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流華記 第31章 西域飛雪篇·金帳中的日子 (2)
    飛雪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她並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覺得冷得要命,似是落入了冰窖之中。她以為自己便會這樣被活活地凍死,心裡卻不覺得害怕。若是死了,就可以跟著媽媽走了,不用再想那些煩人的事,也不用再做那些從來沒做過的苦工。

    她覺得自己在一片白茫茫地冰雪之上赤足而行,雪原無邊無際,也不知會延伸到哪裡去。她終於走得脫力,倒了下來。便在這個時候,卻有一個人溫柔地抱起她。

    她想看清這人是誰,但無論如何睜大雙眼,卻始終無法看清他的臉。

    她放心地將自己交給這個人,有奇異的直覺,那懷抱是安全的,只要在這懷抱之中,無論遇到怎樣的事情都不必害怕。

    但過不多久,她又似落入了一個巨大的火爐之中,被熊熊的火焰焚燒。她痛苦地呻吟掙扎,只覺得那火不是來自外面的,而是來自她的身體之內。

    她驚慌失措,火似要將她燒成灰燼,她全身都因這火焰而劇痛不已。有一隻手,溫涼如玉,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一般緊握著這隻手,只覺若是失去了這隻手,她必然會落入無底的火焰深淵。

    便這樣苦苦掙扎,終於有一日,火焰退去了,她睜開眼睛,自己都不知自己已經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

    帳內空無一人,馬糞爐卻熊熊地燃燒著。她坐起身來,感覺到自己的虛弱。但自從她知道海如風的身份後,她便忽然變得十分倔強,雖然身子尚虛弱,卻仍然勉強自己走出帳外。

    夕陽下的孤城,仍然驕傲地聳立,城外的鐵騎也依然不曾退去。一些負傷的人被抬回帳篷,她聽見人們議論紛紛,「真想不到高昌還這麼難攻。」

    「聽說他們的王誓死也不願投降。」

    「那又有什麼用,海都大王已經決定不惜代價,強行攻城,這城守不了幾天了。」

    她心亂如麻,按照蒙古人的規矩,城破之後,必然會屠城三日,到時所有的人都會死。

    落日之下,一匹黑色的駿馬奔馳而來,馬停在她的面前,馬上人一躍而下。她抬頭看著他,他額上帶著一抹細碎的汗球,肩上的衣服撕破了,滲出血跡。

    他也去打仗了嗎?

    「你好些了嗎?」海如風故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漫不經心。

    她點頭,輕輕咬唇,「你是海都大王的兒子嗎?」她終於問出這句話。

    他笑笑說:「不錯。」

    怪不得侍女叫他小王爺。

    她雖然不諳世事,卻也知道篤哇和海都是窩闊台汗的後裔,自從汗位自窩闊台一系轉移至拖雷一系後,一部分心懷不滿的窩闊台子孫便叛離了金帳。他們自立金帳,認為自己才應該是金帳汗國真正的嫡系子孫。

    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海都。

    但稀奇的是,海都卻對於自立大汗一事不感興趣,反而將汗位讓給了篤哇。雖然如此,海都卻仍然掌握著這一系真正的實權,西遷的蒙古人都以他馬首是瞻。

    她咬牙,跪倒在地,「我求求你,不要再攻城,退兵吧!」

    他一怔,無論他如何折磨她,她都不願求他,現在卻為了高昌城跪了下來。只是她求他的事,卻是他也做不了主的。

    他默然不語,她卻以為他不願答應。她以首叩地,苦苦哀求,「高昌只是一個小國,一直以來都以往來商人的稅收維持,本也沒什麼物產。你們一路西行,已經消滅了西域幾乎所有的國家,為何還不願放過高昌?」

    他沉吟道:「正是因為一路西行,跨過這片沙漠後,就會到達波斯。波斯人一向只認金銀,到那時候,金銀便會派上用場。」

    她卻仍然固執地叩首,因為太用力,額上鮮血淋漓。「求求你,無論你要我做什麼都好,只是求你放過高昌。」

    他皺眉,不顧而去。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攻城,這絕不是他的個性,而且這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海都是極剛愎自用的人,且治下極嚴,就算是身為兒子的他,也經常因為一點點小的過錯被處於杖責的刑罰。

