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5章  (4)
    好傢伙,大地終於嘔出被它侵吞多日的寶物;它跑近了,渾身浴血般紅,像剛從蚌腹中啟出的帶黏液的珠子。它仍是沒有蹄音沒有影子,它只有它自己。

    失蹤多天的紅馬回來了。這個長著腿的紅色奇跡正向女子們撲來。分別這些日子,那一點點嬌憨稚氣業已褪盡。它跑得飛快,卻又像原地不動。

    紅馬無以傾訴:關於狼的糾纏,關於散落在草地各處的牧人的圍捕,關於孤獨和驚險。它遍嘗了自在邀游的艱辛與歡樂,在某一閃念中,忽然想到一頂銀色的帳篷。這就是紅馬,它想怎樣就怎樣;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幾千年前就交出了自主權。在它出世之前,它已被出賣了。它驚異的只是,無論它出現在何處,人們都想佔有它,都把它看成自己的。它並非有意與人作對,只在違背人願望的同時感知它自己。

    它終於看見那座墓丘似的帳篷。

    它還看見一排人影穆然立在遠方,像一塊塊石碑矗在巨大的墓前。

    它感到夜與晝的疆界只消它騰身一躍。

    「紅馬!紅馬紅馬紅馬……」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聲音向它滾滾而來。

    大家看見它在距人們百步開外的地方放慢速度,然後倏然立住,再不像過去那樣大叉開前蹄一副蠻橫的挨刀相。它立得前蹄後蹄都十分整齊,像個突然間長成傻大個的孩子,剛學會禮貌的舉止,動作卻還笨拙,不協調。從它擰著脖子的倔勁看來,它的任性仍不減當初。「它已經不是個駒子了。」柯丹說,「先喂一頓,再揍一頓,挨千刀的!」她摩拳擦掌,但大家都聽出她牙縫裡擠出的喜悅。

    「拿絆子去,張紅!」柯丹推著李紅叫道,「上它三個月絆,這土匪種!」

    老杜低著嗓子叫「先莫慌,你們看,它在挨著認人哩!」有人立刻說:這回賭一盤,紅馬認準騎它。沈紅霞至此一聲不吱。

    紅馬相當嚴肅地把七個姑娘從頭看到尾,再從尾看到頭。它那大美人兒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將每張面孔都審視一遍,盯得人心發毛。

    沈紅霞有點緊張了,紅馬的目光幾次掠過她都沒有滯留。柯丹叫道:「喂,畜牲,你娘在這兒呢!」

    紅馬的前蹄開始猶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沖它做個親暱的手勢。「別鬧,班長,它在瞅我!」她那既沒前額也沒下巴的長臉激動得紅了。

    「你長得漂亮!」

    柯丹雙手抻抻那根老牛皮編的老鞭子,抻得啪啪響。誰都承認她們班長這動作夠神氣的。就在這時,紅馬輕輕低下頭,似乎極力想端詳自己或修飾自己。就那樣無聲無息一個衝刺,連頭都未抬,直扎到沈紅霞面前。大家發出一聲極慘的歡呼。

    在女伴們的妒忌中,沈紅霞呆怔了。她與紅馬面面相覷,雙方都又窘又激動。柯丹嚷嚷著走來走去:沈紅霞你還賣什麼傻,兜頭給臭畜牲一鞭子,抽塌它的鼻樑骨再弄把好料喂喂,這東西一生一世都不忘你了!沈紅霞把她遞過的鞭子攥緊,聞到這鞭子有股陳年的血腥。它紫紅、油浸浸地亮。她舉起它,所有人都仰頭看那鞭子在她手裡扭動,而她卻遠遠擲開了它。

    她的手落在紅馬身上。它垂著眼簾,撐圓的鼻孔呼呼吹出帶泥腥草腥的熱氣。吹得沈紅霞頭髮亂了,神志也飄起來。她的手從它蓬亂的鬃毛、峭立的肩胛、結著血痂的胯部一一撫過。紅馬瘦了卻高了,帶了傷帶了閱歷而顯得更駿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線條全然消失,每塊肌肉都有著最標準的形狀。它那兩條曾踢傷她的後腿此時更像凶器,肌腱突起筆陡的銳角。紅馬猛抽一下長尾,將她的手不客氣地撣開。

