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8期) 中篇小說 北京房東(荊永鳴)
    《北京房東》文\荊永鳴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7期

    【作者簡介】荊永鳴:赤峰市人。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外地人》、長篇小說《陡峭的草帽》等。曾獲《小說選刊》獎等多種文學獎。中國作協會員,煤礦作協副主席,北京作協合同制作家。

    1

    我的第二任房東是個酒膩子。他叫方長貴,四十多歲,體格健壯,喉音很重,說話有一種嗡嗡的回音。我總是想,這樣寬宏的嗓子比較適合於唱美聲,而他卻偏偏選擇了喝酒——四兩的啤酒杯,一揚脖便干了個精光,好像沒有經過喉嚨而是直接倒進了肚裡。那天晚上他來取房租,在我的餐館裡,我們先是滋潤了四個“小二”,接著又灌了八瓶啤酒,他才梗著脖子,像是抑制不住,又像是很費勁地打了幾個響亮的啤酒嗝說,“兄弟……呃……差不多了,今兒就這麼著吧……”

    送走了方長貴,我和妻子趕緊往家走。一路上頭重腳輕,走進胡同拐角的時候還差點沒撞到牆,被妻子一把拉住了胳膊。她嗔怪地說,“你就是逞能,最後那兩瓶啤酒就不應該喝!”“你別說酒的事啦行不行?”她一提到酒,我的胃裡就有點條件反射往上湧。她挎著我的胳膊,絆絆拉拉往家走。好不容易撐到家,那種天旋地轉、翻江倒海的勁兒就上來了,結果差點沒把腸子吐出來。一通折騰之後,才酣然入睡,死了一般。

    第二天,我妻子什麼時候起的床,什麼時候去的餐館,我一概不知。在一種矇矓的狀態中,我聽見似乎有人闖進屋裡,又跑了出去,再返回來,同時像是喊了句什麼……我毛毛愣愣睜開眼睛,在一種“不知今宵酒醒何處”的失憶狀態中,只見地上夢幻般地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我。

    我疑惑地看著她,“你是誰?”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

    女人的聲音很大,甚至很憤怒。此時我已經徹底清醒過來,這不是在夢裡,是真事兒!

    是真事兒,反倒讓我更加糊塗了。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進到屋來的……我已經來不及吃驚,只想把事情立刻搞個明白。

    我問她有什麼事。

    “事兒大啦!是誰讓你住到這裡的?”

    我剛想說方長貴,馬上又改口說,“我表哥……”

    “你表哥是誰?”

    我說,“方長貴。”

    “……什麼?方長貴是你表哥?”

    我說,“是。”

    她“嘿”了一聲,不無譏諷地盯著我,“這麼說,我還是你表妹呢?”

    一句話,又讓我墜到了雲裡霧裡。我怔怔地趴在床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對方近距離的形象越發清晰,她三十五六歲,一頭深棕色的秀發散亂地披在肩上,風姿綽約,長得漂亮!同時我聞到了一種高級化妝品的幽香。這就越發加重了我的窘迫與難堪。更重要的是,趴在被窩裡跟一個陌生人對話不得勁兒,方式不對。我建議她能不能回避一下,讓我先起床,再說話。對方也好像意識到了這一點,很配合,或者說很給我面子,她立刻轉身出門,退到院子裡。

    我穿好衣服,首先把屋裡的窗子和門全部打開。我知道,被一個酒鬼睡了一夜的屋子,空氣中肯定有一種不太好的味道,同時也有點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意思——對方畢竟是女人,而且是個不明來歷的陌生女人。

    之後,我把女人叫進屋裡,開始我們的第二輪對話。毫無疑問,穿上衣服說話我就仗義多了。事實上,為了急於了解事情真相,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漂亮女人面前,我已經忘了拘謹和自卑。

    我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一經說開,事情還真有點復雜。原來,我們租的這間房子的主人不是方長貴,而是眼前這個女人,她叫方悅。方悅是方長貴的妹妹。方長貴往外租房子這件事,方悅全然不知。根據她的說法,她是想在雨季之前看看這房子有沒有漏雨的地方,需要不需要維修一下,“哪想到,一進來,發現屋裡竟睡著個大活人,差點沒嚇死!”

    “這麼說,我是被你哥給騙了唄?”我不解地看著她。

    “你交了錢,也住了房子,他騙你什麼了?他騙的是我!”

    “既然是你的房子,你哥他怎麼有鑰匙?”

    她說是她給他的。但馬上又說成是“他肯定自己配的!”

    聽她這麼一說,我馬上想起一件事來。剛住進這間房子的時候,我妻子就有些擔心,她說這房子也不知道多少人住過了,最好換一把新鎖,安全。我看了看,門是鋁合金的,鎖是那種裡外能開的長把鎖,裝得嚴絲合縫,就像是門上長出來似的。我研究了半天,又估計了一下自己的能力,覺得對付這件事肯定有相當大的難度……就沒換。現在我終於意識到,如果當初換了門鎖,就不會被一個漂亮的女人堵在了被窩裡。太難堪了。

    接著,那個叫方悅的女人便一項一項地問我,啥時候租的房子,哪地方的人,做什麼工作的……我都一一作了回答。最後她又突然想起似的問我,那“表哥”又是怎麼回事兒。

    說起來這都是方長貴的主意。我們租房子那天,他告訴我,院裡有兩個鄰居,老是愛管閒事兒,“您住進去之後,就說我們是親戚。”

    方長貴的意思我明白。當時有關部門在房屋出租方面管得很嚴,無論單位還是個人,出租房屋必須向幾個部門申報,先辦手續。不但麻煩,還得納稅。一般情況下,房主都是和出租人私下簽訂協議,前提是,租房的人必須遵紀守法,可靠,同時還不能讓鄰居們有什麼說道,所謂民不舉官不究吧。

    我說,“行,啥親戚呢?”

    方長貴想了想,“您比我小吧?”

    我說,“我四十。”

    他說,“您瞧,小兩歲呢……就說是我表弟吧。”

    我說,“行。”

    不過,這個稱呼我一次都沒用上過。搬進這間房子之後,我們和院裡的鄰居都處得不錯,彼此雖沒什麼實質性的交往,見了面都挺客氣,啥事兒沒有,我再對院子裡的人去撒謊,說我是方長貴的表弟,有這個必要嗎?

    我簡單講了事情的經過。方悅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他可真有一套,我算是服了他了!”

    至此,我已經覺察到方長貴和方悅在房子的問題上肯定有什麼說道。但無論如何,那是他們兄妹之間的事,我不管,也管不著。我只關心這房子我還能不能住下去。而且我已拿定主意,並相信我有足夠的理由來維護我的權益。

    我找出了和方長貴簽訂的租房協議。

    方悅看了幾眼,默然無語。她突然掏出手機,飛快地按出了一串號碼。看樣子,她是想立刻和方長貴討個究竟。但是呼叫音一直響著,卻沒人接聽。方悅生氣地按掉手機。她告訴我,可以暫時保留我的居住權,事情究竟咋辦,她要先問問方長貴,然後再說。

    2

    我們是半年前搬到這間房子裡來的。在此之前,我和妻子一直住在我們餐館附近的另一條胡同裡。那也是個大雜院,我們租的那間房子很簡陋,而且是個倒座子房,光線很暗,即使白天也得用電燈照明。但就是這麼一間房子,我們一住就是兩年。作為外地人,我們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臨時的,不安定的,我們只是從一種相對的角度,希望生活能夠安定一點,不願意折騰。無奈的是,有一天,房東來告訴我們,說那條胡同要拆遷,讓我們有個准備,最好提前找房。當時有兩個居委會老太太常到我們餐館來發鼠藥,檢查婚育證,或者組織集體殺蟑螂什麼的,跟我妻子混得很熟。聽說我們想在餐館附近租一間住房,便熱心地表示替我們去打聽打聽。結果沒過兩天,就打聽到在我們餐館前邊的一條胡同裡有一家的房子空著,並從院裡的鄰居那裡抄來了房主的電話號碼。

    房主就是方長貴。

    我第一次給他打電話,就覺得這是個既認真而又囉唆的人。我問他是不是有房子要出租,他先說沒有,接著又問我聽誰說他有房子要出租。我告訴他是居委會的兩個老太太。他警覺地說,“居委會的?那院裡也沒有什麼居委會的老太太呀。”

    我想跟他解釋一下,又覺得解釋起來很麻煩,也沒必要,便直奔主題地說,“方師傅,咱長話短說,我只是想問一下,你的房子出租還是不出租?”他說,“不租了。”

    我心想,不租我還跟你磨嘰個啥?我叭地放了電話。剛轉過身去,電話響了。我以為是訂盒飯的呢,卻還是那個渾厚的京腔兒。

    “丫怎麼斷線了呢……您貴姓?”

