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流華記 第30章 西域飛雪篇·金帳中的日子 (1)
    天才濛濛亮,飛雪便被侍女叫了起來。她睡得不沉,夜裡時不時夢見高昌被城破的情形,老覺得蒙古人馬上就會進行可怕的屠殺。因而當侍女一走入帳篷,她便立刻睜開眼睛。

    侍女手中提著一個竹簍,「小王爺說,你是高昌國的女子,是我們的俘虜,你必須要像奴隸一樣工作。所以,從現在開始,每天早上你要出去拾馬糞。」

    飛雪呆了呆,她一向喜潔,不要說是拾馬糞,連馬兒身上的腥膻之氣都經常讓她覺得頭暈目眩。她知道侍女口中的小王爺指的便是海如風,她想他是故意這樣難為她的吧!

    她默默地接過竹簍,掀開帳簾,一股冷風立刻迎面撲來,她打了個冷戰。冬日的清晨,風寒如刀。她咬了咬嘴唇,固執地不願讓人看出她的軟弱。她輕輕拉了拉衣袖,走入寒風之中。

    太陽還未出來,天空是深藍中帶著些許粉色,平原的盡頭,太陽將出未出。飛雪背著竹簍站了一會兒,她本不是如此多愁善感的性情,現在卻越來越憂傷。

    她低下頭,認真地在草原中尋覓著馬糞,雖然她從來不曾有公主的封號,但人人都把她當成高昌的公主看待,現在卻不如一個最低賤的奴僕。

    她的眼睛有些發酸,為了不使淚水落下來,她抬頭望向長天,不敢眨眼,因一眨眼,淚便會不由自主地掉落。

    馬蹄聲急驟傳來,一匹黑色的駿馬自她身邊疾馳而過。駿馬帶出的勁風如此強烈,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翻滾了兩下,方才停了下來。背簍裡半干的馬糞全都掉了出來,而她便結結實實地自馬糞上滾了過去。

    抬起頭,馬兒在不遠處被勒住,海如風騎在馬上調侃地注視著狼狽的她。

    她咬了咬牙,不可以哭,絕不可以哭,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她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回鶻人堅強的血液深藏在柔弱的身體裡,她雖然已經悲傷到了極致,眼眶卻奇異地干了。

    她拍落手上沾著的馬糞,昂起頭,挑剔地注視著海如風。兩日以前,他尚是疼愛她的夫婿,兩日之後,便成了她的仇敵。

    兩人默然對視,地平線盡頭的太陽,忽然一躍跳了出來。金光乍現,照在飛雪的臉上,她蒼白的臉色因這陽光而染上了淡淡的紅暈。

    海如風心裡一動,原來……她……竟是如此的美。

    他用力打馬,馬兒長嘶了一聲,向著草原盡頭奔去。飛雪看著他去遠,才長長地鬆了口氣。無論表面上多麼堅強,在注視著他時,她仍然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心裡的悸動。

    好不容易撿了滿滿一簍馬糞,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陽光照耀之下,便不會覺得那麼冷,卻仍然無法減少她的憂鬱,蒙古人攻城的速度極快。據說最快的一次,只用了三天便攻破了號稱堅不可催的城池。高昌的人民一向以經商為業,早便不諳騎射,也不知那城能守多久。

    雖然說守城比攻城要容易一些,但他們面對的卻是魔鬼一樣的蒙古鐵騎。

    回到金帳之時,她忍不住駐足凝睇。高昌城便在目光可及之處,她卻無法再次回去。城外圍包圍著的蒙古人如同一道牆,將她與高昌隔開。

    蒙古女子們輕鬆地唱著歌,神情愉快,好似不曾面臨大戰。她不願示弱,只是臉上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表現出歡愉之色。

    那位蒙古侍女接過馬糞,又將一大堆衣服塞入她的懷中,「這些衣服都是小王爺的,要小心去洗。」

    她呆了呆,低下頭看著手中那一大堆衣服。才回到金帳兩天,他就有那麼多衣服要換洗了嗎?