    它對這種愛撫感到難堪甚至膩煩。沈紅霞尷尬地僵住了。這時有人遞過一撮鹽:據說讓牲口在你手裡舔吃東西容易跟它聯絡感情。待沈紅霞攤開掌心,它卻揚下巴一打,鹽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費力地去尋那撒在草叢裡的鹽粒。它這舉止首先讓柯丹受不了,用長長一串誰也不懂的話叱罵著,紅馬卻看也不朝她看。然後她去拾那根鞭子,這根祖傳老鞭子有個特點就是會自行舞動,實際上它是隨著人的感覺而動。攥住它時,它就隨著你心裡的願望出擊。紅馬在這條紫紅鞭子下飛起,逃開了。但它畢竟貪戀那點鹽,很快又跑回來悶頭舔吃。當沈紅霞再次撫摸它時,它忽地抬起頭,投來不可親近的目光。與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親暱。紅馬對那種喜歡在人手掌裡吃東西、並愛讓人摸來摸去的馬充滿鄙夷。反過來,它認為人的親暱是對馬居心叵測的籠絡,是對馬的尊嚴的調戲。

    它寧可不再吃鹽,遠遠跑開了。遠處,它存心作對似的將人為它理整齊的鬃毛又抖亂,就用這副披頭散髮的野相朝人看著。它看見呆立的沈紅霞。

    紅馬至死都不會忘記這個企圖征服它、溫存它的姑娘在這時的傷感面容。她的臉通紅,與她的紅臉相比,背後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與天、帳篷連成一體,惟將她凸突出來。在將來它死而瞑目時,它才會徹底明白這張紅色顏面上自始至終的誠意。對於它,對於一切。

    這樣一個生長於窮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環境裡的姑娘,對於草地的嚴酷發生了難以言喻的興趣。草地就那樣,走啊走啊,還是那樣。沒有影子,沒有足跡。沒有人對你指指點點。她往草地深處走,步行。要想騎馬便招呼一個路過的騎手。人家問她手裡拿著的什麼花。她答:「你還看不出來嗎?」她身上沒有一件東西有正當來歷,可誰又看得出來呢。遠處灰濛濛的,有人告訴她:女子牧馬班也參加賽馬去啦。

    連柯丹也吃不準這匹紅色駿馬是否有可能被馴服。它好一陣壞一陣,除了沈紅霞,誰也沒那個韌勁跟它較量。沈紅霞在它百般刁難中竟與它相處下來,並騎它到大庭廣眾下來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馬的老首長專程趕來,檢閱女子牧馬班。許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馬,卻聽他全身各處都發出僻僻啪啪的響,類似優質木料開裂的聲音。他自己也被那響聲弄得煩惱而難堪,臉苦苦地笑:「老骨頭啊。想當年,我操……」人們明白了,立刻將他從馬上弄下來,扶上主席台。各種表態演講後,清脆地響了聲槍。首長瞪瞪眼對麥克風小聲咕嚕:「媽拉巴子誰開槍?!……」這話通過大喇叭直傳到幾里外女子牧馬班的起跑線上。七個姑娘全穿寬大的男式舊軍裝,好在皮帶一束也顯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

    人們想不到才短短幾個月,這幫女娃的騎術已很有看頭。她們拉開長長的陣勢,相互間隔兩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頭,沈紅霞煞尾。紅旗在每個姑娘的飛馳中傳遞,老油子牧工陰沉沉評論道:騎吧,有三個屁股也磨爛了。一片烏煙瘴氣的熱鬧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這七個姑娘裡誰長得過得去些。飛奔的馬使那面旗順當地次第前移,眼看將圓滿結束這個令她們大出風頭的節目。上千人開始為她們喝彩拍巴掌。首長對身邊人耳語:不簡單!姑娘家敢這麼瘋真不簡單。這句話被大喇叭傳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這時吼的人全住了嘴。總算出亂子了。

    紅旗還沒接過來,沈紅霞就感到紅馬渾身肌肉已開始異常運動。

    小點兒就坐在這草垛上,嗑著葵花盤裡完全空癟的葵花子。草是打下以備牲口過冬的,夏末的草地漸漸聳出這樣高而尖的垛。七個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馬,她全看在眼裡。從她們開始傳那面旗,這場面越發熱鬧得了不得:馬叫出了人聲,人吼出了馬聲,草地剎那間被踏成焦土。她還看見那嶄新閃亮的鞭子使她們臀部僵硬;馬奔起來一對對胸乳顛得人眼花繚亂。七個姑娘臉蛋繃得板平。很好,真是七個寶貝疙瘩。每個人探身去接紅旗時都險些一頭栽死,這就使她們莊嚴的臉出現一瞬的痙攣走樣。

