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看見 第23章 蘆葦與壞傢伙 (3)
    蓮花對高空拋物是有陰影的。她雖然長得跟街上的中年婦女沒有什麼區別,臉頰是圓的,頭往下扣時,下巴也開始有點像縮了水的漢堡包,迸出薄薄的兩層。但只要你認真細看,會發現她的眉眼有與眾不同的敏感。去年名為「珍珠」的颱風登陸海城時,蓮花傍晚下班回家,看到雨來了,正要開步跑,突然發現鞋帶掉了,她只好蹲下去繫上,這時,啪的一聲,路邊陽台一個花盆被風掀起,就砸落在她的前面!目測了一下,如果不是要繫鞋帶,那十幾斤重的花盆正從五樓垂直扣到她頭上!真險啊,否則蓮花腦袋開花,腦漿四溢,一臉紅的紅,白的白,死相駭人。她認為冥冥中,有一個神靈出手搭救了她。自此她更堅定了向善的佛心。

    所以她一直堅持不讓蘆葦送走壞傢伙,這就造成他生活與工作角色衝突的尷尬。

    儘管蓮花也懷疑過壞傢伙的離家出走是不是蘆葦實施旁門左道,有意而為,但事到如今,她只能選擇相信老公。

    蘆葦窩在掉了一點兒漆的皮沙發上。透過玻璃,他懶懶地瞟了一眼陽台外面。他認為老婆沒事找事,多此一舉。他捧著一個圓紙筒,一片接一片,機器人似地吃著薯片。他的腹部開始發福地漲起。天全黑了,沒有人起身去開燈。為免觸景傷情,兩周前蘆葦已把所剩無幾的狗糧、狗碗和狗咬膠一股腦兒扔進了垃圾桶。幾天以後,一隻似曾相識的四喜鳥又飛到陽台,啄了幾口蓮花用一顆檸檬核子種出來的小樹苗,葉子上馬上留下幾個不規則的小缺角。這讓他突然又想起了鳥人。

    蘆葦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儘管壞傢伙是鳥人人生計劃外的事情。鳥人在辦公室裡養狗本來就是不對的,但鳥人也是為了節省開支。因為鳥人自己也住在辦公室裡。鳥人守寡的母親從鄉下來一趟移民城並不容易,所以鳥人硬要她住到城市客棧裡。金融危機前,他飛來飛去賣紅酒賺下的里程積分,本來可以兌換成往返機票,但老媽說啥也不肯坐飛機,後來她托了一個遠親的遠親,安排她坐上一輛到移民城的蘋果車。

    她坐了兩天一夜,吃了滿肚子的蘋果才見到了兒子。兒子便把積分折換成房價,再加了點錢,讓母親享受一下。

    白天,鳥人的媽無事可做,從客棧過來,在陽台搭建的簡易廚房裡給兒子烙餅,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坐在大班椅裡打電腦,接電話。

    為了不讓老媽搶先去接客戶電話,鳥人讓她幫他餵狗和清狗糞。農村出身的母親對狗注定充滿歧視。

    有一天,她極不情願地走到陽台的另一邊,發現縮在角落裡大半天的雪納瑞,肚子下面多了一塊黃黑色的小肉團。

    她嚇了一跳。因為她見過的中華田園犬一生就是一窩的,沒見過狗生崽子就像自己那樣,只生一個。她驚訝,這年頭,連城市的狗也自覺計劃生育了。

    當晚,回想起自己當年懷孕之苦,生子之痛,她在吃快餐時,特意把骨頭留著,用舊報紙包回去,給雪納瑞補補身子。有骨頭才有鈣,有鈣才有好奶水,這是她從電視廣告裡知道的。這就是壞傢伙的全部身世。

    蘆葦其實也很愛動物,這輩子他不過是殺過幾隻雞、幾條魚和一隻鵝。

    那也是在老家過年時,幫父母招待親戚,迫不得已才下手的。殺雞和殺魚一樣,其實也沒什麼感覺。殺鵝他就有點毛,因為那是一隻肥美的大白鵝,這跟天鵝可是同一種類呀。他先給大白鵝灌了酒,自己也喝一大口,才敢動手。

    在潮汕農村,宰殺家禽是經常發生的事,只要人有喜慶事,就是雞鴨被宰日。

    後來在部隊,有一天外出拉練,迎面看到四隻大肥鵝,軍犬警覺地衝過去,四隻大肥鵝即時從橫隊改成縱隊,急急逃離。

    他才第一次吃驚地發現,鵝原來很有團隊精神的!它們就是逃跑,也不會四散東西,而是一隻跟一隻,很有秩序,脖子依然挺直,大難當前仍不失高貴,比人更有尊嚴。

    農村長大的班長說,壞了,鵝嚇著了,明年它們不會下蛋,生不出孩子了。他就突然想起自己宰殺的那隻大白鵝正是母的。

    其實這些關於家禽雀鳥的邊角碎事,對於一個當過兵的男人來說,尚嫌感性。但不知為什麼,自從多多被他媽媽孕育在肚子裡的時候,他的心莫名柔軟起來。多多出生那天,看著一張粉嫩的新生嬰兒臉,蘆葦突然對整個世界充滿了感恩。

