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8章 作客家人 (2)
    永鹹一只手抓住了傑儀,另一只手把她的身子托了起來,一邊托著她一邊向水邊慢慢游去。傑儀臉色蒼白,慌亂的眼神裡寫滿了恐懼和不安。雖然是在水裡,永鹹仍舊感覺得到她的身子發燙,她一定是中暑了,走到水邊眩暈而落水的。

    四面圍過來幾個人,他們發現落水者已經被永鹹托住,而且落水者居然是他的弟媳婦,臉上不由流露出一些驚訝,還有一些曖昧,有的人就劃開水面游開了。

    “你身體不行就不要挑水嘛。”永鹹對傑儀說,她蒼白的臉就在他的臂彎裡,臉上掛滿了水珠,帶著一種求生的本能,茫然地望著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親近的接觸,他幾乎是抱著她了。感謝水裡這特殊的環境,要是在陸地上,永鹹斷然沒有勇氣。游到水邊了,他的動作慢了下來,他還希望多游一會兒,可是水邊已經到了,他把傑儀托起來坐到水邊一塊石頭上。

    “好了,沒事,沒事。”永鹹說。

    傑儀全身水淋淋地坐在石頭上,她突然有些羞怯地把兩只手臂抱在胸前。永鹹的眼光從她隆起的胸前掠過,把頭轉向了一邊,說:“我去找永祺……”

    “不用……”傑儀虛弱地說,身子在微微發抖。

    “我去找永祺,拿干的衣衫給你換。”永鹹說著,從水中爬了上來,光著上半身,把梭子褲的腰帶抽緊一點,准備向村子裡走去。

    “不用……”傑儀擺了一下手,身子像是坐不住地往石頭上癱下來。

    “你不要緊吧?”永鹹怕她坐不住,再度落水,掉頭走了回來,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仔細察看著她的五官表情。他想摸一下她的脈博,但他沒敢伸手,他知道水裡有幾雙眼睛往這邊盯著。

    “你、你堅持一會,我很快,很快。”永鹹說著,起身向村子裡跑去,身上的水珠飛快地向四周飛散。他把腰帶抽緊了,憋著氣直往家裡跑。

    永鹹光著膀子,穿著濕透的梭子褲在村裡奔跑的形象,在很長的時間裡成為石壁人的一個重大話題。他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跑得這麼快,霍霍生風,經過之處雞飛狗跳。

    “永祺,永祺!”永鹹一邊喊叫著一邊沖進家裡,他跑到永祺的房間門前,一陣拳打腳踢,“快,快,永祺。”

    “永祺沒回來。”躺在房間床上的父親帶著幾聲干咳說。

    永鹹一下呆住了,突然他不知該怎麼辦了。他本來想叫永祺進入傑儀的房間拿一套干的衣衫,送到石壁溪邊讓她找個地方換上,然後扶她回家。可是永祺不在家,他茫然失措。

    “你找永祺……做什麼?”父親一邊咳著一邊問。

    “沒什麼。”永鹹回答說,向傑儀的房間走去。那門上掛著一把細細的鎖,他用力一點推就能推開,可是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兒,還是掉了下來。如果是別的女人就好辦了,偏偏是比弟弟還大10歲的尚未圓房的弟媳婦,而且弟弟又長期在外上學讀書,他無法不顧及到石壁地界的各種反應。

    這時他想起傑儀病怏怏坐在水邊石頭上,要是她再度落水怎麼辦,要是碰到心懷不軌的人怎麼辦,他心急如焚,突然想起一個主意,轉身推開自己的房間,從床上扯起被單,卷成一團搭在肩膀上,就往石壁溪邊大步跑去。