    我告訴他。

    他問,“北京的‘京’?”

    我說,“不是,是荊州的‘荊’。”

    他說,“明白了,劉備大意失荊州啊……這姓兒好!”

    接著,他又問我是哪裡人,多大年齡,做什麼工作的,租房子是一個人住還是夫妻兩個人住等等,問得比人口普查還詳細!但我還是不厭其煩地作了回答。從對方不斷插話的口氣上,我聽出他對我的“自然情況”還是比較滿意的。他告訴我,他再考慮一下,然後給我個信兒。

    等了兩天,一直沒信兒。我妻子有些著急,她說,“出租個破房子都這麼磨嘰,好像往外嫁女似的……你再打個電話問問,他不租拉倒,總不能在他這一棵樹上吊死!”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家裡一直沒人接聽。到了中午,才終於打通了。這次對方倒是挺痛快,不再問這問那了,他讓我定個時間地點,見了面再說。

    下午,方長貴准時來到我們餐館。

    小平頭,大個子,身材魁梧,長得隨便,甚至有點粗糙。不過,倒是蠻和善的一個人,至少要比在電話裡給我的感覺好得多。我們聊了一會兒家常,他又考察了一下我們的基本情況,才切入正題。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那間房子原來出租過幾次,都鬧得挺不愉快,本來不想出租了,麻煩!但看我們是踏踏實實做生意的人,還成,靠譜兒,他可以把房子租給我們。問到租金,他說,“這個不忙,先看了房子再說。”

    房子還行。比我們原來住的那間要大一點,有十五六平米的樣子。關鍵是房正,朝陽,窗子也大,一進屋便給人一種陽光明媚的感覺,和以前租的那間房作對比,我和妻子一眼就看中了。一問租金,對方開出的條件是每月六百元,兩個月一付。我和妻子交換了一下意見,覺得還可以,沒超出事先的預測,也就沒還價。回到餐館,我按照上次的租房合同,扒了一份協議,用復寫紙謄好。雙方簽了字。我又預付了兩個月的房租。方長貴點了點頭說,“沒錯,成,這就齊活了!”

    我告訴廚師做幾個菜。既然成了房東與房客的關系,總得喝點酒,聊聊天,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第一次喝酒,我就看出方長貴是個喜歡喝酒的人,人往桌前一坐,便滿臉快活。他原先在一個高低壓開關廠工作,前幾年廠子破產時買斷了工齡,現在是賦閒在家。平時養養鴿子,釣釣魚,也是閒不著。有時候,還和一些鴿友參加一些賽鴿活動。他說,“對啦,去年夏天我還去過你們赤峰。”

    我問他感覺怎麼樣。

    “一個干淨的城市,挺涼快!草原上的達理湖也好,沒污染,我們在那裡吃過一次魚宴,嘿,那叫一個鮮!”

    酒席間,方長貴不斷地誇獎我餐館的菜做得棒,好吃。作為一種回報,他給我講了許多艱苦創業的道理,說既然到北京來發展,就得多吃苦,踏踏實實地奮斗,往好了整,往大了干。他還試圖引用拿破侖那句名言,但沒有成功。最後說成了“不想當大老板的人,做小生意也絕對是馬馬虎虎,不靈!”

    接著,他還舉了個例子。說幾年前他住的那條胡同來了一對溫州夫妻,本來是拿著五千塊錢想到北京來做生意的,可在火車上被人割了包,分文沒剩。到了北京沒地方落腳,就在他們那條胡同的一個牆角住了好幾天。後來兩口子給一家商店打工,賣皮鞋。方長貴停了停,說,“現在怎麼著?人家是自己開鞋店,哪是小啊,兩層樓!”說到這裡,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似乎是想檢驗一下這個例子在我的臉上有沒有產生一種“震驚”的效果。

    我只好用“震驚”的表情看他,“是嗎?”

    坦率地說,即使我對他的話題興趣不大,也必須保持一種“興味盎然”的樣子,至少也是對這位老兄苦口婆心的一種尊重。只有他的話題告一段落的時候,我才趕緊端起酒杯說,“方大哥,咱們再整一口?”

    “什麼叫整一口呀,干了它!”

    說完,半兩酒,一飲而盡。

    當時,一瓶二鍋頭已經下去了,方長貴還依然沉浸在一種酒猶未盡、興猶未盡、言猶未盡的狀態之中……說實話,我真是有點陪不起了。但陪不起我也得陪著——畢竟,我是餐館的主人,他是我的房東,我總不能說“行了行了,差不多了,別喝啦,我餐館的伙計們該休息了”。初次見面,有這麼說話的嗎?

    我妻子看出我有些支撐不住的樣子,她幾次湊過來,給方長貴敬上一杯酒,並就此搭訕幾句,問他住在什麼地方,回家坐幾路車,末班車是幾點……言外之意我都聽出來了,而方長貴卻渾然不覺,他說,“愛他媽幾點幾點,我不坐丫的啦,我打車回去!”結果,一直熬到夜裡十二點,方長貴終於覺得“差不多了”,他看著我說,“兄弟,時候不早了,今兒就這麼著吧。”

    謝天謝地。送走了方長貴,我長長地松了口氣。我妻子則嘮嘮叨叨地說,“酒膩子!你還叫他有時間就過來喝點呢,煩死……”話未說完,她突然盯著窗子一怔,說,“可毀了,他怎麼又回來啦?”

    我回頭一看,方長貴果然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餐館。我趕緊迎過去,問他是不是忘掉了什麼東西。方長貴呵呵一笑,嗔怪地說,“我忘了,您怎麼也不跟我要哇!”他舉起手來——這時候,我發現他的手指上捏著一把光禿禿的鑰匙。

    3

    方悅是怎麼問的方長貴,方長貴又是怎麼說的,我就不知道了。兩天後,方悅來到我們餐館。人還是那麼漂亮,但說話的語氣和態度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非常客氣,甚至給人一種愛說愛笑的感覺。我覺得北京的女性就是這樣,她們開朗、大氣、熱情、周到,同時源於一種天生般的優越感,又處處充滿了自信。方悅看了看我們的餐館,又聊了幾句家常,她告訴我們說,她問了方長貴,也問了院裡的鄰居,都說我們兩口子人不錯,不惹事兒,這房子我們可以接著住下去。

    我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暗暗松了一口氣。事先我和妻子已經探討過,假如方悅執意要收回她的房子,我們當然會據理力爭,只是糾纏起來,即使她退還我們兩個月的房租,或者勉強允許我們再住上兩個月,再收回,其結果還是一個樣,無非是我們再找房子,再搬家——總之是個麻煩。現在,既然我們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我和妻子的心情便可想而知。

    中午,我們留方悅吃飯。方悅挺爽快,沒有推辭。當我妻子問她喜歡吃點什麼的時候,她還主動接過菜譜,親自點了一道小炒牛蛙。從經驗上說,大多數北京人都吃不了辣的,方悅是個例外,“我還就喜歡這個麻辣,越辣越想吃!”說到北京的傳統菜和那些有名的傳統小吃,她反倒沒什麼興趣,像炒肝啦,鹵煮啦,麻豆腐啦,感覺都一般。“哎,對了,你們喝過老北京豆汁兒嗎?”我和妻子都說沒有喝過。她說,“有時間你們去喝一次試試,肯定喝不了,什麼玩意兒,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喜歡那麼一種說不來的怪味兒!”

    上菜了,我問她喝什麼酒,啤的,還是白的?

