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第2章  (1)
    假如說以後的一切都是這個披軍雨衣的女子引起的,你可別信。正像有人說,草地日漸貧乏歸咎母牲口,它們繁衍生養沒個夠,活活把草地給吃窮了,你可別信。

    到處有人講這女子的壞話,你可別信。正像她說她自己剛滿十六歲,是個處女,這話你千萬別信。你要信了,就等於相信這枚雪白的頭蓋骨確實空空蕩蕩,裡面並沒有滿滿地盛著靈魂。

    披軍雨衣的女子停住,用腳撥弄一下,她不知道它是三十多年前的青春遺跡,它是一個永遠十七歲的女紅軍。它在她眼裡只是一枚白骨,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它將間接地干預她的人格,間接地更新她卑劣的人生。

    女子繼續向前走。惟有流浪能使她自主和產生一種不三不四的自尊。從她走進這片草地,她的命運就已注定。她注定要用自己的身體築起兩個男人的墳墓;她注定要玩盡一切情愛勾當,在喪盡廉恥之後,懷抱一顆真正的童貞去死。

    她寬大的軍雨衣下擺把沒脛的草掃得如攪水般響。老鼠被驚動了;一隻鷂鷹不遠不近地跟著她。鷂的經驗使它總這樣跟蹤偶爾步行進入草地的人;被腳步驚起的老鼠使它每次俯衝都不徒勞。濃密的草被她踏開,又在她身後飛快封死。

    直到身後響起馬的喘息,她才慌慌張張地開始辨別方向。

    騎馬人顴骨高聳,紫紅髮亮。有這樣一對觸目的顴骨,臉便坎坷了許多,添出一分英氣,二分正氣,三分殺氣。他直奔披軍雨衣的女子,抄到她前面擋了路。女子知道,儘管草地大得隨處是路,但她的路必須從他手裡討出來。大太陽剛升出半個,稠糊糊的光正淹過她的頭頂。他頭髮直豎並同馬一樣汗氣如煙。

    「往哪走?」他挪動身子,讓出半隻鞍。這意思是讓她乖乖上馬,然後一切又循老路。他拍拍鞍墊:「逛夠了,回去吧。碰沒碰到狼?」

    她又幹了一次。這樣的深夜出走早已是失效的威脅。他有時也樂得放她一韁,為了使她更明白,偌大世界,惟一可投奔的,只有他瘦骨嶙峋的懷抱。

    女子裹一下雨衣,把自己縮小。「這回我沒拿你們的錢。」她忽然說,露出點潑勁兒。女子除下軍雨衣的帽子,現在她的臉正對你。我猜你被這張美麗怪異的面容懾住了。你要見過她早先的模樣就好了。假如有人說她是個天生成的美人,你可不能信。

    男人此刻下馬站到她跟前。「莫鬧了,小點兒。」他喃喃道,「我沒法,你也沒法……」

    小點兒看著他的下巴,看著他不講話仍在升降的喉節。她突然想起這個跟她纏不清的男人實際上是她姑父。她試著喊了聲「姑父」,感到這稱呼特別澀嘴。

    他莫名其妙盯她一陣,一下也想起她原是他的侄女。「那我走啦?這回我真沒拿你家的錢,回頭ど姑會查點擱錢的抽屜。」他伸出一雙胳膊,她看出他想幹什麼,忙又叫:「姑父!」

    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他們對自己隱瞞的彼此間的真實關係,被她就此道破。很大很大的草地,一下子就沒了她。

    於是,這個披軍雨衣的女子潛入了草地,背向她的退路,背向她的歷史。

    很遠很遠,你就能看見女子牧馬班那面旗,草地最掩不住紅色。旗插在帳篷頂上,被風鼓起時,帆一樣張滿力,似要帶帳篷去遠航。連下了幾天雨,被雨沖酥的泥使帳篷每隔兩小時起一次錨。旗卻沒倒過,只不斷流淌血漿似的紅色。雨下的夜色,四野通亮。馬群一齊勾下頭,水淋淋地打著噴嚏。清早天一晴,馬群開始游動,只見一片婆娑的長鬃。旗在帳篷頂千姿百態地飄,飄得很響。帳篷裡的人一時不明白什麼聲音會這樣響。

    班長柯丹捋了把糊滿泥漿的頭髮。幾天幾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斷打撈塌在雨裡的帳篷。帳篷一塌,裡面的人就像被一網打盡的魚那樣瞎拱。「不要動,不要動!」她喊。「不要拽人家被子!……拽我幹啥,滾你的蛋!」「冷啊!」有人哭著說。「我被子打得精濕!」有人說著哭。「拱!拱你媽呀!帳篷一會兒拱漏,澆把你龜兒!」她喉嚨和話都越來越粗。漸漸地,吼也制不住她們騷亂哭鬧,有雙手伸過來,捺住她煩躁的肩膀。

