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10章 煙絲店老闆 (2)
    再也沒有老妹大聲啼哭,傑心還是依舊睡不著覺,他躲在被窩裡暗暗流淚。幾天前的一個中午,他還在教她唱童謠:「紅鳥子,紅飛飛,十八歲,要去歸。沒紅鞋,不上轎,沒嗩吶,不拜堂,沒雞腿,不食飯,沒花被,不上床。」他唱一句,她跟著學一句,聲音稚嫩,像小鳥一樣細聲細氣的。他發現老妹白天不哭不鬧人的時候還是很可愛的,可是現在,人世間已經沒有她這個人了。傑心突然感覺人生的命題變得多麼複雜,這人世間的人會死去,死去的人會知道活人的痛苦嗎?活人要怎樣才能沒有痛苦?像那癲子,他那樣活著是不是就沒有痛苦呢?

    東華山上的日頭還是那麼耀眼,石壁溪的流水還是那麼不急不緩,煙絲店的氣味還是那麼難聞,張傑心還是不喜歡,但他已經可以忍受了,或者說他的嗅覺已經變得麻木了。寧老闆說,煙不能當飯吃,但它可以讓我們有飯吃。傑心知道,這就是他的飯碗,上天安排好了,他就要端這碗飯。

    從田地上的煙葉變成人們嘴上品吸的煙絲,這是一個許多人要為之付出艱辛勞動的過程。做煙的工序繁雜而且累人,每一道工序都是體力活,不能偷工減料,還要靈活掌握好用力的均勻。開頭幾天,寧老闆對傑心這也不滿意那也看不中眼,十分挑剔,傑心感覺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從不爭辯,任由這個該死的駝子一頓臭罵。一個月下來,傑心對整套工序瞭然於心,已經能夠獨立地熟練地做煙,做出的煙絲成色和寧老闆做的相差無幾。寧老闆揚起脖子投射過來的眼光還是冰冷的,但是再也沒有呵斥過他。

    做煙的第一道工序是打煙。寧老闆收購來的煙葉已經暴曬過,又酥又脆。傑心先把葉片中的直骨橫骨撕去,然後拿起竹片拍打煙葉,這一是為了清除煙葉粘附的沙土雜物,二是要把葉片打成碎片。一陣辟哩啪啦的拍打,煙葉支離破碎,像是漫天飛舞的雪花,傑心的頭上、眉手上和鼻子上都掛住了破碎的煙葉屑片,他也顧不上擦,便把碎片捧到網篩上,兩手端起篩子,把煙塵篩乾淨,然後再用簸箕揚淨細碎的煙骨和雜物。

    第二道工序叫作制煙板。過篩後的煙葉碎片放到翻煙籮上面,攤開,噴撒上花生油和薑黃粉。這要掌握好比例,一般是一份花生油薑黃粉對六份煙葉。然後再用溫水噴撒。這時,開始用剖刀翻動煙葉,像是炒菜一樣,剖刀左右翻騰,不停地攪拌,把煙葉碎片拌成團狀,可以緊握成團,往上一拋又隨即跌散。這是最好的狀態,接著把它們裝進木製煙斗壓實,再放到搾煙機上用力絞壓,煙油一滴一滴地被壓搾出來,這就成了條塊狀的煙板。

    把煙板放到煙凳上絞緊,握起煙刀,就可以刨出縷縷如發的煙絲。這就是刨煙。

    玉屏煙絲店做的煙絲有部份外銷,還需要包裝,先稱量分包,用草紙包好,放到日頭下面曬,再包第二層草紙,蓋上玉屏煙絲店的字號,裝進薄竹篾編製的煙籠。一籠32斤,兩籠是一擔。在石壁地界銷售的就不需要裝籠,而是分成一堆一堆,擺放在櫃檯上。不知為什麼,傑心看到那一堆堆煙絲,就感覺像是一堆堆牛糞。

    學成出師後,要留在師傅店裡干個一年半載,這也算是不成文的行規。這之後,可以自己開店,也可以另擇東家。傑心沒有想那麼遠,要說自己開店,沒有一分本錢,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他想,干一天活一天算一天吧。

    這天天擦黑了,傑心把門板一塊塊插好,準備回家吃飯。寧老闆坐在後進作坊的牆角下,黑乎乎的像是一隻甕子。那邊有一口用幾塊石頭壘成的灶,是石壁地界最簡陋的灶,或者根本就不能說是灶,只是幾塊可以架一口鍋的石頭。每天早上,寧老闆給自己做一鍋飯,吃剩的中午晚上再熱一下,就可以了。飯是半干半稀的,菜幾乎全是醃製的,蘿蔔乾、老鼠干、牛角椒干、小魚乾還有霉豆腐。傑心原來以為開店當老闆的,肯定是一天三餐雞腿鴨腿大魚大肉,沒想到寧老闆吃的這麼寒傖,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把錢全帶進棺材裡。

    傑心走到通往後進作坊的廊道上,向著坐在黑暗中的寧老闆說:「我回去了。」他掉頭走到門口,一隻腳跨出了門檻,聽到後面傳來寧老闆的一聲乾咳,接著是他略帶沙啞的聲音:

