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3章 70年前 (3)
    那中年人連忙自我介紹說:「我是張名元。歡迎歡迎啊。」然後遞上一張名片,也給巫文姬和張顯瀾各遞一張。

    名片上寫道:寧化縣XX辦副主任(正科級)。

    這種大陸官場特色的名片,他們領會不到其中的奧妙,巫永鹹看了一眼就拉下臉來,巫文姬和張顯瀾則是連聲說:「你好,你好,張主任。」

    張名元握著巫永鹹的手說:「你們辛苦了。縣裡讓我負責接待你們,大家都是石壁佬,不要客氣。」

    原來巫志成在巫永鹹上飛機後,給巫氏宗親會一個副會長打了電話,因為這位朋友回寧化多次,還在寧化投資辦了工廠,跟寧化方方面面都很熟悉,便委託他向寧化方面打個招呼,關照一下回鄉的老父親。這位朋友立即給寧化縣一個領導打了電話,領導便派張名元負責接待。

    這個張名元曾經當過鄉鎮領導,因為在「接待」方面出過一些諸如違規超標、多報冒報之類的小問題,前兩年調到縣機關當了一個副主任,仍保留原來的正科級待遇,生怕別人不知,他乾脆在名片上加了個括號說明。此次接待台灣來的巫先生是領導私下交代的差事,不算公務,而且據說巫先生為人低調,回鄉也只是即興式的個人出行,與投資、經貿、文化交流無關,所以就沒有盛大場面,也沒有標語鮮花,只有一個失意的正科級主任。

    但是,這已經讓巫永鹹非常不悅。他知道這肯定是兒子背著他安排的,他沉著臉從張名元手掌裡抽出手來,說:「我們不打擾政府。」

    「巫老先生,你這話就不對了。接待台灣同胞回鄉尋根問祖,這也是我們政府的職能之一。」張名元說。

    「我就是石壁佬。」巫永鹹說。

    「那更親了,更要好好接待。」張名元說。

    晚上張名元在賓館餐廳定了一個包廂,巫永鹹經不起孫女近乎撒嬌的動員和請求,勉強答應讓政府「接待」一回。桌上擺滿了寧化特色菜:白斬雞、粉蒸肉、魚生、溪魚豆腐、燒賣、韭菜包子、泥狗(青蛙)紅菇湯,面對這些久違的家鄉菜,巫永鹹看著就喜歡,只是沒有多大的胃口,前後動了幾下筷子,最後出於禮節,還是跟張名元喝了一杯酒娘。

    這時,汽車停了下來,原來是張名元遇到了一個老熟人,便叫司機停車,坐在車裡和外面的人話起事來。兩個人相約晚上一起喝酒,汽車又上路了。

    車輪和路面磨擦發出沙沙沙的聲音,像是下雨一樣。巫永鹹難得地再次睜開眼睛,往外面張望了一下,石壁的風吹著石壁的山,70年前的往事似乎一下子湧到面前。

    山還是那座山,村子還是那座村子,但現在的石壁明顯和過去有了許多變化。過去是蜿蜒的田埂,現在是平整的公路,過去地裡種的是曬煙,現在是烤煙,過去房子破舊,現在新房鱗次櫛比,過去是水波蕩漾的溪面,現在河道乾涸……變化再大,有一樣是沒有變的,這就是故土的氣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讓人魂牽夢繞的氣息。

    「公祠到了。」張名元手向前方山上指了一下。

    那是石壁的土樓山,倚靠著巍峨聳立的武夷山脈。山上一座巨大的仿古宮殿式建築俯視著開闊的田野,隨著距離的拉近,它的規模和氣勢逐漸顯赫出來。

    巫永鹹記得,70年前那裡是一片茂密的林子,滿山遍野是毛竹、油茶樹,還有樟樹、梧桐、紅豆杉,樹林中時常有雉鳥和斑鳩鳴叫著撲愣愣飛過,金錢豹、雲豹和豪豬、野兔出沒其間,現在它聳立起如此雄偉莊嚴的公祠,猶如橫空出世,像一部雄渾的交響曲在石壁奏響。巫永鹹第一次把眼睛瞪大,耳朵也拉長了,他好像聽到一股山風挾裹著70年的風霜雨雪向他內心吹來。

