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4章 暗戀 (1)
    時令進入秋天,山上的油茶樹開出朵朵白花,漫山遍野,像是飄浮的雲朵。這種常綠灌木的油茶樹,是上天給客家人的恩賜,房前屋後的山坡地上,舉目四望,到處是半人高的樹冠,翠綠的葉片隨意地舒展著。

    客家人把它叫作茶樹,茶籽搾出的油是生活的必需品。俗話說,有三碗飯人不會餓死,有二兩油人不會枯死。不管是富豪大戶,還是窮苦人家,對茶籽油都有一種崇敬的心理。每年寒露,正是茶籽成熟的日子,山上就熱鬧了,大人小孩身背竹簍,出沒於茶樹之間,雙手一伸一縮,這邊手上摘了一隻,那邊一隻已放進竹簍裡,熟練的採摘動作富有一種節奏和韻律。在採摘的同時,青年男女眉目傳情,對唱山歌,更是充滿浪漫美好的氛圍。

    巫永鹹和張傑儀兩家有一片相鄰的茶山。傑儀比永鹹大了4歲,但他們卻是同時在日新學堂「破學」(開蒙)。讀了一年多,傑儀被父親叫回家。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客家人向以耕讀傳家著稱,無奈傑儀是個女流之輩,家裡有個小5歲的弟弟,還有一個尚在吃奶的小弟弟,又添了個小妹妹,母親身體虛弱,父親染上了賭博惡習,家裡太需要她了,全家的日常起居要是離開了她都無法運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十來歲就當了家。

    永鹹一直把她當姐姐看,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突然對她有一種莫名的念想,她走過的背影會讓他的心沒來由地跳個不停。有一年在山上採摘茶籽,他們正好走到相鄰的兩株茶樹旁邊,對視一眼,立即把眼光扭開。永鹹看著亭亭玉立站在茶樹前的傑儀,鼓起勇氣說,你越長越美了。傑儀回頭笑了一下,永鹹說,長大你要不要嫁給我?傑儀說,我才不要,你比我還小。永鹹說,過幾年我就長大了。傑儀掩著嘴說,你再長大也比我小。永鹹似乎這時才意識到一種鐵律,自己再怎麼長也大不過人家,他有些發愣,手上的茶籽都沒放進竹簍,掉在了地上。

    可是誰能想得到,傑儀嫌棄永鹹的年紀比自己小(儘管只是孩童之間的戲言),後來卻嫁給了比永鹹還小6歲的弟弟永維。

    那天永鹹從學堂回家,在門口碰到父親送伊先生出來。伊朝山先生是石壁地界有名的風水命理師,長年穿著一件灰不溜秋的長衫,總是顯得風塵僕僕的樣子。他自稱是清朝大書法家伊秉綬的後人,可是在永鹹看來,默庵公(伊秉綬晚年自號)寫得一手好字,而這個伊先生的字卻像雞爪扒出來的,讓他看不懂。

    伊先生把手在永鹹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便匆匆往前走去。父親舉手示意永鹹向他靠近,說:「爸爸要給你找個媳婦,可是伊先生一算,你們八字不合,倒是跟你弟弟很匹配。」

    「媳婦?哪個?」永鹹慢慢走向父親說,「我不要,我還要讀書。」

    「石壁坑的張禮杭欠我一筆帳,要把他家長女嫁到我們家當媳婦。」父親說,「永鹹呀,你們生肖相沖,先許配給你弟弟,爸爸很快給你定一門更好的親。」

    張禮杭家的長女?永鹹腦子轉了一下,天啊,這不就是張傑儀嗎?他抬起眼睛看了看父親,又連忙低下頭,似乎害怕父親發現他的隱秘。他的心一下子亂了,事情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那傑儀嫁給永維,我們家就多了一個幫手了。」父親臉上帶著一種期待和欣喜,他往前走了幾步,發現永鹹還站在門檻外發呆,也不在意,哼著山歌走了。