    風從耳朵兩邊呼呼地掠過,永鹹聽到了傑儀痛苦的呻吟,那低低的聲音讓他心裡發酸。

    傑儀還坐在原來的地方,身子往後面傾斜了一些,濕透的衣衫顯豁出豐滿的曲線,她的眼光孤獨無助地望著水邊的砂石小道,水裡有男人不懷好意地向她吹口哨、唱山歌。

    永鹹的腳步聲她遠遠就聽到了,她一直在期待,同時也非常恐懼,這種矛盾的復雜的心情折磨著她。她想不到自己站在水邊准備提水,腦子裡嗡的一聲,一下栽進了水裡,雖然早上起來便感覺到頭重腳輕,身子發燙,她想挺一挺就過去了,以前不就這樣嗎?又不是金貴的小姐,再說屋裡屋外有那麼多的活等著她。

    永鹹跑了過來,把搭在肩膀上的被單嘩地抖開,披到傑儀身上,幾乎把她整個人包了起來。

    “這、不要……”傑儀扭著身子,眼裡透出一種驚慌的神色。

    “你病得厲害,我先背你回家,給你請先生。”永鹹用一種平靜而不容反對的語氣說著,就彎下身子背起傑儀,向村子裡走去。

    “不要,不要,不要……”又驚又羞的傑儀在永鹹肩膀上打了幾下,她想掙脫,可是她全身綿軟無力,連手臂也不聽使喚,像折斷的樹枝一樣垂了下來。

    “你病得厲害,又落水著涼了。”永鹹說。

    永鹹背上一股男人的氣息讓傑儀安靜下來,她像疲倦睡著的孩子,一動也不動。

    冰冷的深不可測的水沒過頭頂,她在水裡嗖嗖發抖,突然又被扔進燒開的鐵鍋裡,沸騰的熱水像無數銀針扎進她的身體。冷熱無常,惡夢不斷,張傑儀腦子裡不停閃過一些牛頭馬面,時而模糊,只聽得到一陣怪異的吼叫,時而清晰,那青面獠牙非常逼真地朝她俯沖下來……

    傑儀驚悸地尖叫一聲,眼睛微微睜開了一縫,眼前站著一個面目朦朧的人,好像全身發著光,刺得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

    “你醒了,剛才楊先生來看你,給你開了方子,我去‘執茶’(抓藥)煎了湯,喝了就好。”

    聲音輕輕的,這是誰?傑儀的手抖抖索索地向被子裡伸出來,可是什麼也抓不到,那個模糊的影像在一米開外的地方晃動著,繼續發出輕輕的聲音:“喝了藥就好,你要坐起來喝藥。”

    傑儀的手失望地落了下來,她整個人好像從高高的雲端上往下掉,她聽到彭的一聲巨響,感覺到自己掉在了床鋪上,身子好好的還沒有摔碎,但是全身上下哪裡都難受。

    “你醒了。”那個聲音欣喜地說。

    “我……”傑儀干躁的嘴唇蠕動著,一碗水很解人意地送到嘴邊,她在碗沿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水。這時,她看清了床前一米開外的人是永鹹,拘謹地往後站著,身子微微向前傾。她回想起來,昨天傍晚她在挑水時落入石壁溪,是永鹹把她救上岸,然後又把她背回家,接下來的事情她就記不清了。這讓她羞愧難當,但是向永鹹投去一瞥時還是帶著感激的。

    “你太累了,也沒休息好,虛火上升,又落水著了涼,楊先生說喝幾天藥就會好。”永鹹說。

    傑儀把手往身上摸去,心裡不由吃了一驚,上身除了肚兜別無他物,誰把她濕透的大襟衫脫下了?臉上立即飛起一片紅暈。一股草藥的苦澀氣味傳到她的鼻子裡,她全身哆嗦了一下。

    永鹹端著一碗黑中透綠的藥湯送到了她面前,說:“坐起來喝吧。”

    傑儀坐起一半的身子,把被單扯到胸前堆著,下面的腳踝卻露了出來,她扭頭看了永鹹一眼。

    只是匆匆一瞥,永鹹就讀懂了其中的意思,他把藥湯放在床頭的木櫃上,轉身走了出去。傑儀起身端起藥湯,送到嘴邊,大口地一飲而盡。苦澀而略帶芳香的藥湯汩汩地在她體內流淌,她聽到了冒出氣泡的聲音,好像干涸的田地流進了一股清泉。她又躺了下來。