    飛雪卻不甘心,城破迫在眉睫,她從來不曾為了自己的城做過什麼,現在已經到了生死關頭。

    她膝行了兩步,抱住他的腿,「只要你願意放棄攻城,無論你讓我做什麼都好!」

    他冷笑說:「無論做什麼都好?好,若是你能取來一朵活著的石榴花,我便代你向父親請求,請他退兵。」

    一朵活著的石榴花,飛雪愕然。石榴花在高昌也不算罕見,城主府裡便種著幾株,五六月間的時候會開出火紅的花朵。只是現在卻是嚴冬,這樣的季節,百花早就凋零了,還到哪裡去找石榴花?

    她想了半晌,忽然想到火焰之山,現在只有火焰之山上還火熱如夏,說不定在山的附近能夠找到花草。

    她自己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此時,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希望,她也不願放棄。

    火焰之山就在北方,她小的時候曾經去過一次。她也不與任何人說,便向著火焰之山的方向行去。

    蒙古人對她全不在意,因知她即回不了高昌,自己在這沙漠之上也絕不可能生存。

    她一路走去,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了。

    沙漠上逐漸積雪難行,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時而跌倒。但倒下後,她立刻又爬了起來。她早已經忘記自己大病初癒,只將希望寄托在那座紅色的山上。

    高昌和附近的人民都不敢靠近那山,因人們都知道那山是妖魔的所在。

    離山越近,氣溫越高,雪一落在地上便融化了,更加濕滑難行。她大口地喘著粗氣,眼前現出一團團五顏六色的光暈。她知道自己又要昏倒了,畢竟她的身體還十分孱弱。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幾乎將嘴唇咬破,劇烈的疼痛使她打了個冷戰。她忽然看見山下一片青蔥,她大喜,果然因為地氣漸暖的原因,雖然是嚴冬,這裡仍然有鮮花開放。

    她向著那片綠地奔去,如同奔向童年的夢境,心裡默默祈禱,一定要有石榴花,一定要有石榴花啊!

    綠地上卻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那些黃黃白白的小花點綴在綠草之中,本也是一幅頗為美麗清新的畫面,落在飛雪的眼中,卻比大雪中的沙漠還要淒冷幾分。

    她卻不死心,一朵一朵花仔細看過去,將那片草地找了個遍,越尋得久,心中便越是絕望。嚴寒的冬日,到哪裡才能找到一朵石榴花呢?

    那片草帶雖然並不算寬,但卻圍著火焰之山的山腳蔓延開來,而火焰之山方圓幾十里,以她一個柔弱的女子,若想在一時半會兒間走完,也是絕不可能。

    她直走到天黑,也才不過走了一半的路程。她只覺得全身酸弱,頭暈目眩。她本已經無法支持,完全是憑著一股信念,只是希望越來越渺茫,身體上的疲倦也越來越甚。

    她終於坐倒在草地上,以手掩面,輕聲哭泣。

    找不到石榴花,高昌的人民便沒救了,她幾乎已經看見血淋淋的屠殺場面。她越哭越大聲,只覺得自己也不必活著回到蒙古人的帳篷,還不如便這樣死了罷了。

    她卻沒有看見,她身邊的草地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不知何時起,雪停了,天上出現了銀色的月光。月光之下的草叢中,千萬朵蝴蝶悄然飛起。那些蝴蝶與普通蝴蝶相比,體形更加細小,蝶翅上閃爍著微弱的磷光。

    蝴蝶皆是向著一個方向飛去,聚集在一起,慢慢地凝成一個人形。

    飛雪忽有所覺,抬起頭,月光之下,一個青年男子,身穿銀色長衫,站在她的面前。她嚇了一跳,剛才一路行來,明明四野無人,這人是何時出現的?