    “無所謂,什麼都成。”

    據方悅自己說,她喝酒的潛能是被一個東北人給“開發”出來的。她老公是一家外企的部門經理,平時應酬多,偶爾也拉上她去湊個熱鬧。在一次酒桌上,她老公被一個東北人灌得一個勁拱手作揖,對方還是不依不饒,被逼無奈之下,只好由她替喝。她本以為一杯就醉,沒想到喝了一杯沒事兒,再喝一杯還沒事兒,那就喝吧!結果碰了十多杯,眼瞅著那個東北人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她愣是啥事兒沒有……這才發現自己還有這麼點長處。“可能是遺傳,”方悅說,“我爸在世的時候就能喝,我哥也能喝……”

    我妻子一聽就笑了,她說,“方大哥可不是一般的能喝。”

    方悅說,“哎,對了,他是不是總到你們餐館來蹭酒啊?”

    我說,“沒有沒有。”

    的確是沒有。方長貴的家在前門,離我的餐館很近,但他沒像我告訴他的那樣“沒事就過來坐一坐”,只是到了我該預付房租的頭一天,他才會准時打來一個電話,問我忙不忙,餐館的生意怎麼樣,卻閉口不提房租的事。這時候我就會主動告訴他,我該交房租了,問他有沒時間過來。方長貴還挺吃驚,說,“是嗎?您瞧,我都忘了這碼事兒了……這時間可真他媽快!怎麼著?那我明晚兒過去,您方便嗎?”我說,“方便。”他說,“得勒!那明兒晚見。”多含蓄啊。

    我說,“方大哥挺好的。”

    “那是你不了解他。”方悅笑了一下,“當然了,我哥人倒是不壞,有時候我還覺得他怪可憐的。他沒工作,兒子上大學,只靠老婆一個人上班。家裡窮不說,一個大男人,整天被老婆管著,一點地位沒有。話說回來,經濟上不行,哪來的地位呀,是不是?說實在的,頭兩年我真是沒少幫他,你倒是長個心眼呀,哎,他不!我給他錢,不管多少,他都會像表功一樣,全都交給了老婆。可反過來呢?他想買一盒三塊錢的煙,我嫂子都不給他錢……”

    不知為什麼,我妻子對於這樣的家長裡短最感興趣了,特別是聽到哪家女人刁蠻呀、男人受氣之類的話題她就興奮。她說,“是嗎?我看方大哥挺拿得起放得下的,不像是受老婆管束的人呀?”

    方悅說,“這事也不能全怪我嫂子,關鍵是他不爭氣,沒追求,整天游游逛逛,啥也不干,手裡一分錢沒有,還養了一些不三不四的鴿子。”

    說到鴿子,我想起來了,記得有一次來取房租,他是和一個像瘦猴似的男人一起來的,介紹說他們是“鴿友”。酒席間,兩個人一直聊著鴿子的話題,什麼“李鳥”啊,“常州花”啊,“飛輪兒”啊……聊得津津有味,眉飛色舞。

    我說,“養養鴿子,這不挺熱愛生活的嗎?”

    方悅說,“不僅養鴿子,他還養女人呢。”

    方悅一語驚人。然後,她又像失言似的轉換語氣,“不過,也不能說‘養’,說‘養’就高抬他了,他沒錢拿什麼‘養’?說白了,就是找了個傍家兒,在一起瞎‘作’。”

    方悅毫不避諱地抖摟她哥哥的隱私,讓我感到驚訝。同時又讓我有一種她沒把我們當“外人兒”的感動。

    我妻子就不同了,聽說方長貴找了個女人,表情立刻變了。她說,“是嗎?真是看不出來,方大哥這麼做可不對啦!”

    方悅說,“我哥是不對,我嫂子也有毛病,長得一點不好看,還啥啥都說了算……說實話,我要是個男人,也會反感的。”

    我樂了。

    接著,就說到了房子的事。據方悅講,她爺爺是個商人,死的時候留下了八處房產,到了“文革”的時候只剩下了兩處,其余的全都被政府代管了。父母過世後,剩下的兩處房子她和方長貴每人一處。她結婚後住進了樓房,這間平房先後有四五個熟人和同事住過,都是借住。直到兩年前才騰出來。當時正好趕上她哥哥方長貴下崗,為了幫他,她就把房子的鑰匙給了方長貴,讓他把房子租出去,租金歸他。這本來是個好事兒,沒想到這房子卻被方長貴租得三起三落,磨磨嘰嘰。

    “說起來,也怪那些租房子的人不爭氣。”方悅說。

    頭一次是一對夫妻,三十多歲,也是生意人,在東華門小吃街上賣酸辣粉。也不知道為啥,兩口子淨打架,沒日沒夜地打,還是女的打男的。女人竟追到院子裡,拎小雞似的把男子摔到地上,騎著揍,有時候竟把那個男人打得號啕大哭……

    方悅笑了,“你們說,這叫什麼事兒呀!”

    第二次,是個開發廊的女子。單身一個,倒是不吵架了。可沒過多久,便開始往家裡帶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大白天就在屋子裡鬼混。院裡住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哪瞧得慣這樣的人!因此,像頭次一樣,房子租出去沒多久,鄰居們又打電話,告訴她那租房子的人怎麼怎麼不像話,“大白天的就在屋子裡折騰,什麼玩意兒呀!”她只好告訴方長貴,趕緊攆人。

    第二個住戶被清出去之後,過了很長時間,沒動靜。她給方長貴打過幾個電話,問他房子租出去沒有,每一次問他,方長貴都說沒碰到合適的主呢。那就碰吧,找吧。可是有一天她又接到了鄰居的電話,告訴她,說方長貴自己搬到那房子去住了。她聽出鄰居的話裡有話,到了那兒一看,這才發現了方長貴的出軌行為。有一次她還碰巧見到了那個女的。“又老又丑,看上去比方長貴還大呢。”講到這裡,方悅有點激動了,“當時我那個氣呀!我都不知道他是咋想的!唉,就說圖個樂吧,你倒是找個差不多的呀?還趕不上我嫂子好看呢!”

    我妻子說,“打個比方,那就是王八瞅綠豆——對上眼珠兒啦!”

    方悅說,“大姐比喻得太對了,當時我都想罵他一頓。”

    我妻子鄙夷地說,“要真是那號人,罵也沒用,管不住。”

    “沒用也得管啊,”方悅說,“你們不知道,我哥身體不行,看著他五大三粗的,一身毛病!高血壓,糖尿病……最關鍵的是他腎還不好,這麼鬧下去,不純屬作死麼!一氣之下,我干脆把鑰匙要了回來,不讓他租了。沒想到,他竟偷著配了一把,趁我出國的時候,又偷著把房子租給你們了。”

    原來有這麼多的前因後果,難怪我租房子的時候方長貴那麼猶豫不決。

    我問方悅,“我們住進來之後,鄰居沒給你打過電話?”

    她說,“沒有,我在韓國待了半年,剛回來。”

    我問她去韓國是工作還是學習。

    方悅解釋說,她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主要是去進修一下韓語,充充電。

    我突然想到了一樁正事,問她以後我的房租交給誰。

    方悅說,“交給我。”

    我說,“要不要給方大哥打個電話,說一聲?”

    方悅說,“甭打,你打電話,說不定他會不好意思的。我跟他說好了,沒零花錢我給他,但在房子這件事上,我不叫他瞎摻和了。”

    我說,“那好吧。”

    打那之後,我再沒見過方長貴。但在很長時間裡,我會在某一個瞬間想起他。比如,天空中突然掠過一陣鴿哨,我就會抬起頭來想:這許不是方長貴的鴿子啊?

    4

    此後方悅便成了我們餐館裡的常客。她的家住在安定門,距離王府井不是很遠。據說她的單位很輕松,老公常出差,又沒孩子,周末了,閒得沒事,即使去逛百貨大樓,也會順便到我們餐館坐一坐。有時候,我正悶在家裡寫我的小說呢,我妻子會突然打回電話說,“你過來吧,方悅來了。”

    自從見面之後,我妻子對方悅的印象一直很好,她說別看人家是城裡人,長得又漂亮,一點沒有瞧不起人的架勢,有啥說啥,實實在在,比她哥可強多了。方悅喜歡吃我餐館裡做的小炒牛蛙兒,每次來,我妻子都會讓她吃上一份,再帶走一份。而方悅也有方悅的回報,有時候是一條漂亮的絲巾,還有一次是一套很高級的進口化妝品……如此一來,女人之間的那種感覺就出來了。隔一段時間不見,我妻子還會念念叨叨,她說,“方悅最近怎麼沒動靜了呢?”