    「別吱聲,班長,這樣哪行?」

    「你是哪個?」

    「沈紅霞。」

    其實在她自報姓名之前,柯丹已猜準她。原因是她很難得開口說話。除她之外,柯丹已聽熟每個女娃的嗓門,而正是這份陌生,使人對她的聲音記得格外牢。正是她的緘默表現出她非同一般的語言才能。

    「你說咋辦?」柯丹問她。她輕輕說了句什麼,但誰也沒聽清。柯丹懷疑她或許什麼也沒說,她自己卻打這兒開始有了主見,她在一剎那間想出一條穩定軍心的絕招。果然奏效,馬上出現了秩序。柯丹先是大聲點名,然後再讓她們挨個報數。這下誰都不敢再哭再鬧。原是趁著混亂髮發牢騷洩洩委屈,一有秩序誰哭誰就暴露。

    這種不間斷的點名報數持續到雨停天亮,柯丹驚喜地發現六個女知青被井然的秩序列成整整齊齊一排,睡得很有紀律很成隊形,一張張臉都被雨水泡大了。帳篷中央有窪水,漂了只圓肚子老鼠。再到外面看看,帳篷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不知人帶走了帳篷還是帳篷帶走了人,反正它起碼漂移了百把米,原址留著一垛飽吸水分的柴,新鮮得要抽芽長葉似的。她鉚緊帳篷,見三個姑娘腫著臉在門口刷牙,沒有水,她們用牙刷蘸了牙膏干蹭。

    「張紅、李紅、趙紅!」

    她們抬起臉。這是三張難以區別又絕不相像的臉。三個人同時嚥下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她們知道班長反感太講清潔的人。柯丹很少刷牙,碰到水富裕的時候也刷刷,只是像捅灶眼一樣又狠又快。她對個人衛生態度敷衍,只為證明自己雖是少數民族,但在一切文明上她都不遜色於這些女學生。

    「你們三個,去看看馬!」

    「沈紅霞已經去嘍……」她們說。嘴裡一股水果糖味直撲柯丹的臉。自從女知青把這種又甜又香的牙膏帶到草地,柯丹便認為刷牙有了一層很實惠的意義。

    「人家去招呼馬,你們一爬起來就曉得整自己嘴臉!」她劈手奪下一把粉紅色牙刷,扔在地上。另外兩個姑娘連忙攥著牙刷就跑。

    柯丹全名叫柯丹芝瑪,七個人當中,獨她是土生土長的牧工。軍馬場領導當著六個女知青的面拍著她又寬又厚的肩膀:柯丹,她們六個就交到你手上啦;又對她們六個說:能不能放好馬就看你們跟柯丹學得咋樣啦。當時她想,學放馬先要學的多了,比如學吃風乾的肉,夾生的飯;還得學野地睡覺,露天解手。

    她走進帳篷,兩個值廚的姑娘正用手指狠命地從地上摳起一塊狀似膠泥卻比泥更黑的膠黏東西。「那是什麼?」她問。

    「醬油膏。」

    答話的叫杜蔚蔚,相貌遠遠大出年齡,從一開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個扁臉大眼的叫毛婭,一天到晚都在想到哪個地方去扮演李鐵梅。她倆仔細剝下醬油膏上的泥和草莖,然後從一雙長統膠靴裡取出掛面。她倆邊幹活邊做一種語言遊戲。老杜有個本領,編出一句挺平常的話讓人倒著講,然後平常話就會出人意料地變成一句下流話。

    柯丹掀開鍋,又蓋上。鍋裡死氣沉沉地泡著一塊漆黑的燻肉干,這頓飯連影子都還看不見。這時毛婭尖尖地嚷:「班長,你把《老娘盼兒歸》倒著講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來,一面吮著十根手指上的醬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罵人啦!」柯丹警告道。

    倆人這才下力燒火,一會兒帳篷裡就誰也看不見誰了。毛婭說了句:「煙子好凶!」柯丹說:「自然是凶。」老杜趁煙幕摸出帳篷,倆人都沒發現。鍋響了,肉在裡面叮叮噹噹地敲著鍋底,這就是一頓飯在望的時候。毛婭剛唱一句,柯丹就說:「鹽!」