    從這天開始,永鹹變得神思恍惚,夜裡不斷地做夢,一會兒是傑儀在採摘茶籽,一會兒又是她在河邊洗衣,甚至還出現了他們在三聖廟相遇的情形。傑儀15歲了,永維才5歲,傑儀嫁給永維,這不是成了「等郎妹」嗎?石壁地界就流傳著許多「等郎妹」唱的山歌:

    十八老妹三歲郎,夜夜抱郎來上床。

    等得郎大妹又老,等到花開葉又黃。

    十八老妹三歲郎,夜夜抱郎來上床。

    床上眼汁洗得手,床下眼汁撐得船。

    十八老妹三歲郎,夜夜要姐抱上床,

    惹得老妹心火起,一腳踢你見閻王。

    永鹹自小就聽過這些歌,只覺得調子悲苦,並不能理解其中的蘊含,現在那些歌聲中面目模糊的「等郎妹」清晰了,全都是傑儀楚楚可憐的形象,他的心一下揪緊了。

    第二天,永鹹跟著父親到油搾坊去的路上,壯著膽子對父親說:「爸爸,傑儀不能嫁給永維。」

    「那、嫁給誰?」父親巫得明回頭看著兒子,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笑笑說,「嫁給你好不好?可惜你們八字不合。」

    永鹹又羞又惱,更深地埋下頭,腳上的布鞋踢起了一塊石子,他聽到腳趾頭痛叫了一聲,其實那是他的心在叫。

    「你姆死得早,享福去了,我是半個藥罐子,你們都還小,我們家需要一個幫手。」巫得明說。

    我們家需要的只是幫手,根本就不是媳婦,幫手到處可以找,為什麼偏偏就是傑儀?永鹹心裡想得快要碎了。

    「禮杭佬愛賭博,臭爛竹麻出好筍,他女兒真是好妹子。」巫得明說,「永鹹,誰叫你沒這個福份?不過你放心,爸會給找一個同樣好的,甚至更好的。」

    永鹹走不動了,彎下身,從地上扯起一把草,摔在地上,手上還沾了一根草莖,便放到嘴裡咀嚼起來,一股苦澀的氣味充滿了他的口腔,很快就擴散到心裡。

    前面的油搾坊傳來水車隆隆的聲音,「嗨呀,嗨呀呀——」,伴隨著一聲聲號子,杖槌一下下撞向搾床,發出渾厚的迴響:「彭——彭——彭——」

    永鹹覺得那杖槌似乎是向自己心上猛烈地撞擊而來。

    巫家永隆昌號油搾坊,是一座建在石壁溪邊樟樹下的木屋,門框上貼著一對門聯:「生意就是聽撞,賺錢原來要尖。」這油搾坊是在永鹹爺爺手上建的,因為搾得乾淨,不暗留油水,加上收費合理,在附近村寨有一定名聲,它的經營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為人代搾,收取費用,二是自己採摘、收購茶籽,搾出油來,賣到城裡的油鋪。

    其貌不揚的茶籽要變成黃亮亮的茶油,是一個漫長的艱辛的過程,就像人一樣,從呱呱落地到長大成人,要經過許多環節的磨練。這個道理巫永鹹少年時似乎就感受到了,但他無法表達,直到他二十多歲後遷居台灣,才深深地領悟。

    茶籽從山上採摘回來,首先就要暴曬。茶籽外面有一層厚厚的殼,像鐵片一樣鑲嵌得十分結實,先要曬得這層殼裂開口子,然後掰開,裡面是黑的、紫的籽粒,就像板粟籽一般大小,一隻茶籽可以剝二三個籽粒,接著再把籽粒曬乾,至少要曬上六七天才能曬得裡面的籽和肉分離,這樣的茶籽仁就可以準備去搾油了。