    「晚上我請你喝酒娘。」

    傑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分明聽得很清楚,是寧老闆的聲音。他扭過頭看見那團暗影慢慢移動,噗的一聲,紙捻點著了一把松油燈,暈黃的燈光照著寧老闆向上抬起的臉。

    「來,喝。」寧老闆說。他把松油燈擱在一隻甕子上,抱起另一隻甕子,靠著地上的碗沿,慢慢倒出了兩碗酒娘。

    酒娘的顏色像是燈光,紅紅的,輕輕在晃動。

    傑心走過去,說:「寧老闆……」

    「現在沒外人,叫我寧駝子也行。」寧老闆說。

    「寧……」傑心看到寧老闆腳邊的地上還有小半碗又黑又糊不知為何物的小菜,他彎下腰端起了一碗酒。

    「這是楊邊楊寡婦釀的,我喝的酒全是向她買的。」寧老闆說。

    傑心端著酒送到嘴邊,一股酸氣徐徐飄進他的鼻子。楊邊楊寡婦釀的酒在石壁地界很有名,居然是這種味道?石壁俗話說,蒸酒做豆腐,無人敢稱師傅。他覺得楊寡婦的酒還比不上母親釀的,以前母親每年冬至前後都要釀好幾甕酒,只是這幾年家裡糧食不夠吃,才釀得少了。

    「酒是米中汁,不食也做得。」寧老闆說著,端起酒喝了半碗,做出一種豪邁狀。

    其實,在石壁地界,嗜酒善飲的比比皆是,在傑心看來,寧老闆根本就排不上號。傑心頭一低,雙唇用力一吸,一碗酒就全進了肚子裡。

    確實是有一股酸味,可能是甕子口沒紮緊,讓酒娘跑氣了。傑心一抹嘴,把空碗放在了地上。

    「你很能喝。」寧老闆說。

    傑心心裡說,一碗酒算什麼?隨便也能喝個三四碗,不過你這酒,再一碗我就不行了,酸得讓人想吐。他轉身想走,但是寧老闆把地上那小半碗小菜舉了起來,舉到了他的下巴下。

    碗裡黑乎乎的不知是什麼東西。傑心覺得寧老闆舉得手也酸了,還是伸手拿了一小塊扔進嘴裡,稍一咀嚼,就知道是老鼠干。

    「味道怎麼樣?我自己做的。」寧老闆說。

    「嗯,好。」傑心點點頭。他也會做老鼠干,每到秋天,便提著夾子、綁子和砰笪(一種竹笪,夾到老鼠時發出砰的一聲,石壁人便稱之為砰笪)到田地裡捉田鼠和山鼠,只有這兩種老鼠才可以吃的。捉老鼠要會看鼠路,老鼠經過的路隱隱發亮,土顯得比較松。傍晚時分,把各種各樣的捕鼠器放在老鼠經過的路上和老鼠洞口,那上面有機關的,當然還有誘餌,第二天一早去看,那上面便夾住了許多貪吃的老鼠。這大概就是貪吃者的下場,想吃點什麼反被人吃了。把老鼠褪毛乾淨,開膛剖肚,去除內臟,然後在鐵鍋裡放進米糠,把老鼠放到米糠裡,下面燒柴火,米糠起了煙,慢慢就把老鼠烤成褐色,這就成了老鼠干。連他弟弟也會做,都說老鼠干治小兒尿床特別有效,可他弟弟還是常常尿床。寧老闆做的老鼠干味道香辣,經得起咀嚼。

    寧老闆站起身,只到傑心胸前那麼高,他說:「你幾多歲了?」

    這個問題第一天就問過了,傑心說:「16。」

    「以後我每天管你一頓晚飯。」寧老闆豎起一根手指。

    「哦……謝謝……」傑心微微鞠躬。

    「你陪我喝一碗酒,我發現,喝酒還是要有伴的。」寧老闆說。

    傑心知道和寧老闆吃飯不會是一件好受的事情,更談不上享受,但畢竟是免費的晚餐,能填飽肚子,給家裡省一把米才是正經,所謂混一碗飯吃嘛。

    「寧老闆,我先走了……」傑心說。

    寧老闆突然伸出手,抓住傑心的一隻手,放到手掌裡捏了捏說:「後生子,好好跟我干……」後面的話沒有說完,分明帶著某種暗示。

    傑心從寧老闆手裡抽出手,說:「我會。」

    走出煙絲店,墟街上到處影影綽綽的,摸黑走路的人有如幽靈飄動,前面的田地也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傑心走到維藩橋上,突然絆到一團綿軟的東西,不由往前撲去,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子。他以為是一條擋道的野狗,誰知那團東西動了動,哼出了一句:「一樹楊梅半樹紅,你做男人心要雄……」

    原來是癲子。這癲子也真像是一條狗,隨便一個地方躺下來就可以睡覺。看起來,他成天無憂無慮的。一個人,要是成了他那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說不好吧,大家常常要羨慕他瘋瘋癲癲的狀態,說好吧,大家又總是罵他,沒有誰願意像他那樣……這人生,怎麼才有意義,也真是難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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