    太陽曬燙了黑雨衣,她從中伸出白骨般無瑕的雙腿雙臂。現在紅旗就要傳到最後一個姑娘手裡。那姑娘騎匹紅馬,有張紅得奇怪的臉盤。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邊看一邊將草從垛頂往下扯,扯出一個坑來。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順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從坑往垛裡灌,整個草垛便從心裡漚爛,發出熱氣騰騰的惡臭。小點兒的破壞無所謂有意識、無所謂下意識,純屬順便。誰叫你堆起這麼精緻個草垛,招惹她爬上來,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這裡享受太陽和景致的,總得幹點什麼。於是她順便毀了個草垛。就像順便從父親衣兜裡摸椒鹽花生順便摸了鑰匙,打開抽屜便發現了父親突然闊起來的秘訣。那抽屜裡齊齊排放著一隻隻滴溜圓的大印,父親改弦更張,幾天裡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類巨大權力。不斷有人出高價買走這些印把子;不斷有人給父親攬來製造大權的活計。這一本萬利的營生使父親大方起來,常把椒鹽花生拿出來討好管教他的孩子們。她恐怖地看著父親的老臉終於綻放了童年就凍結的笑容。那老臉笑得多麼好啊,讓母親情不自禁扇了他一個嘴巴。她就在那個當口打開抽屜。於是,她用它們製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紹信。

    小點兒瞇上眼,這樣能把遠處的慘景看得更清楚。

    紅旗傳到最後,那匹最駿的紅馬突然像豎靖蜒一樣倒立,揚起後蹄。但女騎手居然沒以最精彩最壯烈的姿勢飛出馬背。人們哇哇直叫,每次馬術總以死個把人達到興奮沸點。她從這狂歡般的人群中悟到:真正的快樂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對半摻和著恐怖。現在看看那些嘴:聽不見歡呼,而所有嘴都在彌天塵土中大大張著,灰塵在那些牙縫裡很快形成泥垢。

    紅馬已奔離草場,上了黃土公路。紅馬無聲無影地跑。奔。飛。人們暗暗驚呼:好馬!神了!

    它年輕的韌帶使它四條腿繃到極限,超過了極限。腿和腹部繃得平直。誰也沒見過哪匹馬能跑成這樣,似乎自己要將自己撕成兩半。

    老首長低聲自語:「搞鬼!那女子咋不在馬上騎著?……」人們從大喇叭裡聽到這如同雷鳴的話,仔細一瞧,馬背上果真沒了人,只剩紅旗隨馬飄。兩個紅東西如一團紅色的魔霧,不知要往何處卷。

    連人帶馬幾千尾隨者濁浪般向前湧動。所有的馬都開始狂奔,想止也止不住它們了。馬的競技天性最容易被激發,於是,這便成了一場規模巨大的馬的自發競賽。每匹馬都變得窮凶極惡,恨不能你踢死我我踩扁你。在這壯大的奇觀中,人完全被動了。

    這時,遠遠出現了一個男子。他竟立於馬鞍之上馭著他的馬,因此在這人畜匯聚的惡潮中,惟有他浮出水面。他清楚地看見紅馬已跑到黃土公路盡頭,還看見女騎手已掛在馬的一側,上馬或下馬都是妄想。

    公路漸窄漸粗糙。截止公路的不是草地,而是一片河改道後留下的礫石灘。石灘斑禿一樣生著一簇簇刺,一團團黃綠色花。

    看清了地形和事態,那男子駕穩他的青灰馬開始衝刺。騎灰馬的男子叫叔叔。

    叔叔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輩分。人們都知道這塊地方有個面黑如炭的獨眼龍叫叔叔。誰也別想搞清他這古怪名字的來歷;正如誰也搞不清他一隻眼珠的去向。人們只曉得他當過騎兵,打槍特准。他動不動就會拔出槍來,一支舊得發白的左輪,槍口一天到晚熱著。因為他只有一隻眼,所以天生適合當神槍手,正常人打槍卻需要克服焦點不實的困難。他槍斃過許多犯人,打死過無數隻狼。他天生成這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

    沈紅霞像特技表演那樣驚險地懸掛在馬的腹側,她感到它負心負情得過分了,給她來了這一手。一股憤怒和委屈使她拚命揪住它火燙的紅鬃。你總有跑不動的時候,紅傢伙,就是成一具屍首我也死摽住你。她半邊身體已墜落地面,沙與礫石將她的皮肉粗打細磨。就在這時,她發現了紅馬的一個驚人特徵,它跑的時候四蹄不沾地。這正是它無聲無息的原因。她想,有關馬的經驗介紹中的各種各樣的馬,倒從未提到有這樣一種馬:實質上是在騰空奔跑。她這一發現,或許填補了有關馬的知識的一項空白。

    她揪斷了馬鬃,手裡只剩了韁繩。皮革繩索勒進她腕部的骨縫。

    「放掉韁繩!蠢貨!」叔叔對她喊。此時他已領先轟轟烈烈的馬群人群,但仍無指望追上紅馬。

    她當然明白,只要她撒開手便可解脫自己。但她不放。那就意味著又一次失敗,或許還意味著整個集體的光榮被她丟掉。她寧可拿命來征服這匹駿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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