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3章  (2)
    遠處,班長柯丹一路咆哮地趕來。「啊呀,咋得了,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將沈紅霞翻過來倒過去查看一遍,證實了不少什麼,沒毀掉什麼,才對周圍人說:「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們發現紅馬無聲地跟了過來,柯丹揮手將老牛皮鞭甩過去,它挨了一下,卻抄到人們前頭擋了路。柯丹突然在這個通體純紅的東西上發現了野獸的徵候。

    這時聽見沈紅霞極鎮靜的聲音:「擱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樣戀戰;它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對手來尊重,這點使她興奮。人和馬眼睜睜看著這具摔得不成形狀的身體一點點站起來。不知她憑了什麼還站得穩。

    沈紅霞站了好大一會兒,在同類和異類面前樹立著自己。現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遺憾她不美,你認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潑秀麗。她一步步走向紅馬,你覺得她的身姿似有所重複那樣失去輕靈。你沒錯,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還有不被你認識的,這張十八歲的臉已有她終將殉道的先兆。

    紅馬的兩隻前蹄叉得很開,鬃毛蓋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紅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說死不了。

    紅馬見她果然過來了。這個兩足動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來後都比先前長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攏前蹄,與她周旋時頭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點氣餒。當她再次向它衝鋒,當她創傷纍纍的身體再次將它凌駕於下,它才猛然間振作起來。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勢那樣優美,脖子奮力後仰,直仰出一個慘烈的線條。它彷彿要超脫自己卑賤的四足動物的類別限制。沈紅霞用力夾它的兩肋,它卻一動不動,頭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線鮮血。

    上千匹馬一齊嘶叫,你要親耳聽見就好了。女子牧馬班領養軍馬那天,滿山遍野的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戲,一齊翹首以待,望著地平線上升起的七個小點。她們移動向前,漸漸擴大。這時一匹馬不知為什麼銳聲叫起來。那聲音悠揚如同頻頻發顫的琴弦。之後所有的馬都開始鳴叫。一剎那間,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顫音,使筆直的太陽光線也瑟瑟地彎曲起來。也許人們終於會懂得畜類的語言;也許那時會明白它們並非無理取鬧地叫。我不敢肯定它們的叫聲中不會有某種先見。

    深諳馬性的人說:從來沒有過的。從未聽過這麼多馬如此駭人地叫。人們隱瞞了內心的恐怖,對牧馬班的姑娘說,馬叫得多麼喜氣洋洋。她們也在震懾中告慰自己:馬在為我們唱頌歌。

    上千匹馬就這樣一齊發出警報似的嘶嘯。

    她們從振聾發聵的聲浪中趕出兩百匹馬,向草場深處遷徙。那漫長的一路竟沒人說話。直到柯丹吼一聲:「到嘍!」她們才猛地振奮,對著一片柔軟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膽怯地打量起來。

    等柯丹手執長鞭,邁著強壯的羅圈腿趕上去時,靜止得如同僵化的紅馬已載著沈紅霞遠去。一股腥熱的紅風,幾乎來不及看清這個由靜到動從僵變活的過程。似乎那匹馬神形分離,馳去很遠,靜止的紅色身形還留在原處。柯丹知道它剛才長久的靜止絕不是妥協,她早看出它沉默中的陰鷙與不懷好意。從五歲起就騎馬的柯丹還看見謀殺的惡念在紅馬胸內膨脹,以至它雕塑般靜止的體態變了形。它不可思議地向後曲頸,任口嚼撕裂它的嘴角。在一動不動中,它的血性大動,循環運送著更激烈的衝突信號。柯丹徒勞地追幾步,紅馬靜靜地迅速縮小如同漸熄的一柄火炬。全班姑娘都像生離死別一樣淒厲地喊:「沈紅霞——加油!……」

    馬背上,扭過一張紅臉。不知為什麼沈紅霞的臉變得血紅。她將這張只有顏色沒有表情的臉轉向大家時,所有人都暗自吃驚。

    柯丹跳上自己的馬,這匹馬的駒留在馬群裡,只要馬駒一叫,它必定停下應一聲,跑到聽不見駒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蹤紅馬的線立刻斷了。柯丹的馬停在一條算不上河的水邊。她知道即使換匹不戀駒的馬也追不上那紅傢伙。那是一匹罕見的駿馬,她早就注意到它兩側胳肢窩裡各有一個溜圓的旋兒,這便是駿馬的秘密標識。有這樣的標識,人就會不顧死活地纏上它。紅馬表現再多的患害也無妨,人們會通過這種可靠標識來識破它實質上是多麼優秀。一旦人們發現紅馬那兩個寶貝旋兒,它這一生就別想清淨。

