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7章 作客家人 (1)
    風塵滾滾,一支南遷的家族奔走在路上……山路崎嶇不平,荊棘遍佈,艱難行進的馬車發出乾澀的聲音,許多腳板踩響了塵土。

    永嘉之亂、唐末兵燹、金兵侵宋,客家先民一次次傷心無望地告別家園,舉族南遷。

    在祖宗墳墓前灑淚泣別,收起沾著黃土的先人骸骨,放置在須臾不離身邊的瓦罐裡,就這樣,一家族的人扶老攜幼,帶著衣物細軟、鍋碗瓢盆還有雞犬豬羊,滿懷失去家園的悲痛和遷徙南方的迷惘,卻是步履堅定地走出村口……

    從江西石城爬上站嶺隘口的南遷「流人」,一眼望見山腳下一馬平川,百里林濤,萬頃荒原,那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多少年的驚懼逃奔,多少年的茫然南下,這些客家先民們早已疲憊不堪,在他們的內心裡,對穩定生活的渴望,猶如魚兒對水的渴望一樣。這麼一塊平疇的土地突然出現在面前:北面有巍峨的武夷山脈,天然屏障一樣地阻擋著中原的烽火與戰禍,而且境內河流縱橫,石壁溪是閩江源頭之一,淮土溪是貢水的源頭,貢水流到贛州和章江匯成贛江,直流入長江,汀江也發源於此,流經長汀,進入粵東後和梅壇河匯成韓江。莫非這是上蒼的恩賜?抑或是祖先的庇護?這群衣衫襤褸的人齊刷刷跪在了地上,熱淚長流。終於有了一塊安寧的土地可以讓他們停下腳來歇一口氣了,他們不想再走了,他們真的累了。於是,石壁的空中升起了客家先民的裊裊炊煙,他們搭起茅草屋,蓋起窩棚,中原帶來的犁鏵翻起了肥沃的黑土,地裡長出了綠油油的禾苗……

    似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這塊擁有天然屏障的寶地終於有了新主人,他們是以客人身份闖進這塊土地的,後來逐漸被稱作客家人。

    在歷史上,石壁泛指寧化西鄉,有時也用以指代寧化,因為它的名氣遠遠超過了寧化。根據不完全統計,在客家民系孕育、生長的一千多年的時間裡,曾經在石壁開基定居、短暫滯留、經過中轉的姓氏達203個,而從這裡向全國全世界遷移的姓氏則有152個。

    每個姓氏後面,有多少人在中國大地上流動、在世界各地之間漂泊?

    如果每個姓氏都是一支涓涓細流,這麼多姓氏就匯成了一片浩瀚的大海。

    這就是客家人,從小小的石壁走出,播衍全球。

    這也就是石壁,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成為數千萬客家人公認的祖地。

    張顯瀾從網吧回來,遞給巫文姬一張打印的紙,原來是一篇叫作《石壁之光》的文章。他說:「網速好慢好慢,真讓我鬱悶,想上的論壇一個也打不開,只好隨便『狗狗』(搜索)一個客家社區,這篇東東寫得比較煽情,給你看看。」每次出門張顯瀾必定帶著筆記本,但台灣帶來的上網卡在這邊用不了,一天不上網心裡就難受,只好詢問飯店女老闆的一個小夥計,讓他帶路到了一間黑網吧。

    巫文姬一邊低頭看文章一邊說:「你想想,這地方能有網吧,已經夠先進了,和世界接軌了。」

    「這也是。」張顯瀾說著,就在文姬身邊坐下來。這是在客家鄉村飯店二樓文姬的房間裡,裡面一張木床一對桌椅,設施簡陋,她坐在床鋪上,腳伸在地上。張顯瀾發現她很專注地看著手上的文章,有時還讀出聲來,身子就往她身上挪,幾乎是偎依著她了。

