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看見 第22章 蘆葦與壞傢伙 (2)
    這兩年,一不留神被壞傢伙吃進肚子裡的錢,算算還真不少。好在它不吃硬幣。蘆葦罵:「壞傢伙,你啥時才有個飽啊。」風終於起了,帶著東部沿海鹽巴味道的風。也許是一股叫什麼娜的颱風挾帶的冷空氣南下了。窗戶始終開著,是因為家裡有壞傢伙。風穿過客廳,又朝廚房那邊奮勇吹去。這時,掛在客廳與房間通道的風鈴響了。那麼沉重的風鈴居然也響了。

    那是個跟杜鵑和茅根家裡相似的魚頭風鈴,只是聲音有點沉悶。他急促地瞥了一眼客廳主牆上的電子鐘,時針正指著「5」。再過半小時,蓮花就要下班了。他摸摸壞傢伙的頭,問他想不想逛街?壞傢伙馬上心領神會,屁顛屁顛地跑到狗窩旁,叼出那條拴它的皮繩。他麻利地繫好它。電梯門一開,壞傢伙就搶先進入,然後面朝角落迅速蹲下。

    這是蘆葦訓練的,因為壞傢伙父親是拉布拉多,獵犬天生愛吼,而原本漂亮的母親灰黑的毛髮與情人的精子串起來,生下的壞傢伙,樣子就不太雅觀。土狗黃的身體加黑山羊似的臉,如果要跟人同坐電梯不被投訴,就得要有自知之明。所以每次坐電梯壞傢伙都比較自覺地默默蹲著,從金屬板的反光中努力想看清自己的臉。看呀看呀壞傢伙就是這樣的一張臉。地下層到了,壞傢伙像箭一樣奔向停車場。蘆葦沒租固定車位,他駕回來的人貨車無論停在哪個旮旯,只要壞傢伙抽抽鼻子,一秒內準能找到。

    車門一開,它就跳上駕駛室的座位,前爪搭到擋風玻璃前的儀表台上,兩眼直視前方,那架勢就像領導在閱兵。

    蘆葦罵它,去,別佔了我的位。它馬上撲通一聲,趴到副駕座位的底下,仰著頭,挺崇拜地看著主人開車。蘆葦迅速駛出小區,向月亮灣菜市場開去。往下我就沒法跟蹤了,貓從來就跑不過車。就是跑得過,也不會這麼傻。所以後來發生的事情是聽蘆葦做夢時說的。遠離我視線的壞傢伙還不知自己大限已到,它得意洋洋地趴在右側的車窗上,挺著脖子驕傲地看著車外的風景。下車的時候,蘆葦把壞傢伙脖子上的繩子摘除。

    蘆葦這會兒挺虛偽的,摸著滑溜溜的狗頭,拿部隊的那一套忽悠壞傢伙。

    「你是個男子漢了,狗長大就得像人一樣,要到廣闊天地裡去鍛煉打造。總之以後自己機靈點,颳風下雨往屋簷或林子裡躲,千萬別鑽進保安亭,尤其是冬天,他們會宰了你打火鍋的;過馬路呀要長眼睛,現在的車撞了小孩子都能輾成旺旺雪餅一小片一小片的,別說是條狗了……」

    壞傢伙豎起耳朵,似懂非懂地聽了一會,不耐煩了,鬧著要下車。

    蘆葦心想,壞傢伙不是壞,是笨啊,這個時候還不懂,去吧去吧。於是壞傢伙就高高興興地跳了下來,跟著他往肉檔裡鑽。蘆葦像個賊似的有點心虛。他帶著壞傢伙在市場轉了兩圈,一路默默地觀察著。到了賣豬肉的、賣光雞的檔口後面,看見地上有不少被扔出來的家禽內臟,周邊還有一些小食店,店前有垃圾桶,旁邊堆著一些吃剩的快餐盒……他腦子裡出現了往後壞傢伙覓食的各種鏡頭。終於,趁著壞傢伙全神貫注地撥弄地上一塊腥臭的骨頭,他慢慢退後,然後轉身,疾步逃回車裡,急速打火離開。走了一段,他有點不放心,又圍著市場兜了兩圈。

