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25章  (1)
    那時還不是春天,還下著大雪。姆姆還懷著身孕,坐在門口見一個陌生男人走來。它想吠,但立刻被制止了。小點兒對姆姆打了個手勢。她正巧出門刨雪,見他便問:「一清早你怎麼找到這裡了?!」獸醫只是往她跟前走。

    她一看見他,立刻在他臉上看出通宵失眠的痕跡。這種痕跡她和他都有,早就有。現在只是漸漸擴大、顯著,形成了他們固定的面部特徵。他眼神錯亂,對她說:「她要死了。」

    「就用這種惡毒的詛咒來騙我回去嗎?」小點兒齜牙咧嘴,端正的鼻子通紅,「你再跨一步,我就把全班人都喊醒。讓她們打死你這流氓。」

    他用同樣的語氣重複:「她要死了。」聲音平板,連應有的音調都失去了。

    小點兒漸漸從一隻小狼還原成人,「你說什麼,姑父?」

    「她要死了。」獸醫像生來只會說這一句話。直到她和他雙雙騎馬奔到病人床前,他還怕她不懂似的,指著快嚥氣的女人說:「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她終於要死了。他之所以一遍遍重複這句話、這個念頭,是因為他如願以償又罪有應得。他對此時此刻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恐懼;有多深的欣慰就有多深的痛悔。始終不渝愛他的好妻子這回真要離他而去了,把他撇給這個卑劣的小女子。她每次在昏迷的間歇中,總向他投來一切都明瞭一切都諒解的目光。他在那目光中跪下了:他的心跪下了。

    她拉著侄女汗涔涔的手,把她向懷里拉,似乎硬要把她和罪證拉到一起。垂死的女人再也說不出話來。但他倆懂了她游絲樣的聲音在空蕩的屋裡繚繞:你們的醜事可怎麼結呢?你們這樣胡鬧可怎麼了呢?你坑了她,她好歹是個女娃,終要嫁人。你也坑了他,沒有你,他品行上是沒有疵點的。好啦,不說啦。我曉得你們也苦也難。你們冒死偷歡,那滋味好得了嗎?……

    獸醫這時用極平靜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和小點兒。我會好生待她,她也會好生待我。」

    這男人公然逼她表態。他想要垂死的女人對他們的關係認可。他只需這個女人來裁判他們的關係,只要她首肯,他們無法無天的關係便合法了。而她半闔上眼,再次昏迷過去。

    「姑父,快送姑去醫院,你去場部要輛吉普車來。你去吧,我得守她。不能再耽誤了,要馬上送醫院急救!你怎麼還不去?!」

    倆人爭執著,然後動手拉扯起來。獸醫向門口邁幾步,又退回來。小點兒去抓那個單線電話,它一向打不通,形同虛設。倆人終於不再忙亂,很默契地守著心裡不可告人的宿願。他們並肩而立,等天一點點黑下去。

    到天黑時,女人忽然有了幾聲強勁的呼吸。他們倆人感到害怕,似乎她只是從一次鎮痛劑的昏睡中覺醒,如平常每日重複多次的覺醒。她活轉來了。獸醫感到小點兒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便緊緊將它握住。在這種時候,他們只有結盟,狼狽為奸,才能抵抗這個突然復活的女人。

    過一會兒,她呼吸減弱下去,看來她一點一點對他倆撒開了手。他倆誰也不提議開燈,就像誰也不提議搶救她。這個惟一的見證人死了,惟一的罪責消除了。在這時再開燈,他們好堂而皇之地為她收屍。

    一支二十瓦的日光燈照著死者。他倆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對看起來。小點兒猛地跳開:「你害死了她!你見死不救!」