    至於我,對方悅的印象當然也不錯。坦率地說,她的漂亮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她性格挺開朗。雖說是從老北京胡同裡長大的,但她的“京味”不是很濃,沒有那種過多的客套,不虛張聲勢,不一見面就喊“哎喲喂”,也基本上不使用“我他媽如何如何”那種讓人反感的句式……不僅如此,她還把我們的餐館稱為“咱家的餐館”,把我們住的房子說成“咱家的房子”,雖說一字之別,卻給人一種親情似的溫暖。總之,我喜歡和方悅聊天。她的直言快語,讓我從中獲得了許多愉悅。而方悅到了餐館,如果我不在,她也總是要問上我妻子一句,“大哥不在啊?”

    方悅對我的稱呼不是很固定,有時候是“老板”,有時候是“大哥”,後來聽說我發表過幾篇小說,她又管我叫“作家”。有一回,她還突然想起似的盯著我說,“哎,我哥不是讓你叫他表哥麼?那我也得叫你表哥啊。”

    我趕緊說,“那可不敢當。”

    方悅笑著說,“嗨,什麼敢不敢的,這年頭瞎叫唄。”

    方悅的性格大大咧咧,對什麼事都看得很開,甚至是一種沒心沒肺般的不在乎。說到她為什麼沒孩子時,她毫不避諱地告訴我們說不行,懷上過三次都流了,愣是坐不住。我妻子很同情,也很惆悵,“那是咋回事兒呢,沒想想辦法啊?”方悅說,“啥法都使了,沒用。一來氣,我還不要了呢!真是的,現在的年輕人都‘丁克’了,我還為生不出個孩子犯愁,讓作家說說,我不犯傻了嗎?”

    我妻子沉吟著說,“事倒是這麼回事,可你老公願意嗎?”

    方悅笑著說,“他不願意有個屁用。我跟他說了,想要孩子,你想找誰生找誰生去!我是不受那個罪了。”說到這裡,她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對了,有時間我把我老公帶過來,讓你們認識一下,他挺好的。”

    方悅的老公叫張弈勝,大個子,小平頭,一表人才。實話實說,頭次見面,他給我的印象不是很好。我覺得這個外企公司的銷售部經理有點端架子,無論你說啥,他都是淡淡一笑,或微微點頭,給人的感覺不僅是城裡人,是外企的小頭目,套用一位作家說過的話,好像他褲襠裡的家伙都是玉的。直到方悅誇了半天我和妻子為人如何如何,又告訴他我還是個“作家”之後,他又故意矜持了一段時間,然後才把那副假模假式的墨鏡摘下來。漸漸聊開——特別是幾杯酒下肚之後,居然特別能侃!而且還不愧是個外企人,一張口都是一些國際性的話題。他說世界上最漂亮的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泰國的人妖;皮膚最細嫩的不是白種人,不是黃種人,是黑人;俄羅斯人愛喝北京二鍋頭;荷蘭人最開放,男人出差,女人幫助收拾行李的時候,總忘不了在丈夫的行李包裡塞上一盒安全套……他還說,在日本,不管在超市,還是在餐館,只要你認准了,確定他是個日本人,啥也別說,上前“啪啪”抽丫兩個嘴巴,轉身走你的,啥事兒沒有。

    當時方悅都怔了,她審視著張弈勝說,“快得了吧,那還不得人腦打出狗腦子來呀?”

    張弈勝說,“你這就外行了吧?我跟你說,丫站在那裡,一動都不動。”

    我就問,“那是咋回事兒,打愣了?”

    張弈勝怔怔地看著我說,“什麼叫打愣了呀,日本人善於反思,你打了他耳光,人家不會像中國人那樣立刻還手,而是得先想明白了:這人是誰?他為什麼要打我?我在什麼地方得罪過這個人嗎?趁丫在那兒反思,你早就撒丫子沒影了,知道嗎?”

    我哈哈大笑。

    張弈勝到我餐館來過幾次,我記不清了。從後來的接觸上看,我覺得這個人也不錯。盡管能侃,沒邊沒沿,雲山霧罩,但為人卻很仗義,很哥們兒。後來每次到餐館來,他幾乎都帶一瓶酒,有一次還扔給我一條煙,而他自己卻不會吸。還有一次,他曾指著鼻子告訴我:“沒錢你說話!”讓我挺感動的。

    最讓人感動的還是方悅。

    有一天下午,她打來電話,說她家裡換下一張雙人床,問我要不要,要的話,就到她家裡取;不要,她就賣給收破爛的了。

    說起來,這簡直是雪中送炭。我們住進那間房子之後,睡的還是原來的一張雙人床,鐵的,不知被多少人用過了,很破了,我用鐵絲綁過好幾次,還是不行。睡在上面,只要你一動,它就會“咯吱”一聲……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特別煩人。依照我早就想換了它了,我妻子不同意。她說,“住在別人的房子裡,你買什麼床!不住的時候你還想搬著走呀?快將就著用得啦。”因此聽方悅那麼一說,我叫上兩個伙計,蹬上三輪車就去了。

    方悅家住在十層樓。撤換下來的床放在門外的走廊裡。我看了看,是那種組裝式的,床頭,床屜,包括厚厚的席夢思床墊,幾乎還是新的。我問方悅這麼好的床怎麼不要了。她告訴我,床是不錯,就是窄了點,一米八,這次換了個兩米二的。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的所思所想:只有特別熱愛生活、講究生活質量的人,才會如此把床當成一回事吧?

    那天張弈勝沒在家。就在兩個伙計往樓下運床的時候,方悅還邀請我到他們家裡看了看。那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裝修不錯,歐式風格,本色的實木地板,面包似的沙發,厚厚的純毛提花地毯,鑲著金色相框的小油畫……一切都給人一種高貴、豪華之感。臥室裡,是那張剛剛安好的全包式大床,柔軟,霸氣。床頭上方掛著主人的結婚照,男人神態瀟灑,女人嫵媚可愛。此外,房間裡擺放有序的各種小物件,新奇,古怪,讓人聯想到主人生活情趣上的優雅與精致。

    方悅陪著我在房間裡走了一個來回。

    “還行吧?”

    “啥叫還行呀,用你們北京話說,太棒啦!”

    方悅對我的評價很高興,她說有時間再帶我去他們別墅看看。

    5

    方悅家的別墅很遠,在北京西南郊。那時候的郊區,對一些城裡人來說已經很有吸引力了。在餐館,我就常聽一些人談論著雙休日要去哪哪郊區,那種興沖沖的勁頭,好像是工作了一周,就為了周末能到郊區去。是啊,郊區有山,有水,有野花野草,有城市裡呼吸不到的新鮮空氣,到那裡去爬爬山,釣釣魚,搞搞野餐什麼的,的確別有一番情趣。不過,那時候有這種情趣的大都是一些優雅的窮人,而奔著自家別墅去的人還不是很多。

    方悅和張弈勝算一個。他們是富人。

    那年中秋節,我們就是在方悅家的別墅度過的。當時,我和妻子不想去,一是對餐館放心不下,二是覺得去別人家過節不合適,太麻煩。方悅卻好說歹說,非要拉上我們去玩玩,放松放松。她說,“整天泡在餐館裡多膩呀,還是作家呢,不體驗生活,整天閉門造車哪成啊!”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只好去了。

    那天是方悅親自駕車,車上只坐著我和妻子兩個人。她老公則開著單位的車去接別的朋友。方悅的車技不錯,兩只手很隨意地扶著方向盤,白玉似的手腕上吊著金色的飾鏈。出城之後,她打開了車內的音響,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現》,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盡管是英文,我聽不懂歌詞,但是好聽。直到現在,每當聽到這首歌曲,我就會油然想起我們坐著方悅的車去她家別墅的情景,那是相當愉快。四十多公裡的路程,感覺很快就到了。