    於是從膠靴裡把鹽找到,再唱,柯丹又說:「辣子!」

    如此被打斷幾回,毛婭明白班長煩她唱這類動人婉轉的歌。其實柯丹是鄙視動不動就哭,無緣無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惡習。誰從馬上摔下來,她便及時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聲不吭把嚎啕咬在牙縫裡。眼看鍋裡泛起骯髒的油花,毛婭問:「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這時卻聽見外面有人喊。張紅李紅趙紅跑回來報信說:出事了,沈紅霞一跤從馬背上跌下來,跌得差不多了。三個人把一模一樣的話講了三遍,像山谷學舌般的回聲。

    「哪匹馬?」柯丹問。

    「紅馬!」

    一聽紅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後的帳篷裡怎麼也找不見絆馬索,她抓起那根祖傳的老牛皮鞭衝出帳篷。她們上氣不接下氣地控訴:紅馬簡直有殺人的本領,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無聲無息。它無論跑、跳都沒有一點聲音,柯丹早就注意到這點。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靜靜等著,看人敢做什麼,只要有一個動作,它隨時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個稀爛。她們三個聒噪著,紫色的唇邊停著淚珠。沈紅霞肯定被摔死了,她們說,它把她從頭上撂出去,好比拋個球。

    一大群馬見人來了立刻散開,現出草地上一具躺臥的人形。

    沈紅霞跟這幾個姑娘不同,其實她倒也並不特別沉默和嚴峻,但人人在認為她隨和的同時懷疑她實際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發現過她的那種短暫的眼神。她會突然向某個正在激昂表態的同伴投來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渾身不必要的勁頭,並對你虛張聲勢表示吃驚。她那種目光使她和集體從一開始就產生了隱隱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時候,軍區來了位首長視察軍馬場,說:「放馬都是男娃?」旁邊人答正是這情況。首長說:「紅軍裡頭女的啥不幹?走著走著把娃娃生出來的都有。女紅軍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們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們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著「堪用軍裝」的知青木頭木腦地笑。「有沒有女娃敢放軍馬?!我看是有的。你們不信?我是信的。」首長沉住氣等了一會兒,然後冒出個沈紅霞。她沒有多話,只對首長說她行。不那麼爽利也不那麼忸怩,讓發言就發言,指指天邊,說:「我們能到那裡去放馬。」很快拉起隊伍,開到寥不見人的草場。扎帳篷時,所有姑娘都圍著這個新奇的生活環境又跳又唱,樂不可支。惟有她走到高處,將那支老式步槍舉向天空。「通」的一聲,大家從此嚴肅了,隆重地沉默下來,一個挨一個向天鳴槍。槍響過七下之後,她們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齊的一排,心裡充滿奠基的肅穆和創業的莊嚴。這氣氛使她們忽然意識到,這或許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的開始。

    你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匹馬。

    紅得如同一個驚歎,如同標於人畜間的一個警號。馬群在它背後,人在它對面。看得久了,你便覺得這匹紅馬有點失真,它立在那裡,無可挑剔,體現著人們世世代代對於馬的最大膽的虛構。沈紅霞想:我畢竟還是一次又一次騎過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長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張紅李紅趙紅被它全無聲息的暴跳嚇呆了,它沒有蹄音,沒有嘶鳴,在強烈的陽光裡連影子都沒有,它只有它自己。

    「這狗日的馬咋會沒了點聲音?」三個姑娘其中的一個說,得到的回答是另外兩個恐怖的神情。

    沈紅霞「哇」的一聲,被顛得嘔吐起來。吐出的東西就是乾乾淨淨的胃液。接著,沈紅霞看見自己畫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聽見女伴們用男人般的粗話咒著紅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裡數:第十。從她與紅馬相識至此,她已被這漂亮的畜牲打翻了十次。等三個姑娘跑回去叫班長柯丹來收拾這慘局時,她才睜眼。

    她癡癡地看著紅馬。

    紅馬也在看她。它的長尾在草尖上溫柔地拂擺。望著這個近乎粉身碎骨的對手,它心裡充滿惡棍施虐後特有的恬靜。

    沈紅霞想起領養軍馬那天老飼養員突然問:「你頭一眼看見了啥?」

    「一匹紅馬。」沈紅霞答道。

    「嘿嘿,那個紅傢伙……」他不斷重複:「那個紅傢伙。」她奇怪他稱它為「紅傢伙」。

    現在她似乎有點悟出他當時的語氣。它紅紅地立在那裡,背後龐大的馬群一派鉛灰色。看它的矯情樣,它身上甚至不帶有歷史悠久的鞭打痕跡及源遠流長的役從痛楚,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規的馬裡顯得孤立而自在,正是這種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們,使人們一眼就認準它,並至死不放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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