    其實巫永鹹在電視上早已看過這座飛簷斗拱的客家公祠,但是此時此刻的親眼目睹,卻特別具有震撼力,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某種隱秘的情感和回憶被徐徐喚醒。

    在客家公祠玉屏堂拜過客家先祖,沿迴廊走了一圈,從「客家之路」原路走了出來,巫永鹹頭上微微冒汗,氣喘也急了一些,但是他臉上有了笑意,話也明顯多了。

    「不要緊吧,阿公。」巫文姬用閩南話問。

    「能有什麼要緊?在家裡了。」巫永鹹用客家話回答。

    午飯安排在公祠對面的客家鄉村飯店,這是一座兩層紅磚屋,樓下用餐,樓上住宿。今天過節,幫工回家了,店裡就女老闆一個人,她在廚房裡做菜,張名元像主人一樣請大家坐下,給每個人端了一碗擂茶,說:「趁熱。」

    巫文姬看著碗裡綠油油的湯水,上面浮著芝麻,裡面的內容還有花生仁、赤豆、黃豆、玉米、粉皮、肉絲、豬小腸,奇怪地問:「這是什麼東西呀?」

    「你不知道呀,這是擂茶,好喝,要趁熱喝。」張名元說。

    巫文姬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咂了一下舌頭,覺得味道新奇而古怪,忍不住大口地喝了一口,胃裡升起一種清涼舒爽的感覺,全身為之一震,好像許多神經組織都被震動了。她對張顯瀾說:「你喝喝看。」張顯瀾一口喝了半碗,伸出舌頭嘖了一下嘴,說:「有意思,超級混合型飲料,飲品中的另類怪客。」

    巫永鹹端起擂茶,往碗裡吹了幾口氣,不聲不響就把一碗擂茶全都喝進肚子裡,然後抹了一下嘴,走了出去。他走到廚房門前,看到女老闆正在土灶上揮動著鏟子,鐵鼎裡香氣撲鼻而來。女老闆被他看得靦腆起來,說:「不會做菜,隨便做了。」

    巫永鹹笑了一下,說:「我們住在你這樓上,可以嗎?」

    「可以,歡迎。」女老闆說。

    「那我們要三個房間。」巫永鹹說。

    「樓上剛好有三個房間。」

    「那我們全要了。」

    巫永鹹高興地走回飯桌前,張名元正在給巫文姬和張顯瀾講述擂茶的典故,一見他回來了,便中斷下來問道:「巫老,我沒說錯吧?」

    「你說什麼,我沒聽到。」巫永鹹說。

    這時,一盤熱氣騰騰的菜端上來了。張名元說:「來來來,吃,我們邊吃邊說。」

    巫永鹹一看這黃綠相間的菜,心裡不由哦了一聲。黃鱔炒黃瓜,石壁端午節必吃的菜,對他來說已經是久遠的記憶了,這些年來只在夢裡品嚐過。他挾了一片黃瓜放進嘴裡,然後又吃了一塊黃鱔肉,慢慢地把它們和往事一起咀嚼。

    巫文姬和張顯瀾也動了筷子,連連點頭。張名元介紹說:「這是黃鱔,身子細細長長的,長得像蛇一樣,無鱗無鰭,有人把它叫作無鱗公子,你們在城裡是很難吃到的呀,即使吃得到也是人工飼養的。石壁這地方,溝渠旁、池塘邊、稻田里到處可以抓到它們。記得我小時候,就經常在冬閒田里翻開泥土抓鱔,有時是在春夜裡用松明照鱔,一照它就跑不動了,你就一手抓起來。不過要是你沒經驗,也不是那麼好抓的,這傢伙全身都是粘液,滑溜溜的,不小心就讓它跑了。」