    看見壞傢伙了,它不停地在他們停留過的肉檔附近走來走去找他。

    我都可以想像壞傢伙那張善良但又醜巴的臉上,眼睛會在長長的睫毛下眨巴眨巴的,像個白眉道人那樣焦慮地東張西望。壞傢伙一定以為是自己貪玩,把主人給弄丟了。蘆葦就是狠,他狠狠地踩了一腳油門,一溜煙開回了家。蓮花下班後去幼兒園接多多,還沒回來。蘆葦進門後,又把制服換上。然後坐沙發上抽煙。折磨了他一周的事情,終於塵埃落定。雖然難免有點空落,但人有了別樣的輕鬆。不一會,妻兒歡聲笑語地回來了。多多人沒進門,嘴裡就一連串地叫著壞傢伙壞傢伙壞傢伙……看不到壞傢伙在門口迎他,逕直跑到陽台和廚房去找。蓮花後腳進來說:「咦,今天你下得這麼早?」蘆葦說是呀,今天提早放人。告訴你個事兒,我剛打開門,兩手提著東西,壞傢伙就發了瘋地衝出來,朝樓梯跑下去,我追到一樓,不見,追到地下停車場,還是不見。每個角落我都找遍了,還是不見。蓮花反應過來,一跺腳,用力尖叫:「豬呀豬,那你還坐在這兒?還不快去找?」

    他不敢正視蓮花,低下頭,拇指和食指叉開,按壓著太陽穴,聲音很小地說,不是跟你說了,小區每個角落都讓我找遍了。

    多多的哭聲從陽台傳來,娘兒倆扔下書包和剛買的菜,跑了出去。屋裡突然很靜。他起身開燈。今天的飯,老子來做。一個多小時後,蓮花母子找累了,哭喪著臉回來。正好飯熱菜香。只是三個人的胃口都不太好。蓮花的臉色一向都白裡透紅,現在青如一枚印度蘋果。她內心積怨和窩火時,臉就會出現這樣的顏色。這種顏色還不是單一的,還會隨著情緒波動和體溫急劇變化,一會兒像湖水藍,一會兒像鴨蛋青。她困惑地自言自語:「壞傢伙怎會這樣的呢?平日人回來,它只會高興的呀……」

    蘆葦沉痛地說:「主要是它發情呀,很多公狗都是在發情時跑丟的,因為它們要出去找母狗的,18棟那家的妞妞老挑逗它,我都看在眼裡了。」蓮花大聲說:「18棟每層我都找了,沒有!」躲在窗外空調機目睹一切的我,此刻多想跳出來,撕破蘆葦的嘴臉。但他是城管的,他想把我幹掉,易如反掌。幹掉我不算,還可以倒提著屍體去邀功呢。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實說,女朋友有難我都不會挺身而出,何況為了一隻公狗。而蓮花這樣心痛是有原因的。收養壞傢伙時,他們還住單位安置的宿舍裡。那是一溜平房,跟單位同一個圍牆。那年冬天特別冷,風從單薄的板門縫裡拐彎進來,吹得床上的人睡不著。南方的冬天很冷很潮濕,它悄然降臨,日子不長,但會把風濕骨痛的人折磨得死去活來。它不像北方城市配有暖氣設備,大部分的人都在瑟縮中度日如年。在這樣的情況下,蓮花怕小寶寶壞傢伙半夜尿濕了狗窩,又或者掀開了小被子凍著了,專門把它連狗帶籃子搬到臥室,放在床邊,上下半夜起來看兩次。

    不知是不是多多生肖屬狗,所以天生愛狗,也不知是不是蘆葦自己也屬狗,所以老婆也愛狗。平日洗澡梳毛餵食,蓮花都自覺包攬。無論下班回來怎麼手忙腳亂地洗菜做飯,只要壞傢伙從她身邊走過,她都是樂呵呵的,看壞傢伙的眼神有時比看蘆葦還要和煦。

    多多也是,早上去幼兒園前,要抱一下壞傢伙才肯出門,下午回家書包一扔,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壞傢伙玩兒。之前就被妻兒稱為大狗的蘆葦為此醋意漸生。壞傢伙悟性很高,從蘆葦那兒,它學會了幾個招牌動作,高興時雙腿站立,雙手作拍手狀;生氣了也雙腿站立,用雙手來撓人,那神態跟小孩子一模一樣。今年春節,它還學會了站起來作揖,向進門的客人索要紅包。

    蓮花以前也在城管部門,她是倉管員,比較自由。白天,壞傢伙從宿舍跟她到倉庫,溫情脈脈地守候在她的椅子底下。要拉屎撒尿,壞傢伙會自己出去,跑得遠遠的,在草地或樹底下的泥土上解決完才回來。晚上,壞傢伙是一個不需要任何津貼的衛兵,看護著整個宿舍區。只要有陌生人靠近,它就狂吠,以其咆哮多次嚇退小偷。

    一天晚上,聽到壞傢伙狂叫不已,正在做一個百年不遇好夢的蘆葦半夜起來拿棍子打它,它寧死不屈,繼續衝他吼叫,直到蘆葦發現圍牆下有一隻小偷跑丟的解放鞋!