    每年的立冬是永隆昌號開搾的日子。天光了,日頭躍上東華山。巫得明率領所有搾工,點一根臘燭,燒一把紅香,一人手上拿著一支,站在趙公祖師神位面前,虔誠地三跪九叩,恭請他到搾坊指導、保佑這一年的搾事。接著在大門口燃放一掛鞭炮,劈嘿啪啦的聲響,等於向大家宣佈:永隆昌號開搾了。

    搾油的第一道工序:碾粉。把曬乾的茶籽仁放到巨大的碾盤上,水車轉動,向上捲起一片片水花,碾盤也咿咿呀呀地轉起來,木構件之間在不停地磨合和運轉,那低沉的聲響就是它們哼唱的小調。

    茶籽仁碾成粉末之後,裝到木甑裡,放在水燒開的土灶上蒸,這時,搾工們相互招呼「吸筒煙嘍」,便各自掏出煙管,吞雲吐霧起來。吸了一筒煙,茶籽仁也蒸熟了。把熱氣騰騰的茶籽粉倒進圓形的鐵箍裡,再用稻草包紮成茶餅,最後將茶餅塞入搾槽內,用木楔卡住。這時,掌槌師傅亮相了,後面是五六個壯漢,胸前掛著一張沾滿油漬的油布,光著肩膀,站成馬步,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掌槌師傅凝視著搾槽,只見他的手臂往後用力一甩,後面的搾工一起使勁地推著杖槌,伴隨著「嗨呀,嗨呀呀」的號子,對準木楔狠狠地撞去。

    那第一聲「彭」的聲響,撼天動地,河面上蕩起濕潤的回聲,樟樹上的鳥雀拍打翅膀飛走了。

    油搾坊是永鹹喜歡的地方,可是現在呆在這暖和的油搾坊,他的身子卻在發抖,有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往上升。他坐在熊熊燃燒的灶洞前,火光映紅了他的臉,照亮一個初嘗人生愁苦的客家少年的惆悵。

    有個搾工向巫得明問道:「得明師,聽說你要給永鹹娶媳婦了?什麼時候請喜酒?」

    「不是永鹹,是永維。」巫得明說。

    幾個搾工哦了一聲,表示驚訝。有人笑笑地不無諷刺地說:「你這是芥菜從裡面先剝呀。」有個經常帶永鹹打鳥的搾工衝著永鹹說:「還是你弟弟好命,你別看著眼紅呀。」

    本來已經心煩意亂,大家這麼一說,永鹹臉上再也掛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氣呼呼地走出油搾坊。

    沿著石壁溪往下遊走,永鹹甩著手,腳上踢踢噠噠的。走到了村裡女人洗衣服的夫妻樹下,這裡有兩棵老樟樹長在一起,樹幹緊緊抱成一團,枝葉相互交融,村裡人把它們叫作夫妻樹。樹下清清的河水,正適宜女人浣衣。

    這時河裡只剩下永祺一個人。她太小了,動作就慢了許多,別人洗完走了,她還彎著腰站在河水中,用一根木棒捶打著衣服。

    永鹹看著妹妹瘦小的身影發呆,心想爸爸給永維娶個媳婦,是不是想給家裡添個洗衣婆?那不是太讓傑儀辛苦了嗎?他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往妹妹身邊丟去。

    噗通一聲,把永祺嚇了一跳,她抬起頭見是哥哥,說:「哥,你這麼閒呀?看我洗衣服?下來幫我洗兩件。」永祺在家裡雖然很認命,洗衣做飯掃地,樣樣都干,但她從不像母親那樣認為,男人就幹不得洗衣做飯的事,她覺得哥哥要是沒別的事幹,幫她洗洗衣服也是可以的。

    永鹹沒吭聲,就脫了布鞋趟下水。左腳剛剛邁進水中,一股冷氣直刺進他的小腿,但他突然喜歡這種刺激,就大步地趟著水,踢起一陣陣水花,向妹妹身邊走去。他從木桶裡拿起一件骯髒的衣服,在河水裡漂了一下,放到一塊別人壘好的平整的石頭上,彎下腰,動作笨拙地搓了兩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