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26章  (2)
    叔叔一見,立刻去拖她。她卻死賴著不起來,一面尖聲哭。她坐在火爐上,帶著一屁股火苗子,哭得呼天搶地。叔叔將她連火抱起,他積滿多年油垢的襖袖頭立刻吱吱帶響地著了。他不顧自己,先將毛婭仰面朝天放在地上,使勁捺住她,邊捺邊揉,她被他揉得愜意起來。毛婭睜開眼,指著他兩個袖筒叫「火!火呀!」他仍不理會,將毛婭翻了個身,看看,差不多了。還有幾星火,便用手一一抓熄。毛婭見叔叔兩個袖子猶如煙囪,雖不見火苗卻濃煙滾滾。他不慌不忙,用兩隻手相互抓捏袖管,三把兩把,將一處處火苗都捏掉了。再看看他焦黑的手心,佈滿露珠般的水泡。毛婭輕摸他的手。「絲」地吸口涼氣。

    「疼不疼?」她問他。

    叔叔不說話,神色十分古怪。他這張臉表現柔情在女性看來就是怪誕。毛婭又垂眼看他的手,頓時覺得他捧了滿把珠寶。

    「肯定很疼!」毛婭說。

    她黃黃的髮梢如同秋天的草穗,叔叔突然揪住它們。毛婭感到所有頭髮連整張頭皮都要被他撕下去,就像他剝馬雞。他卻嘿嘿笑著,手從頭髮上一櫓到底,再慢慢展開手心,毛婭目瞪口呆,因為上面所有晶瑩的泡都被她頭髮拉破,流出水。她大眼睛緩慢地眨一下,又眨一下。

    叔叔從她大受刺激的根根神經裡聽到了令他陶醉的顫音。他滿足了。他因在精神上虐待了這個小兔般乖順的少女而心滿意足。

    一會兒,毛婭和叔叔都發現了淡色的血漬。叔叔衝她點頭,然後撫摸她汗淋淋的頭髮,如同摸一匹鍾愛的坐騎。

    寬闊的胸膛草地般無垠,毛婭感到永遠也探不到它的邊緣。她從這胸膛上捧起一把沃土,就足以將自己深埋。她嗅著土裡油膩膩的芳香,過去她卻把這股味叫做膻、腥、臭,不衛生。現在才發現味覺嗅覺也是一種概念,可以改變和更換。她讓土地般的胸膛包容她。她抬起頭,看見他巨大的下頦上長著黑刺林。他對她說:「知青到這裡來,就要跟牧工結合到一塊兒。男女知青自家打平伙,還要你們來幹啥?」

    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好老好老,他的樣子也變得很古很古。他站起來,走了,完全是個幾百年或上千年前的獵手,那樣浪蕩而傲慢。這時她想起一句重要的話,她忘了說早在這之前就愛上了他。

    從此毛婭把自己播進了土地。讓土地埋沒她,使她紮下根。她要為土地開花結果。這些話被她添進講用稿。她已聲名大震,全省都通過這張登了報的一馬平川的扁臉,瞭解到天之涯、地之角,有一幫女孩子在牧馬。

    軍馬應徵大會上,毛婭碰上了那個男知青。倆人好不容易穿過各式人馬走到一塊,下了馬,都呆站著,不說話。最後她想開口時卻被他搶了先。他說:他的全家都到省城的報亭看了她的形象,看後的結論是,不行。這姑娘幹得太漂亮長得太不漂亮了。他傷心地解釋,他本人並不認為她醜。

    她裝著去看應徵馬披紅掛綵,心卻賭氣地想:這話該由我先說。但她什麼也不計較,以漂亮的姿勢跨上馬,跟著自己的姊妹朝回春的草地跑去。

    柯丹清清楚楚感覺著腹內生命的形狀,甚至它的表情和動態。太陽照著她的大腹與雙乳。姆姆怔怔地看她,她認為它能看透她體內的一切。姆姆剛埋葬了最後的孩子,她曾經也埋過,也像它那樣不做任何記號地埋了。它站在淺紅的雪地上看了她很久。她忽然想上去給它些安慰,剛向它走幾步,它卻扭頭走了。從背影看,它的脊背已像刀刃。她沒想到它一去不返。