    第二天,太陽出來後,大家還發現插在圍牆上的碎玻璃片上,留下小偷被劃破手腳流的一片血跡。如果要表彰和獎勵,壞傢伙不算體制內的先進工作者,也算得上不求回報的五星級義工啊。

    買了紫荊花園的房子,搬進新家的那天,壞傢伙特別興奮,也是一副熬到頭的樣子,在房子裡進進出出,又跑又跳。它很快就學會了坐電梯,有人時它就跟乘,沒人時它會從地下層一直跑上8樓,然後用爪子砸門。多多把喝空了的可樂瓶子扔給它,它會馬上叼起來,屁顛屁顛地放到樓梯拐角的垃圾桶裡。

    只是,它住進新房子沒幾天,管理處就貼出告示,說接到城管部門通知,小區不許養烈性狗。

    當晚,兩口子到處打電話求人,隔天把它送回原住地,托住在那兒的同事餵養。

    蓮花那時還在系統內,覺悟高,自律強,但後來轉換了工作,到親戚任主管的一家公司當財會後,就開始不著調了。

    偶爾,他們一家會回去看壞傢伙和同事,壞傢伙會躥到蓮花的懷內,或者抱著蘆葦的腳不放。一家人離開時,它會死死跟著他們的車,跑出很遠很遠,直到主人加大油門,它追不上了,才怏怏地回頭。不久,代養它的同事回了老家,那片平房宿舍區也拆了,壞傢伙又變得無家可歸。

    也怪壞傢伙太醜了,把照片掛到寵物網上,聲稱免費送給郊區的人看工廠看農場,一個月也無人問津。蘆葦只得把它帶回家,拴在陽台上偷偷餵養,一邊繼續物色可以接手的人家。

    壞傢伙有個壞毛病,就是警惕性過高,生人經過門口,它都以為是小偷,本能地吼叫,打都不打住。

    一次派出所的人來查戶口,它把年輕的女戶籍警嚇得尖叫。後來又有街道辦的人上門排查計劃生育,正在發情的壞傢伙又發飆,鑽到計生幹部的裙底,性騷擾了她。嚇得那女幹部未及細看蓮花的肚子就落荒而逃。

    上周,管理處又在貼通告,重申不能養烈性犬,否則人道毀滅。人道毀滅並不人道。這點蘆葦比誰都清楚。其實壞傢伙挺冤的,它的爸媽都不是烈性犬,但雜交後生下的它身長腿壯,外表醜陋,100個人說他溫順第101個人都不會相信。

    壞傢伙的去留成了蘆葦的心病。曾想直接帶它去寵物收容站,可看到鐵籠裡一雙雙期盼的眼睛,一想到下一步它的處境,他怎麼也下不了決心。這年頭,人收容還能跟蹤,動物是不會說話的,動物跟誰投訴去呀。

    他跟蓮花說了幾次,但蓮花總是堅信,再給一點時間,那個喜歡壞傢伙的人就會出現。她像跟公司的剩女介紹對像似的說:「我相信,它一定會有喜歡的人,只是我們在找這個人,這個人也在找我們,我們現在暫時沒有遇上……」那麼,往下的事情,就只有男人來扛了。蘆葦給兒子飯碗裡添了一匙勺水蛋,勸他別怪爸爸了。爸爸也不想這樣的,它小小年紀就離家出走,不全是我的責任,你可別學它。」多多含著淚,埋頭嚥下拌著蒸水蛋的飯。突然,蓮花啪的把筷子一放說,走吧走吧,自己那麼淘氣,那就怨不得別人了。反正我們也盡力了,一定是天意,今天它不走,明天咱們也得交出去。她說話的語氣就像一戰時,活在德國陰影下的法國人。我真恨啊。人啊人,你們遺棄了壞傢伙就算了,請別再說得這麼殘忍。時間果然是最好的良藥。轉眼深秋,太陽開始提早下山,晨曦也開始偷懶。蘆葦一家回復了以往的平靜。生活還是一成不變地繼續。星期天刮颱風,哪兒也去不了,一家人呆在家裡看電視。

    多多亂按遙控器。看到明珠台正在放國家地理雜誌拍的動物世界。蓮花喊:「快轉,不想看這個。」陽台外,風從珠江口伶仃洋刮過,順路探訪,使勁從門縫裡鼓進來,發出狼一樣的嗚鳴。蓮花跑出來,看到檸檬樹被吹得搖頭晃腦的幾乎閃了腰,便多拿了一根繩子把小樹幹繫牢在欄杆上,以免高空墜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