    「這就是客家人,從小小的石壁走出,播衍全球。這也就是石壁,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成為數千萬客家人公認的祖地。」文姬讀完了文章,突然意識到張顯瀾這麼零距離地親密接觸,提醒他說,「張顯瀾同學,這樣不合適吧?」

    「嘿嘿,你認為不合適嗎?」張顯瀾笑笑地說。

    「這次你跟我到大陸來,是不是別有用心?」巫文姬做法官狀,一副審問的語氣。

    「用心?當然用心啦,一片好心,別的沒有。」張顯瀾嬉皮笑臉的一臉正經。

    巫文姬從床鋪上站起身,走到牆壁前,正好上面有一枚原來釘過年歷的圖釘,就拔了出來,把手上的這篇文章釘在牆上。

    「巫文姬同學,莫非你要天天朗讀不成?」張顯瀾說。

    「這倒不必,」巫文姬說,「不過,一個人總要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

    張顯瀾向文姬扮了個鬼臉,故作詫異地問:「你從哪裡來?你不是從你老媽的肚子裡來的嗎?」

    文姬瞪起眼,手指頭往張顯瀾鼻子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巫永鹹坐在房間裡回想當年是怎麼逃出石壁的。人老了,總在回憶過去。但是歲月像是滾滾東流的大河,一路滌蕩而下,許多往昔的痕跡被沖刷得乾乾淨淨,他在桌前靜坐幾十分鐘了,思緒還停留在當年那狹窄陰暗的地道裡。

    從地道裡爬出來,手上還提著一隻紅漆籃,竹籃裡的熟肉、雞和一壺酒似乎丟了一種,本來是想無論如何也要到丈人爹家「報喜」的,可是到底去了沒有?在後來不斷的回憶中,變得無法確定起來。

    當年的逃亡似乎是祖先命運的一種延續,也是南下,一路南下,永鹹記住了幾個在生命中留下印記的地名:歸化、沙縣、漳平、寧洋、漳州、海澄……當他在曾經繁華一時的海澄月港坐上出海的漁船,準備渡海前往台灣時,回頭北望,滿懷惆悵地久久凝視。那是故鄉的方向,那是埋藏祖先屍骨和自己胞衣的地方,石壁阻隔在千山萬水之外,他離它越來越遠了,他想,我很快就會回來,兒子還沒來得及抱一抱呢。按照字輩,他給兒子取名:志遠。誰能想到自己這麼一跑,也是太遠了,從空間和時間來說,都是太遠了,遠天遠地,遙遙無期。

    然而,走得再遠,時間再長,他還是回來了。這是天下所有遊子的宿命:回到故鄉。

    其實早些年,他就可以回來了。那時他的身體不知比現在要好幾多倍,可是心頭總有一片濃厚的陰影,讓他猶豫不決,最後一次次把思鄉的念頭狠狠地掐斷。當年渡海到台灣後,他在彰化縣一個汀州老鄉的小農場裡落腳,第二天就往郵筒裡投出第一封家書,在焦灼不安的期待中,他忍不住又投出了第二封信,每天聽到郵差的腳踏車聲總是心跳不已,然而每天都是失望。未曾體驗過的人難於想像那種失望之情,好像無數蟲子啃著他的心。那是一個動盪不安的年代,郵路漫長不暢,信件遺失是家常便飯。

    失望歸失望,他並不甘心,繼續把一封封報平安的家書寄往「福建省寧化縣石壁葛籐坑巫得明親收」,有時收信人寫妻子羅幼妹的名字,有時寫弟弟巫永維和弟媳張傑儀的名字,依然是石沉大海,沓無音信。幾年後,倒是有些零星片斷的消息從老鄉的家書或渡台謀生的老鄉嘴裡斷斷續續地傳來,說父親病故了,房子失火燒燬了,油搾坊被人佔了,妻子帶著年幼的兒子不知改嫁何方,妹妹永祺自從逃婚後首次公開出現在泉上延祥一帶,弟弟永維參加紅軍去了,弟媳傑儀獨自留在後來建的「椿鑿屋」裡守活寡……沒有一個是好消息,每次聽到一點傳聞,他的心就要碎一次。破碎不堪的心慢慢變冷了,變厚了,像是長出了一層層的老繭,不再敏感,不再思念,那個石壁葛籐坑的巫永鹹死了,活在世間上的是另外一個巫永鹹。

