    聲音不大,傑心卻是怔了一下。

    「聽說你在為你那駝子老闆操心老婆……」茂如說,他話裡顯然帶著譏誚,「你也真能啊……」

    看來牙秀嬸婆已經上門找過黃楊氏了,遭遇到她兒子的反對。傑心沒想到茂如接著說出了一句惡毒的話:

    「你怎麼不把你老姆介紹給寧駝子?」

    傑心震住了。這話太惡毒了,像一把刀子刺進他的心裡。他握起拳頭,二話沒說,就往茂如的臉門砸過去。

    茂如來不及躲閃,臉上挨了一拳,匡當,像破鑼響了一聲,只感覺滿臉火辣辣的痛,半邊臉都不屬於自己了。「你找我?!……」他跳了起來。

    傑心衝上來,一手往他的脖子掐去,另一手又出拳了,這一拳擂在他的下巴上。茂如是個白臉書生,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自己在玉屏煙絲店一天要刨幾多煙絲,那些汗水和力氣可是沒有白出的,這時全派上用場了。

    「你給我賠禮道歉!」傑心摁住茂如不知擂了幾拳,喘著粗氣說。

    「不可能……」茂如倔強地說,話音未落,頭上身上又挨了幾拳。

    「不是看在同學面上,我打死你!」傑心說。

    「有種你打死我。」茂如說。

    「你以為我不敢?」

    「你打呀,打呀,打死我吧!」

    傑心還是鬆了手,收起拳頭。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動手打人,他實在控制不住,這只能怪對方那張刻薄的嘴。

    茂如擦著嘴角邊的血跡,眼睛定定地瞪著傑心。

    半夜裡,門板上響起兩聲拍打的聲音。寧元坤一下就驚醒地折起身子,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到街面上像是圍了一群人,心裡咚地一跳,軍隊又來了?

    時常有軍隊從石壁開過,寧元坤也搞不清是國軍還是民團,反正都是背槍的角色,有的氣勢洶洶,有的還算和氣,但都一樣上門派捐,要錢要物,他不敢不給,只能苦著臉乞求、討好對方,盡量少給一些。每回捐出大洋、煙絲,都像是身上被割了一塊肉一樣。

    「喂,開門,開門……」門外不耐煩地喊著。

    「買煙絲嗎?明天來……」寧元坤說。

    門外罵了一聲,砰地,用腳踢了一下門板。

    寧元坤心想,不是買煙絲的,這下糟了。他從睡覺的木櫃子上面跳下來,摸索著要找火點燈。

    門外有人嘀咕著說話,松明火把的光漏進了店裡。寧元坤似乎看到門外圍著一片黑壓壓的人,慌亂無措地直發抖。

    門板縫隙中插進來一根硬木棒,一下一下地撬著兩邊的門板。

    「別、別……求求你們……」寧元坤直擺著手,連連往後退,好像門外的猛獸就要破門而入,朝他撲上來。

    一塊門板砰地往裡面倒了下來,就砸在寧元坤的腳前,他一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又一塊門板被卸了下來,幾個人就哄地湧進來。走在前頭的那個結實壯漢一手像拎小雞一樣從地上提起寧元坤,說:「識相點,把銀元財寶全交出來,可保你一條性命。」

    「你、你們……」寧元坤蜷著發抖的身子,嚇得小便都失禁了,一股尿臊味混和煙絲味瀰漫著整個店裡。

    幾個人從身邊擠過去,開始翻箱倒櫃,有人就往後進作坊走去,又是踢又是翻,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

    「死駝子,快說,你的銀元都埋在哪裡!說不說呀你!」那個壯漢掐緊了寧元坤的脖子。

    「你……叫我、怎麼說……」寧元坤咧著嘴,五官都扭變形了。

    那個壯漢鬆開了寧元坤,說:「你老實說了,少受點皮肉苦,你個駝子沒家沒室,藏那麼多錢財做什麼?怕沒人埋你嗎?」

    「我、我沒有……」寧元坤抖著身子說,他發現店裡這幫不速之客沒有穿軍裝,他們不是軍隊,看起來一個個面目猙獰,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千家圍的土匪了。

    「你騙鬼哩。」那個壯漢起腳踢了寧元坤一腳,「你是不想活命了。」

    這幫人正是從千家圍下來的,那個壯漢是此次行動的頭兒,他昨天裝作顧客到過煙絲店,傑心招呼過他,他嗅過煙絲就走了。這時有人走過來匯報說:「除了煙絲,沒找到錢。」

    「我真的沒錢,煙絲、都都給你們好了……」寧元坤說。

    壯漢繃著臉,說:「煙絲全帶走,把這死駝子也捆走,要是還不肯說,明天就把他沉潭了。」

    這幫土匪像一陣狂風席捲了煙絲店。他們走了之後,街面上恢復了平靜,旁邊店家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打開店門,探頭看個究竟。

    「哎呀,不好啦,煙絲店遭土匪啦!」有人喊道。

    四處有雜沓慌亂的腳步聲。其實,自從千家圍的土匪來到墟街之後,就有人發覺了異樣的動靜,但沒人敢聲張,全都戰戰兢兢地躲在自家牆下。

    陸續有人開門出來,往煙絲店走來。還有人打著火把,照著一片狼籍的煙絲店,一邊歎息一邊慶幸遭劫的不是自己,有人說趕緊報官,有人說沒用,匪來如梳頭,官來如剃頭,認倒霉算了。

    張傑心天亮起床後,聽鄰居說墟街上的煙絲店昨晚遭了土匪,連忙就往墟街上跑來。

    煙絲店的每隻抽屜都被拉開了,有的摔在地上,有的砸爛了,地上還灑著一撮一撮的煙絲。作坊裡的煙篩、搾煙機倒的倒,歪的歪,空甕子破了好幾個,碎片遍地,滿目瘡痍,就像是洪水肆掠過一樣。

    師傅呢?老闆呢?他到哪裡去了?被土匪綁票了,還是殺害了?張傑心心裡接連轉過幾個問號,在慘不忍睹的現場轉了一圈,慌忙跑到街面上打聽:

    「我老闆呢?你們有沒有看見,有沒有……」

    大都是搖頭,有人說:「這還用問?肯定抓到千家圍去了,『竹筍炒肉絲』先侍候,看你說不說金銀財寶埋在哪?」

    土匪抓人肯定是衝著錢來的,寧老闆應該是有錢,可是他的錢藏在哪裡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張傑心歎了一聲,轉身走進煙絲店,木然地動手收拾破爛,感覺像是收拾寧老闆的遺骨一樣。要是寧老闆看到面前這景象,一定會被氣死好幾次。

    臨近中午,總算清理了一堆垃圾,其實整個煙絲店像是一片廢墟,幾乎沒有一件完整的東西,但是破爛歸破爛,傑心又不敢擅自做主把它們扔掉,只能堆在店裡,等寧老闆回來拿定主意——要是他能回來的話。

    「哎!」街上有人喊了一聲。

    張傑心扭過頭一看,只見一隻紙團扔了過來,一個人影子閃了一下,不見了。他狐疑地從地上撿起紙團,捻開看到上面是一行寧老闆的字:

    拿二百大洋到升仙台石屋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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