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9章 煙絲店老闆 (1)
    十月裡來打糍粑,正是秋後農閒時節,石壁的夜空響起「咚、咚、咚」的聲音,宏亮悠長。

    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把祖傳的糍粑錘,糍粑臼則是公有的,平時就安放在祖祠裡,可以到祖祠裡打糍粑,也可以把它搬到自家門口,還有幾戶人家一起合造一尊糍粑臼,這樣就更方便了。糯米放在飯甑裡蒸熟,趁熱倒進臼裡,男人用糍粑錘一下一下地壓擠,使糯米飯越來越粘稠,然後便開始掄錘擊打,高高地舉起,重重地捶下,一起一落,咚——咚——咚,富有節奏。當男人將錘子抬起時,女人要迅速把粘在上面的糯米飯抓下來,那手快如閃電,就在錘子的起落之間一伸一縮,像是逗著玩似的,那錘子怎麼也打不到手。糯米飯越打越粘越韌,也就越難打,需要家裡的成年男子輪番上陣,要是沒有一股精神氣是打不成功的。

    糯米飯打成潔白柔韌的一團塊狀,伴上研碎的芝麻、花生和紅糖,就是芳香可口有勁道的糍粑了。十月裡,石壁鄉村的夜晚,打糍粑的聲音此起彼伏,高亢激越,連天空中也飄滿了喜慶的氣息。

    張傑心家裡是村子裡唯一沒有打糍粑的,割禾挑回家還沒過一夜,十擔就被債主挑去了七擔,吃飯都不夠了,還能用什麼打糍粑?傑儀從巫家帶了一大塊糍粑回家,放在竹籃裡,剛剛拿開上面的竹葉,傑力就餓虎撲食一樣撲了過來。

    四歲的小妹傑佳突然患上夜啼症。每天晚上啼哭不已,尖利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刺破了村子的寧靜。母親叫傑心去找伊先生,伊先生一邊捻著鬍鬚,一邊就在黃紙上寫了幾行字。傑心看到紙條上寫的是: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個叫夜郎,

    過路君子念一遍,

    一夜睡到大天光。

    回到家裡,母親鄭重其事地把紙條貼在外面的牆上,可是天一擦黑,傑佳還是放聲嚎哭,像司晨的公雞一樣準時。

    經一個堂舅介紹,傑心到了石壁墟上的玉屏煙絲店做學徒。這是一座兩進式的磚木平房,左面牆的地基有些下陷,房子微微傾斜,牆頭開裂一道長長的口子,幾年風吹日曬下來,都長出了一叢一叢的雜草,在風中飄搖,遠遠看去,有如田地上的煙葉,也是別有情趣。

    玉屏煙絲店兩邊有一對刻在木牌上的對聯,字體穩重大氣:五湖寄跡陶朱公,四海交遊晏子風。出自無名氏手筆,這塊土地歷史上曾經出現過黃癭瓢、伊秉綬、鄭文寶這樣鼎鼎大名的書法家,民間潛伏許多著書法高手,也就不足為奇了。橫批是一塊匾,上題:煙林勝地。當街的是一排木櫃,上面擺放著一堆堆顏色層次不一的曬煙絲,後面的房子就是煙絲作坊。

    還沒走到煙絲店,先聞到一股腥烈嗆鼻的氣味。張傑心跟在堂舅後面走進煙絲店,肚子裡一陣翻滾,早上吃的地瓜差點要嘔吐出來。煙絲店的氣味太濃太稠,陳年的腐臭味和新鮮的辛腥氣羼雜在一起,讓傑心幾乎就要窒息了。

    煙絲店老闆寧元坤是個駝背,需要揚起脖子才能看到傑心的臉,他胸前掛著一塊比肚兜稍大的油膩膩的麻布,手不時在上面抹一下,便伸進口袋摸出一小撮煙絲,放到嘴裡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老闆的駝背和嚼煙的習慣讓傑心覺得很奇怪,但是他像所有剛剛招收的學徒一樣,低眉順眼,戰戰兢兢,不敢說話,甚至也不敢大聲喘氣。寧老闆揚起脖子時,頭歪到了一邊,他比著指頭說:「要聽話,肯吃苦,不惜力。」算是對傑心的約法三章。