    但是沒有辦法,羊吃草,狼吃羊——電視正放著呢,大地就這樣生生息息。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細細的連抓帶刨的聲響。蓮花從廚房出來問了句,誰呀?沒人應,只有風在高樓廣廈間迴旋的尖叫。停了一會兒,聲音又沙沙刮刮地傳來。

    蓮花晦氣地跑到門口,把門打開,沒有人,正要關上,一團黃黑的東西箭一般從腳下衝了進來。是壞傢伙!

    壞傢伙先在客廳急促跑了一圈後,然後用盡全身力氣躥上沙發再跳下來,逕直走到陽台原來放它窩兒的地方,四肢放鬆,全身貼地趴了下來,萬分疲倦,兩眼血絲地看著他們。眼神沒有譴責與抱怨,只有無辜。他們呆住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激動完後,他和蓮花趴在地上一邊撫摸,一邊檢查它的傷勢。

    是的,壞傢伙回來了。它身上的毛很亂很髒,洗出來的水都是黑色的。毛髮沾濕了水後,更能看清它瘦得差不多只剩一把骨頭。

    它的背受了傷,有兩道不淺的刀痕。它的左前腿瘸了,站著時只能懸在半空,靠右前腿獨立。蓮花一邊幫它洗澡一邊哭。

    拿風筒吹乾後。壞傢伙懶懶地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了。蘆葦從冰箱拿出兩根香腸餵它,但壞傢伙只是吃了一點點。它太累了,只是拿眼睛幽怨地看著他。從紫荊花園到月亮灣菜市場有8公里路,以前沒有人帶它去過,壞傢伙居然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從那兒尋找回家的路。它穿過這麼多條馬路,繞過這麼多個小區,躲過那麼多的車輛,吃盡那麼多苦頭,最終還是讓它找了回來。這是蘆葦始料不及的。

    多多罵壞傢伙小壞蛋,媽媽趁機教育他以後上公園和超市不能亂跑,否則走丟了,就像壞傢伙那樣,差點回不了家。

    心虛的蘆葦聽得鼻子也酸了。他不敢說一句話,拿來藥油輕輕塗抹在壞傢伙還腐爛的傷口上。隔天,壞傢伙離家出走,流浪一個月又回到家裡的故事,經蓮花在電話裡生動描述,在鄰居和親朋間傳開了。

    蓮花的表妹夫終於決定,要給壞傢伙這個回頭浪子一個機會,讓壞傢伙到他郊外一片棄置用地改建的車場,看守他剛買的一輛二手貨車。蘆葦這才鬆了口氣,當晚睡得很香。

    蓮花表妹夫過來帶走它前,蘆葦在網上訂購了一大堆壞傢伙最愛吃的雞肉罐頭和零食。還有一顆驅蟲藥,要把它這一個月吃進肚裡的各種蟲子清一清。

    之後,蘆葦專門開車到郊外看了壞傢伙幾次,每次壞傢伙都不計前嫌,依然追他的車追得很遠很遠。年底,蘆葦又成為年度先進工作者,還晉陞為車隊隊長。今年春節又到了,蓮花的表妹和表妹夫來拜年,他們帶很多禮物,一進門還給多多一個大紅包。蘆葦看著多多樂滋滋地接過紅包的樣子,又想起去年他培訓壞傢伙站起來向人索要紅包的艱苦歷程。表妹夫這才告訴他,壞傢伙又丟了。蘆葦的心猛地一跳,差點從胸腔落下,滾到地上。表妹夫說,兩個月前,壞傢伙掙脫了繩子,從車場的鐵絲網缺口走了。開始以為壞傢伙會回來的,但一直不見,也打過電話給表姐蓮花,但每次電話一通,蓮花第一句就問:壞傢伙還好嗎?他們就知道,壞傢伙沒有回去。

    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幾十公里路程呢,他們就只有繼續地等,等到現在,壞傢伙還是沒有回來。

    蓮花這次不敢吱聲。這是她一手安排的,還是娘家的親戚,怨不得別人,她只有埋頭做菜。只是切個辣椒,砧板也剁剁地響。

    表妹鑽進廚房,幫她摘菜。表妹說,你們家狗狗太倔,太愛流浪了。蓮花沒接話,啪啪地敲了幾隻雞蛋,拿筷子使勁地打,辣椒下了油鍋後,廚房油煙很嗆,她咳嗽著說:這是它的命。

    一席酒菜面前,老公蘆葦表現得體,兩瓶二鍋頭下去,他和表妹夫談笑風生。蓮花心虛地想,怎麼著,老公挺給她面子的,半句責怪也沒有。最後,這事只能怪壞傢伙自己,有吃有喝的,它走是它的選擇。