    那片別墅區叫“楓林小寨”,環境優美,非常漂亮。車駛進大門之後,只要見到的保安,就會“啪”地一個立正,同時行一個正規的軍禮,不知道的,還以為車裡坐的是首長呢。方悅把車開到一座兩層小樓近處,停下。她先是帶著我們在小區裡轉了轉。真的不錯。一座座獨立的兩層小樓,風格別致地散落在樹叢中、草地上,像一片微型的小教堂。小區裡有湖,湖中有曲橋,有涼亭,有成群結隊的紅色小魚……湖邊的假山啦,瀑布啦,都做得逼真。正是金秋時節,天氣好得無可指責,和人的心情一樣清朗、歡暢。我們在小區裡轉了一圈兒,又回到了方悅的兩層小樓,上上下下地參觀。格局不錯,大約有二百多平米,裝修得沒有市內的家豪華,用方悅的話說,他們只是偶爾來住一下,換個心情,就沒怎麼弄它。

    緊接著,有五輛轎車相繼到達。二十多個男女,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單挑兒。方悅告訴我們,都是她老公的朋友和同事。一到別墅,所有人的眼神兒都活躍起來,相互握手,寒暄,嘰嘰嘎嘎地說笑。我和妻子都不認識,只好垂手站在一邊。方悅在人群裡走來走去,快樂地和每個人打著招呼,並不時拉過一個來給我和妻子介紹。只是忙了一周遭,幾乎和所有人握了手,到最後我連一個人的名字都沒記住。接下來,活動照常進行。我妻子和一個胖女人協助方悅准備晚上的酒菜,其他人各取所樂。有搓麻將的,有打牌的,有吵吵嚷嚷著要去泡溫泉的……張弈勝則興致勃勃地慫恿大家,“想怎麼玩就怎麼玩,隨便‘作’!”

    一直“作”到夕陽西下,又開始喝酒。喝酒的場面就不用細說了。男女聚會的場面大體相當。無非是招招呼呼地喝酒,扭扭捏捏地唱歌,侃大山,吹牛皮,一個葷段子講出來,便會引出一陣哄堂大笑……都這樣。值得說明的是,在這幫城裡人面前,盡管我和妻子的身份有點特殊,但酒桌上卻沒感覺到有什麼讓人不舒服的地方。相反,他們的一句問話、一杯敬酒,甚至一個溫暖的眼神兒都讓我們為之感動。後來,在方悅的慫恿下,我還大起膽子朗誦了蘇軾的一首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並博得了滿堂喝彩。事後我和妻子回憶,都覺得那個中秋節過得有意思,很難忘。

    後來我知道,方悅一生的痛苦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6

    中秋節之後不久,方悅來取房租。那天我妻子去了木樨園小商品批發市場。我留方悅吃飯,她說忙著,不吃飯。

    “抽你支煙吧。”

    我狐疑地看著她,“你啥時候學會抽煙了?”

    她笑了笑,“無聊,抽著玩唄。”

    我按著打火機,給她點上。

    她深吸一口,然後慢慢吐出煙霧。

    “我問作家個問題。”

    我笑了,“什麼作家不作家的,你說。”

    她看著我,“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好色?”

    坦率地說,平時我和方悅說話是比較注意分寸的,只有我妻子不在場的情況下才偶爾開個玩笑。記得有一回說起我們頭次見面時的情景,方悅說當時她恨不得把我從被窩裡拖出來。我說,“那可慘啦。”她看著我,“為什麼呀?”我說,“那天我連褲頭都沒穿……”方悅聽了咯咯直笑,“什麼人這是!”

    現在,我沒想到方悅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可是個拷問靈魂的問題。而方悅的神態分明是認真的,她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這就讓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躲開方悅的眼睛,笑著說,“這事讓我咋說呢……”

    “直說。”

    我沉吟了一下,嘿嘿兒地樂了。

    至此才意識到,有時候直言不諱還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方悅放下目光,洩氣般地一笑,沒再追問。

    時間很快到了年底。我給方悅打電話,讓她來取房租。她回答說忙,“過段時間再說吧,我都不急你急啥?”以往方悅說完這話的時候,肯定會托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但這次沒有,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我跟妻子說,“方悅好像有什麼事。”

    我妻子不以為然,她說,“整天像裝在蜜罐子裡似的,她有啥事?”

    半個月之後,方悅來到了我們餐館。一見面,我和妻子都禁不住大吃一驚。過去的方悅總是那麼整齊、干淨、光彩照人,而眼前的方悅卻憔悴得像個女巫。

    我妻子問她咋這麼瘦,是不是生病了?

    方悅說,“沒有呀,怎麼了?我這不挺好嗎?”

    我妻子說,“……這麼長時間沒過來,你忙啥呢?”

    方悅說,“忙著離婚唄。”

    一句話,讓我和妻子全都怔住了。

    按說,在當時,這樣的話題已經很平常了。如果說誰誰離了婚,無異於聽說誰誰丟了輛自行車一樣,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了。相反,倒是那些沒離婚的人,往往成了人們打趣的對象,“還咬著牙堅持吶?差不多就行啦,離吧!”

    但方悅的話我還是不信。在我眼裡,她和張弈勝的感情非常好,每次來我們餐館都是挽著胳膊來,挽著胳膊走。即使張弈勝沒邊沒沿兒地吹牛皮,方悅都是用很溫柔的表情瞧著他;而張弈勝對方悅也是彬彬有禮,有一回還親自夾起一塊小炒牛蛙送進方悅的嘴裡……這樣的夫妻怎麼能說離就離了呢?

    我妻子盯著方悅,“你別瞎說了。”

    方悅點上一支煙,吸著,“真的,前幾天辦的手續,利索了。”方悅的聲音平靜、倦怠,近乎於冷漠。

    我妻子問她怎麼回事。

    方悅吸了一口煙,又把煙灰往煙缸裡彈了彈,說,“小三兒插足。”

    我妻子說,“是嗎?那女的是干啥的?”

    方悅說,“你們見過,就是上次在別墅唱英文歌兒的那個。”

    我的記憶裡立刻浮現出一個漂亮的女孩。高鼻梁,大眼睛,上身穿一件白色寬松T恤衫,下身一條深藍色牛仔褲繃在腿上,優雅、筆直。吃飯時她就坐在張弈勝旁邊,不說話,一雙大眼睛看來看去,閃爍出一種浪漫主義的幻想……記得那天她唱的英語歌就是方悅在車上播放的《昨日重現》,嗓音渾厚,好聽,特別是那句“沙啦啦……”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方悅告訴我們,她就是那次在別墅看出“事兒”來的。在酒桌上,她就發現兩個人的眼神都不對勁兒,後來我朗誦“但願人長久”的時候,別人都鼓掌,只有張弈勝坐在那裡,光喊“好”,不鼓掌。她側眼往桌下一看,才發現他一只手在撫摸那個女孩的大腿……當時她假裝沒看見。但這事她可記下了。回家後,她像平時一樣,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只在心裡觀察張弈勝的一舉一動。有段時間,她發現張弈勝回家後無精打采,兩眼無神,但襯衣卻一天一換,她覺得他肯定有事兒。果然,在後來三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就親自抓住過他們兩次!

    “頭一次,我說我帶團去韓國,其實我哪兒也沒去。第二天晚上我是十點鍾回的家,嘿,兩個人已經睡上了。說起來像做夢一樣,但事情確實發生了。當時我沒有大喊大叫,沒像電視劇裡似的去揪打那個女孩……我蒙了。就那麼站在臥室門口,看著他們把衣服穿好。然後我只說了一句話,問他,是讓我走還是讓那個女孩走?結果當然是那個女孩滾蛋了。她走到門口的時候,我才覺得我有話要跟她說,我說‘你丫給我站住!’那女孩嚇了一哆嗦,但挺聽話,她回過來看著我,臉都白了。我告訴她,‘如果你再讓我在這個屋子裡見到你,我就讓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我他媽挺傻的,這不等於告訴人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嗎?