    她卻仍然只是無言地抱著衣服走到河邊。雖然是下過雪的冬日,溝河之水仍然潺潺地流著。整日在馬背上的人可沒那麼講衛生,到了冬日,經常是許久不換衣服不洗澡的。

    她輕輕歎了口氣,在河邊蹲下。手才一入水,便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冬日的河水竟似比冰還要更加冷上幾分。

    她深吸了口氣,不管不顧地將雙手浸在水中。她知道海如風是想折磨她,可是她卻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若他想殺她,她不過是砧上之肉,大概比捏死一隻螞蟻也難不了多少。可是他卻將她帶了回來,用一種古怪的方式來折磨她的肉體,她百思不得其解。

    衣服洗到一半,她的手便已經全無知覺,她只能通過眼睛來判斷手的動作,將衣服洗完。

    抱著一盆衣服回到金帳,那名侍女又拿來兩隻水桶,說:「水缸還是空的,你要把水缸裡的水都打滿。」

    侍女指著不遠處一口大得驚人的水缸。飛雪愕然,真不知道遊牧的蒙古人從哪裡找來這口大水缸,他們應該不會將這麼大的一口水缸帶到馬背上。

    侍女的臉上露出一抹同情之色,這個名叫飛雪的柔弱女子不知做了什麼事將小王爺激怒成這樣。小王爺雖然不將女子放在心上,卻也從來不曾為難過哪個女子,這個飛雪是唯一的例外。

    飛雪挑起水桶,心裡暗道,是想讓我哭嗎?我偏不哭。無論你怎樣折磨我,我都不會屈服。

    轉念一想,心裡又覺得有點好笑。她不過是一介女流,屈服與否又有什麼關係?但兩個人之間就像是賭氣一樣,默默地交戰著,誰都不知這交戰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這交戰的結果會是怎樣,卻誰都不願先退一步。

    打了兩個半桶水,這是她能挑起來的極限。扁擔在她的肩上搖晃,摩擦著她細嫩的肌膚,沒過多久,她便覺得肩頭疼痛如裂,她想,肩上的皮膚大概已經破了。

    她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好不容易看見那口奇異的大缸,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忽然衝了過來,一頭將她撞倒。她腳底一滑,跌倒在地,水桶裡的水便潑了她自己一身。

    那小孩停住腳步,卻沒有去扶她,反而一邊拍手一邊大笑。她怒,抬頭看著那小孩,小孩叫道:「連水都提不動,怪不得阿爸說高昌人都是笨蛋。」

    她呆了呆,怒道:「誰說高昌人都是笨蛋,你才是笨蛋。」

    小孩踢了她一腳,「你是俘虜,就是我們蒙古人的奴隸,奴隸對主子要絕對服從。」

    雖然對方是小孩卻讓她忍無可忍,她抄起地上的扁擔向著小孩揮舞,「我偏不服從又怎麼樣?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那小孩被她嚇得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叫著「高昌女人是瘋婆子,高昌女人是瘋婆子。」

    飛雪看著小孩的身影消失在帳篷之後,她輕輕歎了口氣,自己的脾氣似乎越來越壞,居然和一個小小孩童一般見識。

    水都已經灑了,只能回去重新挑。她俯身背起兩隻空水桶,一回首間,見海如風站在她的身後。

    兩人默然對視片刻,她哼了一聲,向河邊行去。在經過海如風的身邊時,她聽見他低聲說:「若你求我,便不用做這些事情。」

    莫名其妙,她在心裡說,我又沒得罪你,是你自己故意為難我,現在卻又要我求你,就算是被你折磨死,我也絕不會開口求你。

    她頭也不回地向河邊走去,故意把背挺得筆直。蒙古人總覺得其他種族的人都不及他們,她便偏要他看看,回鶻人可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海如風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他注意到她的臉色早被凍得慘白,連嘴唇都變成了青紫色。他知道她是受不了這種苦的,之所以能夠支持不過是靠著一股決不低頭的倔強。