    姆姆把第一隻小狼摔死在母狼前,再次闖進狼穴時,發現僅存的兩隻小狼已奄奄一息。它們顫抖著,一齊向它仰起沒有視覺的臉。

    姆姆不動了。它想,要不了一會兒它們就會餓死凍死,這個惡棍家庭也在一天一夜內死絕了。

    老狗姆姆在離家出走了一個月後,竟活著回來了,並年輕了許多,連眼睛毛皮都泛光了。大家發現它所有奶子都鼓脹著,奶水充盈,一觸即發的樣子。按說小狗沒了早該回奶。

    冬宰到初春這段,它走進任何一個門戶都不會挨餓。「當了一個月叫花子竟當肥了哩。」人們驚異地說。

    起初沒人對它的行徑留神。它早晨吃飽便急匆匆跑了。中午又會準時出現在帳篷門口,等飯吃,一吃飽又跑,開晚飯再按時回來。然後就是夜不歸宿。

    人們開始說:「哇,我們拿家食喂野狗。這老東西天天像趕點辦公一樣,準得很呢。不給它吃,斷它伙,我們運趟糧也不易。」見狗食盆空著,一頓兩頓三頓,頓頓都空。它望望這些人,她們全都冷眼瞅它。它窘窘地搖搖尾巴,仍不被理會,這晚,姆姆有生以來頭一次偷竊了主人的食物。它感到此舉有悖於它的信條,也有礙於狗的種族聲譽。但它無奈,人們逼它太甚。

    人們很快發現姆姆的墮落行為。她們想,這一個月它出息不小,不但學會了討口,還學會了偷吃扒喝;再看它每天朝外跑,弄不好外面有了野漢子,還道你溜光水滑呢!

    姆姆見路給堵了,便老老實實坐下,耷拉著頭,一副坦白交待的樣子。它用低低的喉音供說自己不得已偷竊的原因,它請求人們放了它,它還有重要事情。

    人們將它捆了,拴在帳篷支柱上。狗食盆裡盛滿食物,放到它跟前。要吃,可以,不能吃家飯屙野屎。但人們到晚上發現姆姆一整天不吃不喝,眼睛總癡呆無神地望著遠處某個地方。白天它用絕食靜坐來抗議,夜裡便發出種種怪叫。所有人都讓它折磨得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人們全怒不可遏地對它又打又踢,它卻不吭氣了,沉默地緊縮身子,樣兒既倔強又謙卑。

    「放了它放了它,讓它滾得遠遠的,永遠不准它再回到這裡。」繩索剛鬆開,姆姆撒腿便跑。一直跑,最後消失在遠處一個草垛後面。人們在草垛裡發現姆姆的秘密老巢。

    姆姆正給兩隻身份不明的小東西餵奶。姆姆知道躲不過去了,索性安然,要打要殺請便。人們對它們指指點點,它乾脆閉上眼。

    有人突然銳聲叫道:「好,這兩個小崽子恐怕不是狗!……有點像狼!」

    有人說:「胡扯胡扯,姆姆是條老狗了,難道連狼跟狗都不分?」

    「那它從哪整來這兩個崽兒,未必這點時間又整大了肚子,下了一窩?你們看,怎麼撥弄它倆都不叫,是狗就會叫。」

    「姆姆,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只有你曉得了。你一把歲數了,若幹出引狼入室的事,可是白做一世狗,白活一輩子。」

    人們斷斷想不到,與狼征戰一生的老狗姆姆正在引狼入室。它屈服於母性,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仇敵之後,這是善是惡還是蠢,連它自己也不能判斷。它自食其果的日子不遠了。姆姆永遠不會被同類原諒,它與狼私通,將遭到整個狗族的拋棄。它站在狼穴裡,當兩隻小狼戰戰兢兢向它仰臉張嘴時,它已在一瞬間把自己可悲又可恥的惟一下場想過了。

    大概它叼過頭一隻狼崽,在殺害它之後沾了它的氣味,於是兩隻狼崽嗅嗅它的嘴,便立刻拱進它的懷裡。見狼崽毫不見外地吮著它的乳汁,它竟被深深打動了。待人們議論著疑惑著離去後,姆姆想,它生產了一輩子狗,每條狗都是剿滅狼的精良武器;但它最終卻哺養了狼。它感到,作為狗,它是叛徒;作為母親,它無可指責。它情願在奇恥大辱中,在大罪大罰中,通過乳汁,將一種本性輸入到另一種本性中去。