    幾十年之後,當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坐在台北近郊的樓中樓裡,而是坐在石壁地界上的一張木椅上,那個石壁葛籐坑的巫永鹹復活了。

    他想起許多年前,張傑心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我不想欠人家什麼。」是的,他也不想欠,可是已經欠下的該如何還呢?

    七月日似火,八月石上煎得果。每天日頭從東華山躍上來,石壁便像是蒸籠一樣熱氣騰騰。

    山間盆地散熱很慢,直至日頭落山,還到處熱烘烘的,石壁溪畔林立的岩石一片蒼茫閃爍,那平整光亮的岩石像是一面明晃晃的巨大的鏡子。

    浮出水面的危巖怪石,摸起來還是燙手的。巫永鹹在水裡游累了,想爬到水邊的石頭上歇口氣,但是燙手的石頭讓他不敢靠近,還不如把整個人泡在水裡,隨著水波蕩漾而浮動,向著夫妻樹的樹蔭下面慢慢浮去。

    前面、後面、左邊、右邊,四周圍都有游水的人,有的人把整個身子埋入水裡,只在水面上露出一圈黑髮,還有的人一邊搓著身上的污泥一邊搭話。這裡早上是女人洗衣的地方,到了傍晚便成了男人的澡塘。

    河邊陸續有婦娘來挑水,這些女人大多低頭疾走,走到一塊跳石上,彎腰把一隻水桶拋到水裡,提起一桶水,再拋另一隻桶,然後把扁擔往肩膀上一放,挑起兩桶水就往回走,眼光幾乎不向游水的男人看一眼。只有個別膽大的,走到水邊,眼光先在水面上瞟一圈,不過水中浮動的那一隻隻葫蘆似的腦袋,也沒什麼好看,她們挑起水就走了。

    巫永鹹看到傑儀挑著兩隻水桶向水邊走來,兩隻空桶一前一後輕輕地晃動。自從傑儀來到巫家做了他的弟媳婦,他再也不敢正面看她一眼,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非常尷尬和微妙,公眾場合裡從不說話,在家裡廊道上迎面相遇,也是匆匆一瞥,便低頭而過。她每天做飯、洗衣服、洗地板、餵養牲畜,還要上山撿拾木柴,還要劈柴挑水,晚上還要哄著小老公睡覺。傑儀剛剛來到巫家時,弟弟時常欺負她,一不高興就揪著她的頭髮,死勁地往下扯,她始終一聲不吭。有一次正好被他看到了,永鹹心裡竄上一股火,大步跑了過去,一把就提起弟弟的耳朵,手掌一推,弟弟踉踉蹌蹌跌倒在地上,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傑儀連忙從地上扶起小老公,一手拍著他的背一手擦著他的眼淚,不滿地責問永鹹說,你怎麼打他?

    這似乎是傑儀到巫家之後對永鹹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永鹹沒有作答,他感覺自己的眼淚快要落下來了,連忙背過身子,帶著內心裡的一聲歎息,緩緩地走開。

    弟弟漸漸長大了,也「破學」進了學堂,而他則小學畢業回到家裡,幫體弱多病的父親操持這個家。

    那年秋天,父親把弟弟送到寧化翠城,就讀縣立雲龍高等小學。家裡少了一個人,但是與此同時,家裡準備進人了,父親開始為他張羅著「歸親」(結婚)事宜。夜深人靜之際,正是永鹹心裡最不平靜的時候,誰將要進入這個家門呢?有時他會傻傻地想,要是這個人是傑儀就好了。實際上,傑儀走進這個家門已經好幾年了,卻是跟他越來越形同路人。

