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5章 暗戀 (2)
    「行了,行了,」永祺笑了兩聲,把他洗的衣服拿了過來,「我只是說說,你還真洗呀?讓人看到不好看。」

    永鹹就呆立在河水中,對妹妹說:「你知道嗎?爸爸要給永維討個媳婦了。」

    「我不知道,爸爸怎麼不給你討一個?」

    「他要先給永維討,他……」

    「討誰啊?」

    永鹹突然傷心欲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討誰啊?嗯,你說討誰啊?」

    張傑心聽說父親要把姐姐嫁到巫家,居然是當「細新婦子」(童養媳),他一下就呆住了。在自家的曬煙田里,他正在幫父親給剛剛長出寸把高的煙苗施肥,把曬乾的雞糞搗碎在木桶裡,滲上三倍的水,用木勺舀出來,輕輕澆在煙苗的根部四周。

    父親和隔壁田地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無意中說出要把女兒嫁去當童養媳的事,他歎息說沒辦法呀,欠了別人一屁股債。

    張傑心發呆了好一會,他把木勺用力地摔在木桶裡,對父親說:「你就是愛賭博,你要是一天不摸牌,你的手就會癢!」

    父親張禮杭打量了兒子一下,驚訝地說:「你口氣不小呀,教訓起老子來啦。」

    「你乾脆把我賭掉好了,我不要傑儀嫁到巫家。」張傑心說。

    「你小孩子懂個屁?巫家田多山多,又有搾坊,傑儀嫁過去有什麼不好?」張禮杭說著,慢慢繃緊了臉,露出了凶相,「這事和你們小孩無關,你有耳無嘴,別來惹我發火。」

    「怎麼無關?傑儀是我姐。」張傑心倔強地說。

    張禮杭把手中的木勺丟了過來,打在張傑心身上,說:「你還造反了不成?」

    張傑心也不躲閃木勺,它打在身上並不痛,痛的只是他的心,他噘著嘴,眼裡向父親射出了一道怒火。

    晚上,父親吃過飯就溜出去了,消失在敦本堂後面的黑暗中。傑心知道他一定又到六指佬禮平家賭博了,他已經把傑儀賭輸了,這個家遲早要被他賭掉。

    傑儀從母親屋子裡幫完忙出來,手上還提著幾塊小妹妹的尿布。弟弟傑力還沒斷奶,母親又生了個小妹妹,家裡的活夠傑儀干了,她就像陀螺一樣一天轉個不停。

    風吹得廚房裡的茶油燈飄飄忽忽,恰似傑心的心情,他端著飯碗吃不下飯,從廚房的窗欞看著傑儀在井口打水,一彎腰,一挺身,一桶水提了上來,她就蹲下身子洗尿布,空氣裡飄滿了一種腥臭的氣味。

    傑心擱下飯碗走出廚房,向傑儀走了過來。傑儀蹲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見她的身子在起伏。

    「傑儀,你知道嗎?爸爸要把你嫁到巫家去。」傑心焦急地說。

    夜色中,傑儀的身子停了一下,接著又動起來,她沒有出聲,只有手上搓著尿布唰唰唰地響著。

    「傑儀,不要嫁,不要,不要!」傑心跺了一下腳。

    傑儀站起身,向弟弟笑了一下。傑心看到黑暗中她的牙齒白白地閃了一閃,她無聲地向廊道上走去,把尿布掛在竹竿上。

    傑心突然明白過來,傑儀肯定是知道消息了,但是她不反對,她不能反對,她也不敢反對。傑心想哭,卻哭不出來。

    冬至前一天,巫得明著人前來張家議定傑儀行嫁的日期,按照巫得明和張禮杭此前的口頭協議,傑儀先到巫家生活,等男方成年後再辦「東道」,給他們「圓房」。張禮杭讓來賓在板凳上坐下,也不端茶送水,轉身就悄悄溜走了。這一失禮行為激起來賓的義憤,立即打道回府,向巫得明匯報情況。

    巫得明沉著臉,讓人向張禮杭傳話,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了,明天冬至日不把傑儀送過來,我就派人上門去搶人了。

    對張傑心來說,1920年的冬至是一個茫然無助的日子,他眼睜睜地看著姐姐默不作聲地收拾著簡單的衣物,手挽起一隻小小的包袱,木然地走出家門,獨自一人向葛籐坑巫家走去。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祖祠敦本堂後面的時候,傑心落下了一顆碩大的熱淚。

    父親用手掩著臉,一聲長歎。

    傑心眼裡滿帶鄙夷地看了父親一眼,突然衝出家門,向另一個方向狂奔而去。他一口氣跑到了維藩橋上,腳步漸漸停了下來,嘴裡直喘著粗氣。

    橋頭德潤亭飄來一陣狗肉香,原來是癲子在牆角下燒了一堆火,正在燒一隻從水中撈來的死小狗。

    癲子不知是哪裡流落到石壁來的,傑心從記事起,他就在石壁地界晃蕩了。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也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一張瘦臉一直是黑乎乎的,看人的眼光是直的,他不喜歡說話,常常「啊啊啊」地直嚷,有時卻是一支歌接著一支歌不停地唱,有的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山歌,有的則只是他自己能明白的一長串音節。他到底幾歲了,誰也看不出來。他個頭不高,兩隻手臂很長,常常是半蹲著,走路也不例外,微駝著背,嗦嗦嗦地半蹲著往前移動。在他身上,永遠是一件來路不明的苧麻布做的薄薄的衫褲,髒得像鍋底一樣厚。

    癲子從不擾人,他似乎就不是一個人,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活下來的,林子裡、溝渠邊、屋角下,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躺下來,蜷起身子,像狗一樣呼呼大睡。

    石壁人好心,有人會送他一些舊衣衫,可是從沒見他穿過,逢年過節給他的棕子、糍粑、燒賣等等,他也幾乎不吃。有些時候,癲子突然間消失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他的身影,當然,沒有人牽掛他,只是有人會偶然提起,這癲子是不是死了?或者又流落到哪個村寨去了。可是第二天,他像是從地裡冒出來一樣,又出現在敦本堂屋後、三聖廟牆角下或者隨便一個地方。

    對張傑心來說,癲子從來只是一個癲子,可是現在他突然想,這癲子他會不會也有痛苦?