    這樣,一匹絕好的馬的歷險故事就此開了頭。

    柯丹發現馬突然停止了飲水。順著它的視線,她看見河對岸站著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太陽很熱,她卻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軍雨衣,雨帽遮顏,只露一巴掌大的臉蛋。她有一種銀灰的膚色,柯丹活到三十歲從未見過誰長這種皮膚。是個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裡,手裡拿著一枝向日葵。這地方的向日葵開不大,卻能在一根主幹上發好些杈,同時結好幾個花盤。她突然抬頭,看見柯丹。

    就這樣一個女孩,披著黑斗篷,拿著向日葵。柯丹有種類似夢魘的感覺。女孩不說話,也不動,假如她一動一說話就會把夢魘中的柯丹驚醒。這時馬蹚過河。

    從女孩身邊經過,水花濺到她臉上身上,她抖抖身體,向日葵忽然飛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後一瞥中,柯丹看清她兩隻眼睛顏色不同,於是悲慼和歡愉在這小小臉盤上通過一雙各異的眼睛發生著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啟口說什麼。

    她不必問什麼了,正因為她看見這個粗壯的女騎手,使她相信了有關一個女子牧馬班的傳說。

    沈紅霞和紅馬到下午尚未歸來。柯丹徒然追一程,回來說,一個強人一匹強馬看誰服誰吧;紅馬,哼,我想騎還沒敢騎呢!其他姑娘對柯丹的自言自語不理會,都在帳篷裡團團轉找吃的。連下幾天雨,一袋苞谷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沖成稀湯湯,淌完了。米是早沒了,每月只配給那一點米,頭三天就歡天喜地脹到肚裡去了,連下飯菜都不要。她們開始求柯丹,把塞在膠靴裡保存住的幾卷掛面煮了吃掉,省得看著它心慌。柯丹說:「明天咋辦?明天要拉不來糧吃鏟鏟!」

    毛婭轉著轉著,突然看見杜蔚蔚鋪角落裡有團彩色東西。展開一看,是兩張糖紙。柯丹捏著兩張小紙片叫道:「老杜!杜蔚蔚!」

    老杜應聲跑來:「又點名啊,班長?」

    「點你媽!」柯丹說,「你進來。站好。當著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錯誤。」

    老杜現出一個淒慘的傻笑,表示絕對無辜。

    「剛才毛婭沖的白糖水你喝沒喝?你頭一個喝的吧?一人一口輪著喝,最後多一口正好又輪到你龜兒,敢說不是?」

    老杜連忙點頭:「對嘛,我多撈一口。」笑得更傻更慘。

    「現在曉得犯啥錯誤了吧?不要動,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佔就算了,這個呢,」柯丹出示證據:「這是什麼?……」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紙。」

    「不要臉,我不曉得它是糖紙?糖呢糖呢?」

    老杜看看柯丹,又看看大家,忽然感到一個人自作主張享用私有財產是卑劣的。她攤開兩隻掌心說:「沒啦,不信你們搜。」

    柯丹說:「張紅李紅趙紅,搜這傢伙。」三個人很快同時說,真是被她獨吞得乾乾淨淨,渣渣也沒了。

    老杜突然撲到鋪上,掀開被褥枕頭,終於舉著一粒小糖鄭重地向集體轉過身。這倒讓柯丹為難了:為這點微不足道的甜頭,大家拳打腳踢地推讓;後來誰也沒吃上它,它在一隻隻熱乎的手心裡化成了糖稀;再後來牽來匹懷駒母馬,讓它把糖稀舔了糖紙也嚼嚼吞下去。這下老杜才覺得心裡乾淨,大伙也踏實了。

    有人歡叫道:「班長,我們笨吶!黃豆餅烤來吃,肯定香死了!」

    柯丹靈機一動,想起她小時什麼都烤過。什麼東西只要一烤就香得要命。她烤過蝗蟲、大螞蟻、草地上的「地拱子」,各種蠶蛹,甚至蚯蚓。蚯蚓一烤就「滋」的一聲捲成個彈簧。柯丹情緒暴漲,說:「提板斧來,砍豆餅!」誰料豆餅早泡得如同新鮮的發麵饃,一掰一塊,一會兒就把一整個磨盤大的豆餅全數掰碎烤了吃光了。這時才有人說:「沈紅霞肯定不會伙著我們吃馬料。」

    柯丹斜她一眼,肚裡迴腸蕩氣。

    另外幾個人也開始不安。沈紅霞明明把誓詞寫在一張紙上,每個人都在上面簽了名,然後無比肅穆地燒了它,又將它的灰燼就著開水喝進肚子。每人都含著熱淚吞下自己的誓言。誓言其中一條就是:「餓死不吃馬料」。