    永鹹的房間和傑儀的房間緊挨在一起,只隔著一堵土牆,有時他會把耳朵貼在牆壁上,偷聽隔壁的動靜,雖然聽到的只是一陣沉睡的呼吸聲,他心裡多少也有一些滿足。有一次他聽到隔壁床鋪上發出一陣嘶嘶嗦嗦的響動,好像是傑儀不停地翻著身子,她怎麼也睡不著?他還聽到了嚶嚶嗡嗡的聲音,像是輕聲的哭泣,也像是細細的哼唱。做人媳婦苦,做人「細新婦子」更苦。雖然永鹹對男女之事還是混混沌沌,但他似乎已經能夠理解傑儀的辛酸。

    老弟放假從城裡回到家裡,永鹹乍一看,他的個子幾乎竄到自己的下巴了。兄弟相見,彼此的面容和眼神都很冷漠,甚至還帶著某種敵意。永鹹明顯感覺到老弟對傑儀的不屑和輕視,在他眼裡,傑儀似乎是一個巨大的恥辱。有好幾次,永鹹心裡有一股衝動,想要把老弟摁倒在地,狠狠地揍一頓,他的拳頭攥得流汗了,牙齒咬得卡卡響,最後硬是把這心裡的怒火壓下去。都說老弟命裡帶刀,他一生下來就把母親剋死了,看樣子傑儀也會拖死在他手上。

    有一天,永維三個城裡的同學來到家裡,那二男一女的穿著打扮和言行舉止,讓永鹹很看不慣。他們叫永維「密斯特巫」,坐在廳上指點江山似的,開口閉口都是一些新名詞。傑儀在廚房裡為他們做擂茶,把一缽擂茶端到廳上的八仙桌上,又低眉順眼地退了下去。永維那個女同學朝永維瞟了一眼,問:「密斯特巫,這個是你嫂子嗎?」

    永維鄙視地搖搖頭說:「不是,一個女傭。」

    永鹹從廊道走到廳上,對永維說:「永維佬,做人要講點良心,她是你老婆,在家做死做活等著你長大跟你圓房。」

    永維臉色突變,他那三個同學,無不滿臉詫異,面面相覷,特別是那個女同學更是目瞪口呆的,匪夷所思地直盯著他。

    永鹹平靜地掉頭而去。

    永維從後面衝了上來,說:「我知道你喜歡她,那我把她讓給你好了。」

    永鹹抬起手,在永維臉上打了一記耳光,辟啪一聲,他也沒想到聲音這麼響亮,他幾乎沒有用力,只是輕輕地甩下去,但是響亮的聲音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在此後的日子裡,這聲音時常在他心裡響起,反覆不斷。

    現在傑儀向水邊走來,越來越近。巫永鹹把腦袋埋進水裡,耳朵裡進了一些水,發出嗡嗡嗡的聲響,他似乎在晃動的水波裡看到傑儀站在水邊,彎腰把一隻水桶拋入水中,那個熟悉的動作勾勒出她全身的曲線。他閉上眼睛,而那飽滿的曲線依舊在眼前起伏著。

    這時,傳來咚的一聲巨響,有人尖叫起來:「落水啦!」潛入水中的永鹹怔了一下,嘩啦地鑽出水面,只見前面跳石下面浮著一隻水桶,傑儀在水裡撲騰著,搖著一隻手,身子像麻袋一樣往下沉。

    永鹹心裡一緊,什麼也沒想就奮力地游過去。傑儀就在前面不遠的水裡軟綿綿地漂浮著,永鹹只恨自己的手臂太短了,幾次伸出去都夠不著。

    「嗚……嗚……」傑儀一隻手拍打著水面,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

    「別怕,我在這,我來了。」永鹹說,「別怕,我來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