    “其實沒過去。女孩走後,我開始‘作’他,摔手表,砸茶幾,電視機也被我踢了一腳,沒踢壞,那玩意兒還真他媽結實。張弈勝嚇壞了,他抱住我,不讓我動,一個勁兒地說他錯了,給我下跪,媽都叫了,哭得還真像個孩子……他一直給我解釋,他不可能跟那個女孩有什麼結果,就是玩玩。其實他甭解釋我也知道,一個外地的丫頭片子,工作都是臨時的,他不可能娶她。但即使這樣,我還是‘作’他,飯也不做,兩個多月一次都沒讓他碰我。”

    方悅又摸起一支煙,點上。

    “兩個多月之後我們才和好。感覺比原來還好。去年年底,他說要去河北出個短差,兩天就回來。我說你去吧。第二天,我在單位老是心神不定,腦子裡突然一閃,他是不是在騙我呀?哎,我跟你們說,我的第六感覺特准!當時我想都沒想,開上單位的車就奔著別墅去了。說實話,第一次抓他們,我是特別想成功。這次在路上我卻突然害怕了,如果這次我再成功,就等於我徹底失敗了。

    “到了別墅,我連車都沒下,就坐在車裡,看著通向別墅的竹林小道,我拿不定主意過去還是不過去……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卡卡卡,緊接著兩個人就挎著胳膊出來了。他們同時也發現了我。我啥也沒說,開車就走。

    “我到家的時候,他已經坐在沙發上等我了。這一次,他不但沒跟我道歉,沒有一個像樣的解釋,反而問我為啥要跟蹤他。我們吵了起來。他嚷得比我還凶,說‘這都什麼年代了,我不就是玩玩嗎,而且還是免費的,怎麼啦?’我說,‘得!我不管你免費不免費,你不說就是玩玩嗎?我還想玩呢!咱們自個兒玩自個兒的,你說怎麼著吧?’你們猜,他是怎麼說的?他想都沒想地說,‘那肯定不行!’我說,‘那好,咱他媽誰也甭廢話了,離!’”

    我插話說,“這說明他對你是有感情的。”

    方悅把煙頭戳進煙灰缸裡,慢慢捻滅。

    她說,“也許吧,男人可以愛著一個人而去和別人睡覺,但女人不行。當她想用同樣的方式去報復對方的時候,她的愛情就已經不存在了。”

    7

    離婚後,方悅開始拼命工作。用她自己的話說,這麼多年,她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沒理想,甚至沒有幻想,只把張弈勝當成她的全部生活,當成她的整個世界。工作上馬馬虎虎,無論是同事還是鄰居,甚至連個知心的朋友都沒有。離婚後,她只好用工作的方式擦亮心情,為自己療傷。她開始帶團出國,經常在東南亞一帶轉來轉去,少則一周,多則十幾天。

    夏天,她去新馬泰之前到我們餐館來過一次。看上去,她顯得比原來還整齊,漂亮,皮膚黑了點,精神不錯。那次她取走了我們兩個月的房租,給我留下了一把她家的鑰匙,她說她養了兩盆花,麻煩我隔幾天去替她澆一次水。能為方悅做點什麼,讓我感到高興。我只是告訴她,必須把家裡錢和存折藏起來。方悅咯咯直笑,她嗔怪地說,“什麼人這是!”

    方悅還是住在安定門外的那套房子裡。據方悅說,那原本是張弈勝婚前買的房子,但郊外那座別墅卻屬於他們婚後的共同財產。離婚時,當她提出要這座房子的時候,張弈勝因為心虛理虧,便像補償自己過失似的,表示無論方悅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都會無條件地接受。

    第一次給方悅澆花,是我和妻子一塊兒去的。屋子裡收拾得很干淨,一切都像原來那麼柔軟、高貴。只是床頭上方的結婚照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安格爾的那幅著名的油畫《泉》。我靜靜地望著那幅畫,不知道方悅想以此寓意什麼。

    我妻子小心翼翼地把客廳和臥室看了一遍,並為此產生了一種深刻的惆悵,她感慨地說,“有房子的沒家,有家的沒房子……這個世界到哪兒說理去啊。”

    方悅養的是兩盆蘭花,不知什麼品種,一黃一紫,都開得好看。後來她告訴我,那叫“胡姬花”,是從新加坡帶回的。我想,難怪她如此上心。

    後來,我又去給方悅澆過幾次花,記不清了。她每次從國外回來,我都會向她交一次鑰匙,而她卻總是說,“過幾天還得走,就放你那兒吧。”

    我說,“你什麼時候走再給我。”

    她說,“你這人怎麼這麼麻煩呀?這事兒我就賴上你啦,怎麼著吧!”

    我不可能怎麼著。恰恰相反,能把一個女人家的鑰匙掛在自己的腰帶上——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這種感覺都挺好的。

    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方悅是我們在北京最信賴我們的房東,也是我們最好的房東。遺憾的是,好景不長。那年秋天,情況發生了變化。像上次一樣,我們所住的那條胡同也要拆遷了。而且說拆就拆,一時間鬧得整條胡同雞飛狗跳。作為一戶臨時的房客,我們不得不去尋找新的住處。只是想到我們和房主的關系處得不錯,離開那間房子的時候,我和妻子都多少有一點留戀和傷感。

    終止了房東與房客的關系之後,我們和方悅的交往差不多持續了一年。這期間,她偶爾會到我的餐館吃一次小炒牛蛙;在她帶團出國的時候,我還像原來一樣,去給她的兩盆胡姬花澆水。

    有天傍晚,方悅打來電話,想請我和妻子吃飯。

    其實,這之前她已經請過我們兩次了。一次是她家附近新開張了一家餐館,她說有幾道菜做得非常棒,讓我們去品嘗品嘗,借鑒一下。還有一次是她親自做了幾個菜,讓我們去祝福她三十八歲生日。這一次則她“特想找人喝點酒”,又不願意動彈,便邀請我們到她家附近的餐館去換換口味兒。

    我知道,方悅是個喜歡熱鬧的人,離異後一直過著孤單、寂寞的生活,她請我們吃飯,無非是想請我們去說說話,聊聊天。不巧的是,我妻子兩天前回了老家,我便實話實說,告訴方悅以後再說吧。

    方悅卻非常執拗,她說,“什麼叫以後再說呀,有一個算一個,你自己過來還怕我吃了你?”

    我答應了她。我想,如果我堅持不去,一來讓方悅失望,二來也有點不識抬舉了。與此同時,和一位漂亮的女人單獨對飲,可能也是一種不錯的體驗。

    在地壇西門的一家餐館裡,我和方悅面對面地坐下。熟悉的場面,不一樣的感覺。我說過,我對方悅的印象絕對不壞。柔和的燈光下,她顯得比平時還漂亮,看著她認認真真點菜的樣子,一時間,眼前的一切恍若夢境,讓人立刻泛起一種繾綣的心緒和一種類似於懷舊般的溫馨。我暗暗調整情緒,努力尋找平時和方悅吃飯時的狀態。

    我平靜地看著她,問她為什麼今天“特想喝點酒”。

    方悅遲疑了一下,“說出來你肯定會笑。”

    我說,“說說看。”

    她說,“今天是我捉奸一周年的日子……”

    我的確想笑,但我沒笑。我不知道方悅為什麼會把這樣一個日子記得這麼清楚。後來,我曾特意“百度”過“捉奸”這兩個字,網上是這麼說的:

    捉奸基本上算是一件損人不利己的事,它等於是主動把對方造成的傷害和侮辱最大程度地固定在自己的臉面和心靈上,也等於是把自己和配偶的尊嚴同時折殺殆盡,並把彼此推到了無可挽回的絕境上。

    對於這件事,我不知道方悅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她對自己的行為是不是產生過後悔。我單是知道,離婚後方悅一直不忌諱關於前夫的話題。有一次,說到張弈勝如何干淨,又如何會做菜的時候,她的眼睛還能發亮。事後我和妻子推斷,兩個人復婚的可能性非常大。為此,我妻子還勸過方悅,“事兒都過去了,抻上一段時間,讓他知道知道鍋是鐵打的,就行了,該復婚就復婚吧。”對此,方悅的態度似乎不是很積極,她笑了笑,含糊其辭地說,“聽天由命吧。”

    我們沉默了半天。然後,我問她和張弈勝還有沒有聯系。

    方悅搖頭,“他結婚之後就沒聯系了。”

    我詫異地說,“他結婚啦?”