    煙販子把收購來的煙葉送到玉屏煙絲店,寧老闆把手伸進麻袋裡,捏捏它的厚薄,隨便從裡面抓起一把來,一眼就能看出它是腳葉、下層葉還是中腹葉、頂葉,再看一下色澤,手指在上面彈了一彈,立即報出等級,好的是黃上、黃中,一般的是黃下、紅下,差的是紅中、紅下,若煙販子沒有意見,寧老闆就按質收購,若是有疑義就免談了,寧老闆很自負,也很固執,他說黃下就是黃下,絕對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大約三十年前,還是十來歲小孩子的寧元坤和他父親從江西石城來到石壁,開了這家煙絲店,他父親也是個駝背,現在寧元坤的模樣幾乎就是他父親當年的翻版。他父親說,他家老祖公一二百年前就在石壁住過,後來遷居石城珠坑,他們現在只不過是回遷故土。事實上,石壁地界早已沒有他們的親人,即使有姓寧的人家,族譜、字輩也對不上號,不知出了幾多世。他們性格孤僻,沒有朋友,也不近女人。寧元坤父親病逝後,石壁人驚奇地發現他的背像他父親一樣駝了,音容笑貌、一舉一動,活脫脫是他父親的復活,同時他做的曬煙絲也跟他父親做的一樣,金黃漂亮,勁頭足,有回味,在石壁地界很有名氣。

    每天打烊,把門板按順序一塊塊插好,寧元坤獨自喝完一碗酒娘,從木櫃檯下面取出一團爛糟糟的被子,爬到櫃檯上面,坐一會兒,嚼一口煙,就在上面躺下來睡覺。

    傑心原來以為,做了學徒就可以住在店裡,同村有個「大嘴佬」到寧化城裡的打錫店當學徒,就住在老闆的店裡,不過,傑心第一天到了煙絲店之後,感覺即使店裡有得住,他也寧願住在家裡,儘管家裡有一個叫夜郎,天天哭得他睡不安穩。睡不安穩,也總比那煙味好受一些。

    每天早上,傑心總是在最困最想睡的時候醒來,強迫自己起床,他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把水缸裡的水挑滿,劈一捆柴,然後風捲殘雲地用過早飯,通常是一碗撈飯一小塊霉豆腐,或者一根地瓜,吃完就往煙絲店跑去。一整個上午,寧元坤就叫他磨煙刀,到了中午,他回家吃飯,吃過飯又來到店裡,繼續磨煙刀。天黑了,寧老闆像幽靈一樣出現他身邊,乾咳一聲,說:「吃飯。」他這才結束在煙絲店的一天,帶著一身煙臭味,腳步軟踏踏地走回家。

    這天晚上,傑心走到家裡的時候,肚子已經餓得貼到脊背上去了,廚房裡一片冰冷的氣息,灶是冷的,鍋也是泠的,他有氣無力地提起鍋蓋,裡面連一塊鍋巴也沒有。他一屁股坐在矮凳上,身子散架一般再也起不來。父親不在家,這是不用想的,怎麼母親、老弟、老妹也都不在家?他們去哪裡了?

    屋子外面傳來兩個小女孩一邊拍著手,一邊念順口溜的聲音:「小姐小姐別生氣,天光帶你去看戲。什麼戲?遊戲。什麼游?醬油。什麼醬?豆醬。什麼豆?豌豆。什麼豌?台灣。什麼台?抬你上街看菩薩。」

    小女孩的聲音清脆明亮,好像柔韌可口的黃粿,又好像香噴噴的立夏丸。傑心滿嘴生了口水,不得不咽進肚子裡。小女孩子依然在唱,可是他不能再等了。

    「老人哩,去哪裡?我去江西。什麼江?黃江。什麼黃?雞蛋黃。什麼雞?水騷雞。什麼水?井水。什麼井?圓井。什麼圓?菜園。什麼菜?莧菜。什麼莧?瓜子莧。什麼瓜?冬瓜。什麼冬?牛皮鼓子咚呀咚。什麼牛?烏牛。什麼烏?炭烏。什麼炭?石炭。什麼石?鐵石。什麼鐵?米頭雪。什麼米?早禾米……」

    傑心硬撐起身子,打開米缸,用竹筒舀出兩筒米,就碰到缸底了,又倒回去半筒。他剛開始淘米,母親回來了,眼睛紅紅的,肩膀上扛著一把鋤頭,疲憊地卸下來,神情木然。

    「姆,你到哪了?」傑心說。

    母親愣愣的說不出話。

    「傑力、傑佳都到哪了?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傑心說。

    母親突然閉上眼睛,一顆眼淚就滾了下來,說:「傑佳死了,我叫人把她埋到山上去了。」

    傑心大吃一驚,好好的老妹怎麼死了?昨晚還哭了半個晚上,他暗暗咒她不如死了好,怎麼就真的死了?他傻住了:「傑佳,真的……」

    母親擦了擦眼淚說:「下午落到石壁溪,救上來已經死了。」

    傑心把淘米的瓷罐擱在灶上,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儘管老妹天天晚上哭得他心煩意亂,但是突然間落水了,不在了,埋到山上了,這還是一個讓人痛苦的現實。傑心抽泣了幾聲,低下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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