    她戒備地站起身,後退了一步,「你是誰?」

    青年男子相貌頗為俊秀,臉上帶著一抹溫和的笑容,「我名叫翼不飛,只是一隻一心想要報恩的蝴蝶。許多年前,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也是這樣一個飄著飛雪的冬日。我受了重傷,被人所救。我一直記得她的容貌,在我的眼中,她便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神。」

    飛雪呆了呆,蝴蝶?他在說些什麼?她是早便忘記了自己曾經救過一隻蝴蝶,那只是陳年舊事中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她忽然想到這裡是魔山,那人自稱是一隻蝴蝶,莫非他便是妖魔?

    她又後退了一步,「你是妖怪嗎?」她鎮定地問,並沒有感覺到害怕。她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麼能夠嚇倒她?

    翼不飛微笑道:「在你們的眼中,我大概是被稱為妖魔的東西。不過你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

    她遲疑了一下,「既然你是妖怪,一定有法力,你能不能讓這裡開出石榴花?」

    翼不飛沒有回答,衣袖輕揚,銀光閃爍之下,整片草地在彈指之間便開滿了大紅的石榴花。飛雪甚喜,連忙俯身去採摘,手指卻自花朵中間穿過。她呆了呆,再去摘另一朵,卻仍然摸了個空。

    她甚是沮喪,「這花是假的?」

    翼不飛微笑道:「當然是假的,這只是普通的幻術。嚴寒的冬日,怎麼會有石榴花?正因為你一心想要得到石榴花,我只稍施法術,你便將別的花草看成了石榴花。」

    她頹然坐倒,「可是我卻是要真正的石榴花。」

    翼不飛想了想,伸出手,「雖然我是妖,卻也不能改變天地的規律。只是,我的身上卻帶著各種花粉,這一粒便是石榴花粉。」

    翼不飛的手掌之中,有一顆肉眼幾乎不能見的小小花粉。飛雪小心翼翼地注視著那粒花粉,只覺連呼吸稍微粗重一些,都似能將那花粉吹飛。她問:「這花粉又能做些什麼?」

    他微笑道:「不要小看這小小的花粉,它便是生命的源頭。」

    他輕輕吹了口氣,那粒花粉飄然飛起,落入草從中的一朵小花裡。那朵小花便發生了神奇的變化,花蕊之中慢慢地長出一顆黑黝黝的花籽來。更奇異的是,附近所有的花草都隨著花籽的成長,迅速枯萎,當花籽終於形成時,方圓幾十步之內的花草便全部泛黃凋謝了。

    他將花籽自花中取出,放入飛雪的掌心。「你看到了,生命的形成必然伴隨著生命的凋零,剛才為了使這顆花籽生成,已經帶走了許多生命。若你想使這花生長,也需要用生命來澆灌。」

    飛雪虔誠地接過花籽,小心地將花籽埋入土中。用生命來澆灌,她也不知道翼不飛這話到底暗示什麼。但為了使這花生長,無論用什麼辦法她都願意。

    她忽然想起,商人們傳說,西方有一種妖魔,吸取了活人的血得以長生不老,因他們自活人血中得到了別人的生命。她想,也許用血來澆灌就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轉移到花的身上。

    她本就覺得生無可戀,一念及此,不再遲疑,自地上拾起一塊尖銳的石片,用力割破自己的手腕。鮮血汩汩而下,落入泥土中,她焦急地注視著,泥土因吸入了她的鮮血而略帶暗紅,但泥土卻寂然如故,全無新芽破土而出。

    血流得多了,創口便慢慢凝結了,飛雪一見血不再流,立刻又用力割破剛剛凝結起來的傷口。她也不知流了多少血,眼前漸漸發黑。

    翼不飛輕輕歎了口氣,女子的固執帶著一種令人動容的不屈。他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小小的女孩笨拙地縫起他的傷口時,讓他忍受了無比的痛苦。但若不是她,他當時便已經死去了。

    他念頭還未轉完,飛雪已經因失血的原因,而昏倒在地。他並不急著救她,反而用指甲輕劃過自己的手腕。指甲所經之處,那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肌膚上便流出了一滴鮮血。鮮血滴入土中,只是片刻工夫,一顆嫩綠的新芽就破土而出。

    他的手腕又恢復原樣,連一絲疤痕都沒有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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