    「小時候,我還釣過鱔呢。」巫永鹹插上一句。

    巫文姬拍著手說:「太有意思啦,爺爺,什麼時候你帶我們去釣鱔吧?」

    張顯瀾說:「這鄉野情趣,好難得的體驗。」

    巫永鹹突然提起桌上的酒壺,給張名元倒酒。「這怎行?我來,我來。」張名元連忙起身,按住巫永鹹的手,從他手裡接過酒壺,先給他倒了一杯,接著給文姬、顯瀾和司機的杯子也滿上,最後才倒一杯給自己。

    「張主任,這杯我敬你,中午算是我『接待』你吧,你辛苦了。」巫永鹹起身端著酒杯說。

    「嘿嘿,巫老真是客氣了。」張名元說。

    巫永鹹喝了酒,說:「你下午就不用陪我們了,我決定住在這裡。」

    「哦,你不回葛籐坑了?」張名元問。這個張主任對巫永鹹還是很瞭解的,知道他老家是在葛籐坑,當年農民暴動時,他就離開了,後來他父親病逝,妻兒不知所終,再後來他一個弟弟參加紅軍,也是下落不明,他有一個妹妹是教書的,現在聽說住在縣城養老院——對了,他昨日到的寧化,怎麼沒有去看他妹妹呢?張名元想當然地以為,巫永鹹下午回一趟葛籐坑,然後再回縣城客家賓館住宿,他了了多年的心願,自己也算完成了接待任務。