    方悅用一只手指撥弄著桌上的打火機,平靜地說,“有幾個月了。”

    “是和那個外地女孩嗎?”

    “不是。北京的,也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我真是納悶了,現在的女孩咋這麼犯賤……”

    “我還以為你們能復婚呢,”我不無遺憾地說。“既然這樣,那你……也該早作打算才是。”

    “這不是早打算就能解決了的事兒。”方悅說。這時候,我意外地發現方悅的眼窩濕了。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無奈地一笑,“人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她要表達什麼,附和著說,“是啊,高級動物嘛。”

    “你還記得我哥吧?”

    “你說方大哥呀?我當然記得。”

    方悅說,“知道嗎?當我知道他找了個傍家兒的時候,我只擔心他把自己的身體作壞了,別的,我還真沒有多想。比方說,如果因為這事兒我嫂子和他糾纏起來,我肯定會替我哥說話,去開導我嫂子。可是,事情突然落到我自己頭上的時候,我咋就接受不了呢?”

    我想了想說,“人都是這樣。”

    方悅依然困惑著表情,“說實話,張弈勝對我一直不錯,平時我要什麼他給什麼,即使我要個星星,他也會有辦法不讓我失望。我就是不明白,他這麼寵著我,為啥還會去跟別的女孩睡覺。”

    我記得好像是哪個作家說過,性是一種充滿了無理性的東西。我想了想說,“也許是一時沖動,也許是為了尋找刺激,有時候還是一種湊巧而來的機會吧。”

    “和愛情沒有關系?”

    “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

    “比如。”

    “比如……說得具體點吧,張弈勝和那個女孩他們不是沒結婚嗎?”

    方悅說,“他可是想結,是人家那個女孩不干!”

    我沉吟著說,“這樣啊……在小說裡,一般都是城裡的男人玩夠了鄉下的女孩,然後再把她們甩掉。”

    她看著我,“生活比你們作家編的故事更復雜吧?”

    我說,“那肯定是。”

    她突然想起似的,“哎,對了,你可別把我的事兒寫到小說裡去啊……”

    我笑著說,“不會的,至少現在我還沒想過。”

    “算了,寫就寫吧,我都這樣了還怕啥呀?我啥都不怕了!來,喝酒!”

    那天我們喝的是方悅帶的一瓶洋酒,什麼酒我忘了,只記得是一種大肚子酒瓶,七百毫升。方悅在我們的杯子裡分別加了冰塊,入口的感覺有點苦。

    我們邊喝邊聊。說新加坡的夜間野生動物園,說日本的人體盛宴,說美國大片,說伊朗的《小鞋子》。有一陣,不知怎麼的,我們的話題又回到了原點,竟討論了半天世界上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其實這是一個既簡單而又復雜的問題。也只有那些純情的少女和在婚姻上失敗的女人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吧。這一次我倒是來了直言不諱,反正不涉及自己的靈魂,瞎說唄。所謂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十有八九的人,肯定都會說有,泛泛而談,還可以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但在我看來,那畢竟都是別人的事——用別人的事例來說明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就像討論這個世界有沒有鬼一樣,與自己沒有太大的關系。說到底,愛情不過是一種完全自我的感覺而已。記得當時我是這麼說的:“你認為有,那肯定是有;你認為沒有,即使真有,對你又有什麼用?”

    方悅瞇著眼睛,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我的話,然後,她隔著桌子把胳膊伸過來,神經質似的和我握了握手,半天才松開。

    我們又繼續喝酒。

    開始,我感覺那瓶洋酒沒什麼勁兒,當我們把那瓶酒差不多要喝完的時候,才覺得這酒後勁挺大,有點上頭。看方悅的眼神兒發飄,有些神思恍惚(以前我從沒見她喝到這樣),我建議不要再喝了。方悅不肯,非要把瓶裡的酒喝完。結果我們又喝了一小杯,她便捂著嘴,搖搖晃晃地去了洗手間。我趕緊跟過去,卻無奈被一個“女”字的標志擋在了門外。我愛莫能助地站在那裡,聽見她在裡邊不停地嘔起來,好像吐得搜腸刮肚……我暗想,吐吧,再吐一次,吐出來就好了。

    可是沒好。回到座位上,方悅用雙手撐著額頭,長時間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我問她能不能走。她話都軟了,“哥啊,不行,我頭暈,你先走吧,我得待一會兒……”

    我能先走嗎?又坐了一會兒,我問她怎麼樣,要不要我送她回家。她搖了搖頭,說著“不好意思”,卻綿軟無力地站起來,同時把一只手遞給了我。

    8

    時值秋末,天上竟然落著零星的雨點,稀疏的雨絲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此時晚高峰早已經過去了,但路上的車流卻仍然很大,流速也快,紅黃兩色的車燈如同兩條交錯而過的河流,發出潮水般嗚嗚的響聲。

    方悅的家距離餐館很近,過了馬路天橋,走進一條小街,不到二百米就是她居住的小區。方悅走得綿軟無力,我攙著她的胳膊,和她並肩而行,我能夠隱隱約約地嗅到她頭發上洗發香波的味道。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在進入電梯的一剎那,方悅無力地向後一靠,我右臂本能地一攬,我的手碰到了她的乳房。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我突然做了一件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詫的事,竟在那高聳柔軟的部位上輕輕地捏了一下,一種血流加快的感覺立刻湧遍全身。與此同時,方悅低下頭,一把抓住我的手……但她並沒有把我的手立刻掄開,而是死死按住我的手背,令我的手一動不動。

    電梯准確地停在了十層。

    進家後,我把方悅扶到沙發上。而我卻突然有一種想去衛生間的欲望……

    這是一個獨身女人的衛生間。透明的玻璃淋浴房,零零碎碎的各種化妝品。黑乳罩,小小的紅色三角褲,高筒襪子……女人全部隱私用品差不多都陳列在這裡。我的目光在每件物品上停留了五秒鍾……

    回到客廳時,我看見方悅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她苦笑一下,“今天出丑了。”我說,“這算啥呀,很正常。”此後我們誰也不說話。方悅疲憊地閉著眼睛,那神態就像坐在候車室裡無奈地等待一列晚點的火車。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要不要喝水。

    “不喝,你喝就自己倒吧。”

    “我也不喝。”

    更深的沉默籠罩了房間。我們誰也不說話,似乎在傾聽自己心律的跳動。我擔心這麼坐下去她可能會睡著,便試探著說,“看你挺難受的,要不到床上去休息吧。”方悅猶豫了一下,又點了點頭,卻沒有行動的意思。我只好走過去,攙起她一直送到臥室,方悅柔軟著身體一連說了好幾句“不好意思”,剛挨到床邊便斜著身體躺了下去。我站在地上,正不知道該怎麼安排自己,就在這時,我的手機令人詛咒地響了起來。

    我來到客廳,在沙發上的外衣口袋裡找出手機。是我妻子打來的,她問我怎麼沒在餐館。我撒謊說,我正在去餐館的路上。話一出口,我就懊悔得想給自己一個耳光。她說,“行了,一會兒我往餐館裡打吧。”還沒等我說啥,她就把電話掛了。

    我一下子呆立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這就是撒謊的代價——你說了一句謊言,就必須得再用十句謊言去掩蓋它……總之,就是這麼一個電話,把我當時的情緒一下子搞得面目全非。

    我回到臥室的時候,方悅微笑地看著我。

    “大姐在查你的崗。”

    “不是……你感覺好點了嗎?”

    方悅點點頭,含義不明地笑了笑。

    我說,“……那你休息吧。”

    說完,為了有一個體貼性的過渡,我還像個紳士似的,主動去給她拉上窗簾,又去客廳倒了一杯水,放在方悅旁邊的床頭櫃上(事後,每當想起這事兒的時候,我覺得我特猥瑣,特像個小丑)。然後,我又關切地問了一句,“沒事吧?”