    「班長,沈紅霞回來一看豆餅沒了,我們咋說?」氣氛慌張起來。

    柯丹用小指挖著她的煙袋鍋,像挖鼻孔。她說:「我是班長。」然後她撮上煙末,粗粗地噴一口淡臭的煙子。每次她抽煙,所有人都這樣又害怕又景仰地使勁瞅她。抽了四五口,空氣就搞糟了。然後她走出去,站在帳篷外大聲罵馬。「白鼻!你要死,咬這個咬那個!老灰子,看你瘋吧,想當頭馬也不看看自己臉長腿短!」她邊罵邊往馬群走,從後面看她兩條腿形成永固的弧度。這樣兩條形同括號的腿包括的是牧人代代相傳的辛勞與經驗,及他們與畜為伍的自卑和孤傲。這樣的雙腿與馬背驚人地配套,因此她一向騎光背馬。她的腿就是最舒適最可心的馬鞍。大家知道柯丹一有牢騷就去罵牲口。

    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一個跟她們一樣尋常的女知青怎麼有種不動聲色的號召力,有種潛在的特權,就是凡是她說的做的一律算數,一律會在集體裡形成風氣。沈紅霞剛出現,人們就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舉止言談甚至長吁短歎,假如她捧了本書在讀,所有人都會相互告誡:嗓子放輕點,沒看見她在幹啥嗎?……往草場遷徙時,帳篷不知怎麼給攪進了炮車輪子,等支起它時才發現破了臉盆大個洞。那時還常飄幾把碎雪,有人說:誰要挨著洞安鋪準會被凍死。沈紅霞說:當然啦。說著她卻把自己的鋪正對著洞,早起眉毛頭髮白白地向人們淡淡一笑,順手撕下與頭髮凍成一餅的枕巾。這一陣,沈紅霞在大家全躺下的一個晚上問:把自己當成普通牧民對不對?

    大家感到對這個問題很有把握,回答說:對!

    她說:錯了。我們是用牧馬這種艱苦卓絕的形式達到一種偉大的實現。她溫和地掃視每一個躺著的人,說:你們可真捨得時間睡覺啊。難道你們沒看出放牧生活的勞頓已造成了精神生活退化的可悲趨勢嗎?

    人人似懂非懂。但從此她們提高了警惕,猜度沈紅霞說的「是」其實是想說什麼,說「否」的時候實質上說了什麼。

    剛學騎馬那陣,老杜總是面無人色,熄燈後就聽得見她抽泣。後來她便不肯騎馬、不肯起床,連端到她鋪邊的飯也不肯吃了。她對所有人只說:我疼死了呀。可所有人始終弄不清她究竟哪兒疼。這天沈紅霞慢慢放下手裡的書,朝老杜走過來,邊走邊問:「是真的疼死了嗎?」其餘人都向兩邊散開,給她讓路。老杜則像害怕一樣快速眨眼,從她躺下至此,惟一沒過問她的就是沈紅霞。

    「疼得兩腿合不攏,光想躺著。」她捺緊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著吧。」老杜猛一張嘴,像嚇著了。第二天老杜叉著雙腿走出帳篷,淒慘地向眾人笑笑,跨上馬。

    很短時間內,沈紅霞有點舉足輕重的意味。她說:應該有我們自己的旗幟,應該寫誓詞。

    柯丹立刻表示她與自己完全想到一塊了:對嘛,該做旗,該宣誓。誓詞燒掉喝進肚裡?好,那就喝!……而某一剎那,她看著沈紅霞正直和氣的臉,看她那副惹人尊敬的樣子,柯丹會有種隱秘至極的衝動:該把這個太有腦筋的人捆起來,用根鞭子細細地抽。就像多年前她父親那樣,把一個公開侮辱他們的漢人一點點抽死。

    太陽快落山了,沈紅霞和紅馬還沒回來。柯丹打盆水洗臉擦身,偷偷摸摸從馬群裡牽出她早相中的一匹馬,讓它飲那盆漂著她身上污垢的水。這時她聽見刺叢後面有動靜,忙問:「哪個?」沒人應。她鑽過去,見草地上散著明晃晃的葵花瓣。

    這個披軍雨衣,叫小點兒的女子開始偵察草地和女子牧馬班。她有她不可告人的打算。她所到之處,總種下一把向日葵籽,像狡猾的獸類那樣善做標記。當她猛抬眼瞼,你會覺得她一隻淺藍一隻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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