    「我有的是時間,我們自己選個日子吧,這麼近了,走也可以走回去的。」巫永鹹說。

    「爺爺,你的行程到底是怎麼安排的呢?」巫文姬問。

    「反正,由我安排。」巫永鹹說。

    「巫老,葛籐坑還有什麼親人嗎?」張名元問。

    「聽說巫氏都遷走了。」巫永鹹說著,坐了起來。

    「其實,巫老,我們也是親人。」張名元頓了一下,抬起眼睛看了看巫永鹹,也順帶著看了看巫文姬和張顯瀾,表情似乎顯得有些凝重,「我姑姑就嫁給了你弟弟永維。」

    巫永鹹愣了一下,腦子裡迅速輸入相關的信息,一個穿著大襟衫、梳著船子髻的二十來歲的客家女形象就漸漸浮現出來。

    「你姑姑叫——傑儀?」

    「是。」

    巫永鹹低頭不語了。傑儀是他的弟媳婦,年紀比他還大,她15歲嫁到巫家時,他弟弟才5歲,他先是把她當姐姐看,後來……往事如煙,這輩子讓他感到愧疚的,她也是其中一個。

    「這麼說,我們是親戚,那我要叫你什麼?」巫文姬對張名元說。

    「叫表叔。」張名元說。

    巫文姬對張顯瀾說:「你和我表叔同姓張,說不定你們也是親戚,如果你們是親戚,那我們也是親戚了,這樣,近親就不能結婚了,嘿嘿。」她說著開心地笑了起來。

    「天下姓張的太多了,我爸老愛說,我們從哪裡哪裡遷到台灣,我也懶得問這些。」張顯瀾說。

    「你呀,網絡里長出來的新一代,無根。」巫文姬帶著譏誚說。

    女老闆端上來幾隻剛出鍋的棕子,裝在小竹籃裡,散發著竹葉和豆沙的清香。今天是端午節,自然也是要吃棕子的。

    張名元為巫永鹹剝了一隻棕子,巫永鹹擺擺手說:「我想吃,但不能再吃了。」他有糖尿病,飲食上一直比較節制。

    「爺爺,你不是說客家人端午節掛葛籐,就是從我們葛籐坑傳出去的習俗嗎?我們去看看吧。」巫文姬說。

    「等下你可以在這門框上掛。」巫永鹹說。

    「我知道端午節掛艾草、掛昌蒲的,這掛葛籐的到底有什麼故事?」張顯瀾問。

    「他什麼都不知道,表叔,你就給他講一講吧。」巫文姬對張名元說。

    「巫老,你講吧,你可是正宗葛籐坑人,『先有巫家,後有寧化』,你是活辭典。」張名元對巫永鹹說。

    巫永鹹想了一下,還是開口說:「唐朝末年,黃巢起義軍席捲大半個中國,有一個婦女攜帶著兩個孩子逃難,一路驚惶失措地奔走,快逃到石壁時,路上遭遇了起義軍的兵馬。這個婦女再也跑不動了,差不多要癱在了地上。黃巢發現這個婦女背上背著一個十來歲的大孩子,手上牽著走的卻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感覺到非常奇怪,便問她什麼原因。這個婦女說,背上背的孩子是她哥哥的兒子,他父母親都在戰火中死亡了,而手上牽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婦女說,寧願自己的孩子受點苦,也不能讓哥哥的孩子受苦。黃巢聽了很受感動,就對她說,你回家後在門框上掛上葛籐,可以保平安。然後這個沖天大將軍就下令全軍,今後遇到家門口掛葛籐的,一律不准侵犯。這個婦女繼續往石壁方向逃生,後來她趕上了一起逃難的親友,把她遭遇黃巢的經過告訴了大家。從此,他們在路上停宿,總要在顯眼處掛上葛籐,果然黃巢的兵馬多次從他們的住地經過,都沒有騷擾他們。後來大家歷盡千辛萬苦來到了石壁,搭建竹棚草廬,定居了下來。他們把葛籐掛在了門框上,並把村子取名叫作葛籐坑。後來,戰火熄滅了,掛葛籐的習慣卻沒有消失,就變成了端午節一定要掛葛籐的習俗。」

    「每個習俗後面都有一個故事,好像都差不多,都是些傳統的東西。」張顯瀾直率地說。

    「但是,年輕人,你要記住,」巫永鹹有些不悅地說,「寧可苦自己,也要幫別人,這就是我們客家人。」

    張顯瀾低頭吐了一下舌頭,連忙吃菜不再發表議論。

    從飯店外面的河流那邊隱隱傳來一陣划龍舟的吶喊聲,嘿喲喲嘿喲喲,嘿喲喲嘿喲喲——聲音漸漸宏大起來,可以讓人想見場面有多激烈。

    這時,張名元別在腰間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了看,起身走到外邊去接聽,轉眼又回來了。

    「張主任,你有事請隨便,不用陪我們。」巫永鹹說。

    張名元不好意思地說:「那、那就失陪了,你們要是有什麼事,需要用車、找人,隨時打我手機吧。」

    「你忙你的,我們也不是外人。」巫永鹹說,語氣裡明顯有「逐客」的意思。

    張名元連聲說著抱歉的客套,叫上司機就走了。

    巫永鹹頓時感覺到輕鬆了一些,饒有興趣地提起筷子,對兩個年輕人說:「這些菜不錯,來,多吃點。」他又吃了一塊黃瓜和黃鱔,文姬和顯瀾也不甘落後,爭相伸出筷子。

    這時,一個老人出現在門口,拄著煙管倚在門邊,一直往裡面看。巫永鹹扭頭時無意中看到了他,不由震了一下。

    「你是永鹹佬?」那老人問。

    巫永鹹在記憶中搜索著關於這個人的信息,他手上的煙管似乎也很熟悉,可就是什麼也想不起來,這個人的面影好像倒映在水面上,不停地晃蕩著。

    「你是——」巫永鹹瞇起眼盯著來人。

    「你認不出我了?你跑到台灣發大財了吧?」

    「我都這麼老了,發財對我沒什麼意義……」

    那老人拄著煙管往前走了一步,說:「我聽說你要回來,過來看看你,你看起來不是很老……」

    「還不老?那要怎麼才算老?」巫永鹹自嘲地笑了一笑,腦子裡突然迸出一個名字:張傑力!

    「你是傑力佬。」

    「呵呵,你還認得我?你眼力好呀,永鹹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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