    方悅側臥在床上,輕輕地搖搖頭,一聲不響地看著我。

    這時候,我又聽見自己在說,“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真的走了。出來的時候,我還用我的那把鑰匙,給方悅鎖上了門。我知道這種門鎖的屬性,明天早晨,方悅會在裡邊用她的鑰匙把門打開。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想著應該編織什麼理由進行自救。可是回到餐館,我問了一下伙計,奇怪的是,我妻子並沒有把電話打到餐館。我禁不住自嘲地想,無需自救了,妻子已經救了我。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睡不著覺。

    躺在床上,回憶著整個晚上我和方悅獨處時的每一個細節。有一會兒,我還是抑制不住地想給方悅打個電話,看她是不是醒酒了。拿起手機,我發現上面有方悅發來的短信,打開一看:

    我以為世界上只有兩種男人,一種是好色的,一種是非常好色的。現在我才發現還有另外一種男人……

    我體味良久。明知道我自己就是謎底,但還是給方悅回了一條短信:

    願聞其詳。

    方悅沒有回復。

    9

    此後我就再沒見過方悅。北京很大,主要是各自都活得很忙。應該說,在每個人的交際圈子裡,一年兩年不見面、不通話的朋友多的是,很正常。更主要的是,那天喝酒的事兒我一直記著,我擔心見了面,被方悅直接捅出來,或者一不小心說漏了嘴,讓我妻子知道我曾單獨把方悅送回過她的家裡,事情就復雜了。因此,有好幾次我妻子念叨起方悅的時候,我都沒怎麼搭碴兒。

    大約幾個月之後,我妻子突然告訴我說,她夢見方悅到我們餐館來了,剛一坐下,便要了一份小炒牛蛙……我妻子用一種非常懷舊的口氣說,“你打個電話問問,她現在怎麼不來了?是不是咱們哪地方做得不對,她生氣啦?”

    沒想到,一打電話才知道,方悅的手機和家裡的電話全都停機。我說,“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時候,我妻子想起了方悅的哥哥,她說,“你給方長貴打電話,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我一連打了幾個電話,終於找到了方長貴。還是那種喉嚨很粗的京腔京韻,他說,“怎麼啦,您說。”

    一問,才知道方悅結婚了,而且已經移居日本。

    “怎麼著,您找她什麼事兒?”

    我說,“沒事兒,很長時間沒聯系了,問問。”

    放下電話,我在想,人們無論是在生活裡忙忙碌碌,還是在大地上行色匆匆,其實都是在不斷地尋找歸宿。當鄉下人不斷地湧入城市的時候,許多城裡人已經開始把國外當作他們生活的大舞台了。

    方悅杳然一去,再無消息。

    時間大約過了一年,就在我差不多已經把她忘了的時候,方悅卻突然在日本給我打來了電話。

    當時我非常驚訝。

    方悅也是。

    她說,“嘿,大作家,你真的不換號碼呀?”

    記得我跟方悅說過“一生兩不換”,其中之一,就是我的手機號碼。當我把這句話重復給她的時候,電話裡傳來一種久違的、銀鈴似的笑聲,她說,“什麼人這是。”

    她收住笑聲,告訴我說她在一家中文書店裡買了我一本小說,現在就拿在她手上,她說,“真棒!哎,你知道嗎?我特激動!”

    我說,“寫得不好。”

    對方“嘁”了一聲,說,“別謙虛了,不好能出書嗎?還賣到了日本!”

    像很久沒有聯系的朋友一樣,我們聊了半天家常。方悅告訴我,她的老公是華裔日本人,也是二婚。他們同在一個旅行社做事兒。她老公帶團,她不帶,她做的是文案。老公出國後,她一個人在家沒事兒就亂看書,還老是想寫點東西,又怕自己不是那塊料,愣是不敢寫。

    “哎,我問你,你們作家是不是對人和人的一些事兒特有感覺呀?”

    我想了想說,“是啊,你說得特別對!”

    “真的啊!”方悅的聲音亮麗起來,“我跟你說,在國內的時候,我對什麼都稀裡糊塗;到了日本,我怎麼對啥都特有感覺呢?最奇怪的是,有時候待著待著就想哭,那叫一個脆弱!”

    當時我對方悅的話還不是很理解。這幾年,沾了“作家”這一身份的光,我曾先後去過幾個國家,通過和當地一些華人的接觸與交流,才知道他們許多人想重新回到國內生活,卻由於各種原因不能如願。有一次去土耳其(那是個美麗的國家,那裡有藍色清真寺,有藍色的地中海和愛琴海,有藍色的瓷磚拼成的古老建築),在美麗的伊斯坦布爾,我們遇上過一位北京姑娘——准確地說,她已經不是姑娘了——兩年前,她與一個在北京語言大學留學的土耳其小伙子一見鍾情,不顧家人反對,毅然與小伙子結婚並加入了土耳其國籍。僅僅過了一年,由於文化上的差異,互不適應,只好離婚。她本想回國,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便留在那裡給國內的一家公司代理銷售中國大理石。那天晚上,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家酒吧裡,她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唱的那首憂傷的歌曲,感人至深,至今我還能記得住幾句歌詞:

    還貪戀著你的風情

    誘惑著你的神秘

    埋葬我的愛情

    憂郁藍色的土耳其

    緊跟隨著我的稚氣

    逃避著我的宿命

    徘徊在

    你的淡淡哀愁灰色眼眸裡

    ……

    我不知道方悅在日本的生活究竟怎樣。她只是在電話裡告訴我,她天天寫日記。我在想,一個對生活沒有感覺的人,肯定不會天天寫日記的吧。

    那次,方悅還要去了我的電子信箱,她說她不會把她的日記發給我看,那都是流水賬和個人隱私。如果能寫出點別的什麼,她會發給我,讓我指導指導。

    但三年過去了,我沒收到方悅一個字。

    10

    三年不是個短時間。不知不覺中,世事發生了多少變化啊。這期間,我開的餐館早已拆遷,又開了一家,沒多久,也拆了。我們居住的地方,也是被開發商攆來攆去。感覺上總是在不斷地搬家。俗話說“一搬三窮”,重要的是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總讓我們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顛沛流離之感。那年秋天,我和妻子一咬牙,用按揭的方式買了一套商品房,從而把自己的身份由房客變成了城裡人所說的“業主”,終於有了一個比較穩定的歸宿。

    此後四季輪回,又是春天。

    北京的春天,向來是個很好的季節,溫風和煦,柳綠桃紅。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我們居住的小區公園裡散步,突然接到了一條短信:

    我已回到北京。今晚如有時間,能否一塊兒吃個飯?方悅。

    我立在那裡長時間不動,盯著手機屏上的這行小字反復看了三遍。我注意到方悅是用北京的手機號碼發的短信,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是探親還是工作?是獨自回國還是兩個人同行?是暫時停留還是不再離開?這些問題在我腦子裡一一滑過,往壞處想,我甚至想到了方悅在國外是不是發生了婚變……但是,為了讓我們的見面有點神秘的期待,我把一切都作為暫時的懸念,不去碰它。

    我只問了她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方悅很快回復:

    六點,地壇西門,老地方。

    我記得方悅那次在日本給我打電話時說過,出國前她就把安定門的房子賣了。不知道她為啥要把這次見面的地點定在“老地方”。是她住在了附近?還是特意去懷舊?當然,懷舊也是一種人之常情吧。幾年前,就因為我和方悅在那裡有過一餐之緣,有一次路過那家餐館的時候,我曾特意進去吃過一次飯。只是物是人非,老板、服務員,甚至店名、門臉、餐桌、菜品,全都變了。是的,在這個不斷重新組合的世界上,除了時間是永恆的,還有什麼是不變的呢?從這種意義上說,方悅所說的“老地方”,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從家裡出發的時候,我已經想好,這次一定由我做東。同時,有一樣東西我要還給方悅——我早知道它已經沒用了,但在一種有意與無意的情形之下,這麼多年它卻一直在我的腰上掛著——那是方悅家的鑰匙。

    原刊責編 白連春本刊責編魯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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