    獸醫用同樣無辜的表情說:「你害死了她!你為什麼不打電話?!」

    「本來她還有救的,起碼能多活幾天!是你裝聾作啞等她死!」小點兒以性命作武器,朝獸醫衝去。

    他也想就此把命拿出來,拼掉算了。他們打,扭絞,她咬他。他與她都以淚洗面。他們以大量的淚水澆灌在他們久旱枯死的良知上。死去的女人用超脫的目光看著他們打作一團。好吧,你們自相殘殺吧。只有你們自己才知道該受多重的懲罰。你們彼此嚴懲,這再合適不過了。誰也代替不了你們自己,來當你們的打手。

    「自殺吧!」獸醫從小點兒咬緊的齒縫裡拔出變形變色的手指。

    她點點頭。自殺是一切英勇的廢物們最拿手的一著;他們被動了一輩子,只爭取到惟一一次主動權,那就是自作主張地把自己處理掉。就像這個善良軟弱的女人。「難道到了陰間,咱們三個自殺的人還要糾纏在一塊,過這種不明不白不清不爽的日子?難道你到了冥界還要一個獨霸兩個女人?難道這三個人肉麻的亂七八糟的輩分、天倫、感情關係還要一直拖到那個世界?……」

    「你的意思是說:不死?你想跟我活著?」

    「不,我活我的。你隨便怎樣都行,你願陪姑就去吧。你一頭撞進骨灰盒也行,我認為那樣也不錯。」

    「我撞死,你留下?」

    「我是說,我不管。你隨便就是了。」

    「就像這樣挖個坑,把我的骨灰也埋進去?你的主意真不錯。這下再也沒人知道這段罪孽了。你也像這樣在土上踩一踩,踩實了,把腳印用手抹掉。一點痕跡都不留。你不用往雪裡點葵花籽,明知它活不了。裝得多像,多像個真的悲悼者!多像個守喪的晚輩!你這小騙子!」

    「你想想看,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你,你連我身上一共幾個痦子都清楚。你不用擔心,這些花會活。春天你等著瞧吧!」

    參加送葬的十幾個老墾荒隊員全散了,他和她才慢慢抬起頭。

    二十瓦的日光燈照著這個奇形怪狀的房間,從牆至屋頂都是牲畜器官的剖面,所有內臟擁擠在空間內,沒有一絲縫隙。那些褪了色的、已腐敗的臟器早已為這屋裡的人司空見慣,而此刻、今夜,它們突然這樣新鮮逼真。整個屋子都在蠕動,所有臟器都各幹各的。

    活著的人看著死去的人,才發現死去的人多麼好、多麼靜。一切矛盾都和諧了,一切缺陷都完善了,一切器官都不再嘈嘈切切地開動,不再生出要求、慾望、花招、心計,以至於不再吵鬧自己,煩擾別人。她把總閘關了,所有的嘈雜歸於寧靜,然後她棄捨這一整套停工的設施。她離開了。他們親眼見她悄悄走出窗口,從此去雲遊自由的原野。自殺吧,活著的人在這一刻開了竅,在死者飄然離去的眼神中,他們體會到她的幸福。

    她還沒嚥氣時,她用最後的氣力除去口罩。被口罩摀住的皮膚鮮嫩潔白,酷似嬰兒;而常裸的上半張臉又黑又皺。一副面容如此割據,既滑稽又可怕。她的目光越來越柔順。沒有開燈,但暮色反使一切都真實而逼近。他倆眼看著死亡怎樣一點一點將那難看的肉體吞掉,將那美好的靈魂驅走。他們想,這就對了,丑與美合而為一的生命是個矛盾,正是這不可調和的矛盾要對她的死負責。

    牧馬班的姑娘們見辦完姑母喪事的小點兒回來了。遠遠看去,她銀灰的臉失卻了往日的光亮,像鍍了層鉛。她面頰留下兩條境蜒的曲線,那是淚水沖出的溝渠。大家小聲地問長問短,表示尊重她的悲痛。

    她們連紅馬失蹤這樣重大的事也沒及時告訴她。老杜剛對她嚷了聲:「紅馬……」柯丹順手給她一巴掌。她們相信她的悲痛太沉重了,不能再有任何復加的壓力。她們把嚷慣的大嗓門全都壓低,對她進行著牛頭不對馬嘴的安慰。