    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後來張傑心一輩子都在想著相似的問題。

    此時,這個正飽受痛苦的客家少年看著癲子半蹲著身子在火堆上扒拉著,那樣子顯然是快活的。他想,我還不如一個癲子……

    癲子抬起頭,朝傑心比劃著手,嘴裡「啊啊啊」地一陣叫喊,然後大聲地唱起來,聽不清他在唱什麼,好像是一支悲傷的山歌。

    黃楊氏收到了老公從台灣寄回來的家書,可是她不識字,那一個個方塊字,對她來說就像是一隻隻雞爪。老公黃枝葉三年前到了台灣彰化,是他一個湖村的堂兄介紹去的,那堂兄又是聽他一個什麼親戚說的,說台灣彰化那邊土地肥沃,扁擔插到地上也能開花結果,早幾年過去的人都發財了。這堂兄便拉上黃枝葉,非一起去不可。

    黃楊氏內心裡是不想老公去的,她發現老公也不是很堅決,便把決定權給了他:「你自己想吧,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別去。」

    黃枝葉還真是猶豫不決。表兄便激他說:「你就想守著老婆孩子,這麼點出息?胸無大志,枉活一世。」又說:「咱們祖宗過去從中原下江南,過江浙入江西,最後來到寧化,幾千里路都走下來了,現在到台灣幾多遠?你就不行了?這以後見到祖宗看你怎麼說話?」黃枝葉經不起表兄的激將,決定跟表兄一起到廈門渡海赴台灣。

    石壁地界每個村子都有人遷居台灣,早在幾十年前、百把年前、二三百年前就有人去了,各個姓氏的族譜都有或詳或略的記載。所以大家聽說黃枝葉和他的表兄要一起往台灣去,並不覺得奇怪,甚至不以為是件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就好像他們去的只是寧化城或者汀州城,稀鬆平常。到別處去,到遠方去,祖宗就是這麼一路過來的嘛。然而對黃楊氏和她兩個未成年的兒子來說,這卻是一件天大的事。老公一走,這個家就全得靠她了。她手能提,肩能扛,田地上的活沒有她不會的,家裡縫縫補補、做食釀酒,更是一把好手,問題是家裡沒有了一個男人,這就少了一根頂樑柱。

    黃楊氏一個字也看不懂,但她還是橫看豎看,似乎想從字裡行間看出一點什麼。老公到台灣三年了,第一封信說,過年就會回去,可是年過了也不見個人影,倒是又來了一封信說,爭取中秋再回去。母子三人盼啊盼,時常走到村口往路上張望,每一回都是失望而歸。三年來,黃楊氏和老公的聯繫就是薄薄的幾封信,它們從台灣島上飄洋過海,經過漫長的郵路,來到她的手上時,老公原來留在信箋上的氣息早已蕩然無存。

    前年大兒子黃茂如「破學」進了日新學堂,他背書背得好,認了不少字,父親的來信基本上能看懂。黃楊氏也不用麻煩學堂裡的先生,兒子就能把信讀給她聽了。

    現在黃楊氏就一邊燒灶一邊等兒子放學回家。飯是早上撈好了,等下在鍋裡蒸熱就行。天擦黑了,茂如還沒回家,有時他會在路上撿一捆柴背回家,這樣遲一點也是常事,可是天越來越黑了,村子上空籠罩一層厚厚的暮靄,他還沒回來。小兒子茂明跑進廚房喊著肚子餓,黃楊氏開始擔心了,這茂如跑到哪裡去了?

    她給茂明盛了一碗飯,就匆匆走出家門,往日新學堂走去。

    這日新學堂是附近幾個村子的多個姓氏合辦的,設在黃氏江夏堂旁邊的一間舊平房裡,毗鄰的空地上又搭蓋了一間平房,給雷先生做宿舍。

    黃楊氏邁開大腳走到學堂前,發現黑乎乎一片,倒是雷先生住的土坯屋裡漏出一點松明燈光。

    雷先生是寧化城裡人,是清朝進士貫公(名雷鋐,字貫一)的後人,他不苟言笑,眼神掃到哪個學生身上,誰都不敢吱聲。不過他心地很好,以前黃楊氏的家書不僅要請他念,還要央他代復,她時常送上幾塊霉豆腐或一甕酒娘做為酬謝。

    「雷先生、雷先生,」黃楊氏站在門口喊。

    雷先生從屋子裡走出來,見是黃楊氏,便說:「茂如下午沒到學堂來。」

    黃楊氏一聽就呆住了,茂如居然沒到學堂上課,那他跑到哪裡去了?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他、他、他沒……」她心裡一下慌了,向雷先生道了謝便往家裡趕。

    回到家裡,廚房桌上只有茂明一個人在扒飯。黃楊氏心裡咚咚響個不停,這茂如跑哪去了?會不會落到石壁溪裡?會不會被土匪綁票?她急得腦袋快要脹破了,萬一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麼向在台灣的老公交待?她決定打一隻火把,到村子各處去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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