    這天傍晚,永鹹坐在廚房的矮凳上守著一鍋沒有煎開的藥湯,瓷缽裡的熱汽噗噗噗地往上頂著瓷蓋。他一直在回想著昨天這個時候把傑儀背回家的經過,每一個細節都細細地咀嚼,特別是他把傑儀放到床上,發現她幾乎是不省人事,只有胸前隆起的曲線微微起伏,濕透的布料更加突出她豐滿的胸部。她已經病成這樣,肯定不能穿著濕透的衣衫躺在被子裡。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剝開第一只布扣,他的手在發抖,心跟隨著砰砰直跳,快要跳出了嗓子眼。他把她的大襟衫脫了下來,強迫自己緊緊閉上眼睛,不要在那潔白隆起的地方停留,可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睜開眼睛,怔怔地注視著那神秘的女性禁地。他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臉紅耳赤,身子站立不穩,心裡似乎有一個強大的命令讓他向前俯下,撲到那隆起的地方,和她融為一體。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幾次碰到她那富有彈性的肌膚,像是受到炮烙一樣,不由彈了起來……他只是給她脫下大襟衫,再也沒有勇氣面對她的身體,像做賊一樣逃了出去。是的,他心裡有鬼,傑儀到巫家這麼多年了,他從沒把她當過弟媳婦,甚至也沒當過老姐,在他心裡,她始終是一個渾身散發著女性氣息的婦娘。

    草藥煎開了,永鹹掀起瓷蓋,有些燙手地放到地上,他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扭頭一看,嘴巴一下咧開了:“你怎麼起來了?”

    原來是傑儀,像一縷淡淡的風,吹了過來。她的病容讓她顯得楚楚可憐。

    “你……”

    “沒事,我好了。”

    “你要多休息,我正在給你煎藥。”

    “我好了,沒事。”

    “你……”

    “我沒事,好了。”

    “身體要緊,家裡的事有我。”

    “好了,我沒事。”

    傑儀從桌子下拉了一只矮凳,坐了下來,兩只手抱在膝蓋上,像一只安靜的貓一動也不動。

    永鹹端起瓷缽,倒了一碗藥湯,說:“等會涼了,你把它喝了。”

    傑儀點點頭。

    永鹹還想說什麼,嗓子裡一陣發癢,再也說不出來,便走出了廚房。這天晚上,永鹹做夢夢見和傑儀一起呆在東華山的三仙祠,他兩只手剛剛把她摟進懷裡,全身一個激凌,下身就有一股腥熱的液體噴射而出。他猛地坐起身子,面前的傑儀倏然消失,只有一道月光像水一樣湧到床前

    第二天開始,傑儀又像以前一樣早早起了床,她剛剛端起一盆的髒衣服要走,永鹹從天而降似地攔在她面前。

    “別,你還沒全好。”永鹹說。

    “我好了。”傑儀說。

    “你……”

    “我好了。”

    傑儀轉了個方向,從永鹹身邊走了過去。永鹹伸出手,沒有抓住她,只是從她的胳膊上輕輕滑落下來。

    接下來的許多天,他們再也沒有說過話,迎面相遇也只是看一眼,神情比過去顯得更加尷尬,更加復雜,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終於什麼也沒有說,便匆匆走過。