    小點兒的心緒複雜到何等程度,她們就是將一輩子的生活經驗相加,也無法測量。小點兒突然感到自己在這幾天裡似乎想念過她們。在姑家暖和但畸形的屋子裡,她真切地想念過這頂又薄又冷的帳篷。那是喪事就緒的當天晚上,她依偎在獸醫懷裡,一股猛烈的思念湧上來。她想到她們的出牧、吃喝、睡覺,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對這種簡單明朗的生活的懷念,使她推開了他。他把爐火燒得那麼旺,她卻寧可到外間去挨凍。她閂上門插,任他把門搞得山搖地動。而在這之前,她想念過誰?父母兄弟?情人?都沒有。現在她坐在她們中間,對當時那股油然而生的思念詫異極了。就想這一切嗎?出牧、吃喝、睡覺?有了點矛盾就大聲讀語錄,直讀到聲音整齊刻板平和。她明知道這一切沒什麼值得懷念,而偏偏懷念的就是這一切。

    那還是冬宰之後,草地剛變成雪原,毛婭被逐步升級的講用會送到總場、自治州。這期間有個男知青常來幫她修改講用稿,他也是先進知青講用會的代表。有天他把改好的稿子交給她時,附了封信: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看開頭這兩句偉大的詩,她立刻明白了信的屬性。因為知青中凡寫情書,一律用這兩句詩開篇。然後他和她握了握手,表示盟誓。

    她將這事如實匯報給指導員叔叔。叔叔的學習班恰巧離她住處不遠。他聽她尖聲尖氣地說完,又問:「你跟他咋個整的?」

    她說,只不過握了個手。毛婭將男知青傻話連篇的情書遞給叔叔,他卻仰著臉,一口氣將它撕得粉粉碎。他不識幾個字,也不信這一套。他認為一男一女住一條走廊,天天見時時見,絕不會用筆用紙來幹這件事。他不理毛婭的辯解,從隨身背的軍用水壺裡倒出酒來喝。毛婭見他喝酒,立刻取下辮梢上的橡皮筋,又很快為他弄到一小碟豆瓣醬。

    女子牧馬班的姑娘都熟悉他這奇怪的習慣。從第一次看見他喝酒,就津津有味吱吱作響地嚼什麼,吐出來一看,是女孩們扎頭的橡皮筋。他把橡皮筋放在血汪汪的辣豆瓣裡蘸蘸,然後擱進嘴裡嚼。起初以為他嚼它是因為沒有任何下酒菜的緣故,後來發現有肉有菜他也嚼它。每個姑娘辮子上的橡皮筋都被他嚼過,他嚼得那麼響。咯吱吱,開始她們不敢聽,後來聽順耳了,只要叔叔摘下酒壺,馬上有姑娘解下橡皮筋遞上去,然後披頭散髮微笑著聽那咯吱聲。他嚼得香噴噴又惡狠狠,末了,吮乾淨上面暗紅的醬汁,它還是根完好的橡皮筋。有次帳篷裡馬燈沒油了,叔叔摸黑喝酒,吱吱地嚼一會兒,便說:「老杜你這根是新的。」她們奇怪地想,伸手不見五指他卻嚼得出老杜的味。

    毛婭披散頭髮等他喝完酒。他一隻假眼盯著她的臉,真眼卻瀏覽她的全身。

    「那個小驢日的,就把你整上手了?」

    「指導員!就不過……」

    「去!他就這樣整上你了?」叔叔站起來,毛婭開始往牆角退。他想,他該早預料到這點:男女知青在一起開會,開會!非開到一塊兒去不可。「男女知青在一塊開會,恐怕要開出小知青來。」他低沉地說。

    毛婭覺得叔叔的手在咋咋響,猶如春夜竹筍拔節。「你侮辱人!」她再無退路,順勢一坐。她恍惚覺得坐錯了地方,卻又納悶怎麼會坐得如此穩當舒適,整個身心都因這一坐而暖洋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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