    他忽然覺得他原來並不真的瞭解她。初次見到她時,只覺得她是一個天真有餘,智慧不足的笨女孩,在上元節的燈市上癡癡地注視著他的臉。他可以在那個瞬間便殺死她,他卻莫名其妙地改了主意。他知道不過是一面之緣,他已經偷走了這個少女的心。他是頗為自負的少年,對於自己的魅力也始終自信。他相信就算他走開,她也一定會主動尋找他。

    他和自己打了個賭,賭自己就有這樣的能力,讓她在一面之後,便無法對他忘懷。即便是他輸了也無所謂,要進入城主府,對於他來說仍然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可是他就想看到這個少女為他而傾心,死心塌地地愛上他。雖然明知還是會殺她,卻也想在她死前,奪走她的心。

    偶爾想起,自己都覺得自己過於無聊。

    果然,不出他所料,城主四處尋訪,他便成為了她的夫婿。

    初為人妻的她羞嬌溫柔,對他的飲食起居都照顧得頗為妥當,床第之間,雖然很是羞怯,卻讓他有莫名的滿足。

    他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原因,遲遲不願動手殺她,或者是很享受這種為人夫的感覺吧!

    現在她又有些不同了。她倔強得讓他有些心痛,似乎無論遇到怎樣的對待都會逆來順受,但這逆來順受卻是她絕不妥協的表現方式。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飛雪,到底要怎樣對待你呢?

    他駐足良久,竟想得有些癡了。天空有一片雪花飄落下來,他抬起頭,便見到滿天的飛雪。

    他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飛雪的身影,他便有點焦急起來,河邊並不遠,為何那麼久還不回來?

    他便信步向河邊走去,遠遠見到兩個木桶散落在岸邊,飛雪便倒在木桶旁邊,上半截身子浸在水中。

    他大驚,連忙飛奔過去,將飛雪自河中抱了起來。冰冷的河水讓他打了個冷戰,他暗暗心驚,原來河水竟能比冰雪還冷上幾分。

    飛雪雙目緊閉,臉色青紫,上半身全被河水浸濕,幾乎要結出冰碴。他將她緊擁在懷中,飛速奔回金帳,心裡又是急又是怕。只覺得懷中的女子氣息越來越是微弱,竟比游絲還易斷。

    在眾人錯愕的注視下,他奔回飛雪住的帳篷,手忙腳亂地脫下她身上的濕衣。手觸在她冰冷的肌膚上,那肌膚已經全無活力,一觸之下竟不再彈起。他心慌意亂,她會死嗎?

    他將帳內的馬糞爐撥至最大,脫去自己身上的衣服,緊緊地抱住飛雪,然後再用幾層厚裘將兩人團團包裹起來。

    懷中冰冷的身子無助地緊貼著他,他心裡便又是一陣酸楚,為何要這樣折磨她?連他自己都不知他是懷著怎樣的情緒。

    也許……也許……只是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愛她吧!

    他從來都不怕會愛上一個女子,因他知道自己的愛從來不能持久。有了魚水之歡後,無論曾經如何相愛的女子,都會變成雞肋一樣令人生厭。

    他也是抱著同樣的態度面對飛雪,覺得自己終有一日厭倦她,終有一日會棄她而去。只是到了今日為止,那一日都不曾到來。

    他不僅不曾厭她,反而越來越在乎她的一舉一動。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因看見她與察八兒在一起,就會如此惱怒。

    他歎了口氣,刻意地折磨她,或者只是源於對自己的不滿。

    他輕輕地用手摩擦她的身體,希望懷中冰冷的身子能盡快地熱起來。但摩擦良久,她仍然冰冷如故。他便不停地摩擦下去,卻又不敢用太大的力氣。因她的肌膚如此嬌嫩,似吹彈可破。

    草原上的女子,多歷風沙,肌膚大抵粗糙,她卻是從小深閨大院中長大的,不曾受過一絲風吹雨打。

    也不知摩擦了多久,她的身上才逐漸有了一絲暖意。他鬆了口氣,總算把她的命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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