    轉眼到了中秋,巫得明事先捎了口信給城裡上學的巫永維,讓他回家過節,直至晚飯後,一輪皎潔的圓月升上夜空,也不見他的身影。

    “讓他到城裡讀書,不知他學會什麼,倒學會了新派。”巫得明搖著頭說。傑儀在家門口擺了一張小桌子,供上芝麻豆沙月餅,點起香燭,拜過三拜,

    把月餅切成一個個小塊,分給鄰居小孩和家裡人品嘗。

    永鹹沒有吃家裡的月餅,而是從鄰居拜過月亮娘娘的一大盤月餅裡拿了一小塊,一邊吃著一邊向村子中心的平陽堂走去。

    平陽堂是巫氏的祖祠,位於村子的中心地帶,是一座飛簷斗拱的二進式青磚屋,大門柱是兩棵圓木,上面分別豎刻著祠聯:源自上古,望出平陽。

    每年中秋這裡都有人在“請扁擔神”,像演戲一樣熱鬧,總是圍了許多觀看的人。這種源自客家先民的古老習俗,許多地方已經失傳,唯獨石壁還保留著。

    圓潤的明月像一只美麗的光盤,高高地掛在天上,灑著細細的月光,像銀子一樣在村子裡流淌。

    永鹹還沒走到平陽堂就聽到一陣呵呵的叫聲,祠前圍了一大群人,後生子躍躍欲試,媳婦妹子湊成一堆,一邊拿眼睛瞟著後生子,一邊唧唧喳喳地發表評論,小孩子則興奮地跑動,像泥鰍一樣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幾個主事的人站在門柱的圓木後面交頭接耳,似乎是天機不可洩露,顯得神秘兮兮。

    焚香拜月,人群自覺地往後退出一塊空地,所有喧嘩全都靜了下來。門柱的圓木後面轉出一個人,手上扔過來一根扁擔,兩個後生子啪地接住,把它頂在肩上,兩個人就這樣頂著一根扁擔,像是頂牛一樣。

    人群中發出喲呵——喲呵的叫聲,扁擔兩端深深地頂入了兩個後生子肩頭的肉裡,但是他們受到刺激和鼓動,越頂越緊。有人抓住扁擔一邊搖著一邊唱道:

    扁擔神,竹篙龍,

    一挑挑起兩河龍,

    挑得起,歡歡喜,

    挑不起,恥笑凡間幾多人,

    生就無火起,

    死就無煙生,

    天尊地煞,

    兩個童子肩對肩,

    扁擔神來翻翻轉,

    哦——起呀!

    隨著一聲“起呀”尖尖地響起,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根扁擔的一頭從一個後生子的肩上跳了出來,高高地往上豎立。一片狂叫聲中,許多人向豎起的扁擔圍過去,用手抓住扁擔,使勁地往下拉,可是扁擔神已經附到了扁擔上,只見扁擔一聳一聳地直往上竄……

    每年中秋看到這裡,永鹹總是無法理解,扁擔怎麼就能豎起來呢?好像是產生了幻覺,但他又分明看得明明白白。傑儀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就站在他旁邊,睜大一雙明亮的眼睛,驚奇地看著。人擠人,他往傑儀那邊擠了一點,根本就沒人覺察到。

    這時,被許多只手爭先恐後抓在手裡的扁擔往上一竄,落到地上,兀自站立著,像一個瘦骨伶仃的木偶,轉動著身子看著圍觀的人。那唱歌的人依舊在唱:“扁擔神來翻翻轉,哦——起呀!……”許多人跟著唱,越唱越快,變成了起哄一樣:“起呀——起呀——起呀——”

    突然,有人尖叫起來。永鹹發現扁擔扭動了一下,就朝人打來。大家呼地四處逃竄,一片鬼哭狼嚎。

    “扁擔神起啦,快跑!”

    “跑呀,扁擔神來了——”

    “打到我啦,哎呀!——”

    扁擔突然開始追人,這也算是意外。所有的人嚇得尖聲大叫,抱頭鼠竄。前面退下來的人像一個巨浪打在永鹹身上,他踉蹌了一下,轉身正要跑,看到地上跳動的扁擔斜著向傑儀掃過去,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扁擔,虎口像是長出牙齒一樣,把它緊緊咬住,扁擔在他手裡扭了一下,就不能動了,變成一條死蛇似的。

    “永鹹佬呀!呵——”

    “永鹹佬抓住了扁擔神,厲害啊厲害!”

    “嘖嘖嘖,扁擔神,永鹹佬更神!”

    人群裡發出歡呼聲和贊歎聲,紛紛向永鹹圍攏過來。永鹹喘著氣,額頭上都冒出了汗。剛才那一幕回想起來真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他也不知怎麼就有那麼大力氣,能把跳動的扁擔抓牢在手裡。

    傑儀驚悸未定地拍著胸,向永鹹投去閃亮的一瞥,連忙低下頭鑽入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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