    很久很久以後,一條老得可怖的母狗在荒原上走。它想,它以身試法,世界還是不容它。

    然而外出十個月的叔叔剛回來便馬上盯住姆姆身後的兩隻畜牲。他一眼看透了它們,這是兩頭狼。「千真萬確,是狼!我跟狼做了半世冤家,連死對頭也不認得嗎?你們好哇,姆勒子們,居然跟狼過到一塊去了。」叔叔往腰裡摸,在摸出槍的同時子彈已上膛。

    「它們是姆姆養的,姆姆咋會養狼!」她們集體求情,「再說,再說它們如果是狼,肯定會吃我們的娃兒。」叔叔槍口垂下來:「娃兒?!」他看著她們:「誰家娃兒?!」他一步邁進帳篷的同時,看見暗影中有個赤裸的棕黑嬰兒,不哭不笑,用老熟人的目光瞅著他。

    他感覺他離開了十個月,一切都變得太厲害。張紅李紅趙紅走了,換了張平李平王平。然而,個個女子都變得他不敢辨認,她們上馬下馬那樣隨便,甚至帶幾分油滑;她們再也不是各有各的步態,而一律跨著懶洋洋的大步,似乎懂得了在偌大的草地上該節約步子,兩步並一步或三步並兩步;她們的目光隨便投向哪兒都能一眼看穿;她們有時倒騎馬,有時偏坐在馬背上蹺著二郎腿打盹。無論再近的距離,她們相互間講話也粗氣大嗓;她們喜歡敞開棉襖紐扣,喜歡把棉帽壓到眉毛而讓後腦勺露出,完全學著那些男牧工班的老痞子;她們使起柯丹那條會自行扭動的老皮鞭也像柯丹那樣擊得准;她們打起口哨比男人更婉轉、更俏皮、更刺耳、更流氣;她們講起某公馬被騸,某母馬發情,某馬駒是誰跟誰交配的雜種時毫不臉紅避諱;她們還學會了喝酒,偶爾也搶柯丹的煙袋抽幾口。有了這全套功夫,她們在草地上就算站住了腳。行了,從此不用對她們太費心,她們已成了真格的牧馬人。變得太多了,甚至變出個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他心煩意亂地跨出帳篷。

    在帳篷外轉了半圈,忽見一個陌生人扒在帳篷上,既像窺視又像竊聽。叔叔悄悄跟在他身後。這人在此處扒一會兒,又扒到彼處,幾乎圍著帳篷扒了個遍。叔叔無聲無息地走近一些,發現陌生人正在修補帳篷。過一會兒,又見他走到那幾匹騎馬跟前,解下匹馬。這人走路腿很不靈便,上馬不靠鐙子,而是撐著一根木杖往上一躍。

    叔叔騎上另一匹馬,跟蹤上去。一直跟了幾十里,前面出現一群馬,陌生人才發現身後的跟蹤者。

    叔叔嚴陣以待地逼視他。陌生人轉過臉,瘦臉紅得發黑,皺巴巴的。白牙齒閃了閃,用沙啞低沉的嗓音叫道:「指導員!」他納悶極了,這陌生人怎麼會如此親切地叫他。

    他躊躇片刻,跑上去,低聲而嚴厲地問道:「你是誰?」

    陌生人用完全陌生的嗓音說:「你怎麼啦,指導員?」他摘下破舊的軍帽,露出婆娑的烏髮。原來是個女人。她溫和地笑笑:「聽說你剛從自治州學習回來,馬上就到牧點來視察呀?」

    他用更低的聲音再次問:「你是誰?!」

    她立刻抿上嘴,奇怪地瞪著他。過會兒她說:「你真能開玩笑啊,指導員同志!」她打一下馬,向前跑去。

    叔叔氣得狂喊:「你到底是誰?!」

    她遠遠回過頭,眼神那樣寧靜。這才使他突然認出這個陌生的瘦高個女子原來是沈紅霞。後來他聽別人說,自從丟了紅馬,沈紅霞的嗓子完全變了。因為在紅馬丟失後的那些天裡,她一天到晚騎著馬四處跑,整整喊了一個月。最後,一聽她那嘶啞的「哦呵」聲,所有人都會不知不覺落淚。於是這個步履蹣跚、不斷長高、聲音低啞的沈紅霞就變得陌生了。在叔叔看來,惟一不變的就是小點兒。

    她站在那裡,似笑似嗔,彷彿在原地等了他十個月,連站的地方都一點沒變。

    闊別草地十個月的叔叔回來了。草地還那樣。走啊走啊還是那樣——沒有足跡,沒有影子。

    卻有人在這裡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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