    早春二月,南方沒雪可融,但冷雨敲窗,寒意透骨。這樣的夜晚,蓮花會給蘆葦沏一杯姜茶,然後回房教多多寫字。

    多多明年要到後海上學了,現在競爭那麼大,不預先教點字,一上學就會追不上的。多多通過學習,現在也終於明白,羊不吃草是會死的,而牧人吃不上羊也會死,牧人不穿羊皮會凍死,就像他冬天不穿羊絨毛衣一樣。所以那些青草天生就是長給羊吃的,草有生命,羊也金貴,但人的生命更值錢,因為人是動物世界裡最強勢的,就像海城冬天行走在購物廣場那些穿皮草的高貴女人一樣。

    不下雨的晚上,蘆葦會帶多多到小區花園散步,經過種著海葵和棕櫚樹的人造小島,他們希望見到草地上會突然出現壞傢伙的身影,因為最近有鄰居說,偶爾見到有一隻流浪狗溜了進來,在遠離保安亭的草地上曬太陽。但蘆葦從來沒有遇上,他只會遇上兩三隻流浪貓,還有就是遇上我,還有他的局長和局長夫人。那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妻貌似感情不錯,一個揣著脂肪肝,一個挺著貴婦肚,互不嫌棄地在林蔭道上悠閒散步。

    春天又來了,門外馬路的燒烤攤又一字擺開。又有一些不知打哪兒來的小販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今年夏季,一個突如其來的動物政策讓蘆葦感到無比沮喪:移民城終於可以自由養狗了,而且,防疫站免費進駐小區為寵物們注射狂犬疫苗。

    這本來對喜歡貓狗的人,是一個利好消息,但在蘆葦聽來,卻像噩耗一般。就像今年宣佈白血病人由國家免費治療一樣,那些曾因沒錢醫治的死者家屬,聽到會是多麼的悲慟啊。

    週三下午,太陽跟往常一樣,通體透明地落在這片仿歐式的建築群上。

    防疫站的兩個工作人員背著出診用的醫療箱來到了紫荊花園。

    不知是這個小區太大,還是狗兒突然變得太多,蘆葦下班時,還能看到穿白大掛的獸醫在小廣場邊擺出的兩張桌子上忙活。

    鄰居們抱著自家狗狗排隊打針,晚霞照見他們歡天喜地的臉。蘆葦和藏在米蘭和扶桑叢中的我一樣,心裡不是滋味。晚上,他百無聊賴地開車出去,想找一個同事喝啤酒。

    在去往月亮灣肉菜市場的那條馬路上,他突然在一個燒烤攤旁,見到一隻狗兒很像壞傢伙,他急剎,尾隨後面的一輛泥頭車就砰地撞到他的車屁股上,衝力太大,他的頭重重地磕在方向盤上。

    回過神後,遲遲不見後面的司機上來講數,正要打開車門去看個究竟,沒想那輛泥頭車在他旁邊狂踩了一腳油門,呼嘯而去,噴出的熱風差點沒把他捲進車底。那個司機太憤怒了,但這個路段是嚴打泥頭車的路段,又見他的車寫著「城管」的字樣,司機不敢報警,逃得比他還快。

    蘆葦馬上打電話給保險公司,在事故定損車到來前,他走向那個燒烤攤。

    藉著矇矓的路燈光,他終於看清那只蹲在小販腳邊的狗了。它根本不是壞傢伙,它不過也是一條黃中摻黑的雜種狗罷了。他失望極了,走回被嚴重撞凹了尾部的人貨車時,電話響了。是鳥人。他剛從青海回來,說他之前在汶川的,那兒震壞了以後,他沒死,去了玉樹;後來玉樹也震了,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兒了。鳥人是壞傢伙從前的主人,而花狸貓是壞傢伙毫不知情的一個單戀者。

    我呢,從前是嫉妒者,現在是旁觀者。只不過是茅根在沒有證實妻子已經死亡的情況下,現在公然跟香草同居一起,茅根對梅子的忘情讓我為她不甘,讓我想起了同樣失蹤的壞傢伙。可以想見,壞傢伙如果在全民愛狗的歐洲葡萄田或青藏高原的青稞地上,它會是一隻多麼有用、多麼出色、多麼驕傲的狗啊,它會恪守職責,看管莊園,驕傲地為人類守護羊群的。

    在城市,很多狗並不快樂,它們最大的罪過是見了生人就本能吼叫。即使有很多像貴賓、吉娃娃這樣的寵物狗,它們出入也坐奔馳、奧迪……但愛它的人,沒有一個不想改變它們,讓它們適應人的環境,讓它們討人喜歡。

    人有人命,狗有狗命,鳥人和蘆葦,都不能改變他們漂泊或留守的命運,如何能改變壞傢伙的命運呢。

    而我之前一樣受制於櫻桃的情緒。我吃她的睡她的,她有錢沒錢,有生意沒生意,對我曾經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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