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看見 第21章 蘆葦與壞傢伙 (1)
    關鍵詞:城管;撒謊;被放逐;一個鳥人

    那是一年前的秋季,紫荊花園的樹很早就開始落葉。

    為數不多的幾枚松塔禿禿地掉到了地面上,松塔被夜裡的海風抽乾了水分,又被白天耀目的秋陽暴曬得黑黑脆脆的,不小心踩上去,鞋底一壓,就發出辟辟剝剝的聲音。這種疼痛的聲響,就像汽車輪子輾著了橫過馬路的螃蟹。

    這個季節,只有雞蛋花樹的枝頭,還掛著白裡透黃的香骨朵兒。

    秋雨是最舒服的,我很喜歡。那會兒,在小區花園裡,我經常看到我喜歡的花狸貓在零落的幾滴秋雨中不作躲藏,優雅地坐立在路邊的草地上,我一經過,她就使勁地抓小葉榕浮出來的樹根兒。我知道,她希望以此引起帥哥的注意。

    我是有憐香惜玉之心的貓,我真擔心過度的抓磨讓她的爪子失去了尖銳,被別的公貓性騷擾時,就逃不上樹啦。可是花狸貓對我是否專一,在21世紀的今天真是很難證,如果都像海城人那樣的戀愛觀,就更不靠譜了。我們只能有一天算一天,有一晚算一晚啦。

    她對我另眼相看是與我識於微時,而不是發情期。那個微時她被一隻凶狠的母貓撕掉了手肘的兩塊皮肉;她的尾巴也不知是不是偷吃時被天然氣爐燙傷了,像蝴蝶一樣反折,永遠粘在了一起。

    像我這樣具有同情心的帥哥通常容易被弱勢貓群打動,我憐憫她是因為她總是自卑地不敢拿正眼看我。可是我不敢認真地跟她談戀愛,因為一旦投入真心,那樣的感情太痛。人的愛情通常滿盤皆落索,而貓的愛情又何嘗不是?

    花狸貓後來被一隻又老又醜的公貓追殺,一隻狗出手救過她,她竟然忘卻世仇,無視宿敵,對那隻狗心存好感,就是那只名叫壞傢伙的狗。

    壞傢伙失蹤後,花狸貓臉上就有永遠的酸楚。這種酸楚如今在失去妻子的茅根臉上已蕩然無存。花狸貓的表情真讓我心痛。關於壞傢伙的故事,要從一年前說起。那是挨近中秋的一個下午,蘆葦逮著了一個提早回家的好機會。

    單位讓他外出送月餅和禮品給有關領導,他用很短的時間送完就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把車開得很快,因為他著急去做一件事。

    初秋的海城依然悶熱。以前粗拉的蘆葦從不會讓天氣影響心情,但最近他變得有點敏感。

    蘆葦是來自潮汕平原的男人。當兵前很白也很帥,退役後他的膚色變成了咖啡男,惟一沒變的是他的性情。

    忘了誰說,外向的人不知道內向的人的快樂。蘆葦的老婆蓮花有時只知道他的胃要什麼,比如不愛吃滷麵,只愛吃河粉;比如喝白酒臉青,喝紅酒臉紅;比如同事升職,他只是加薪。哪怕是一點點增幅,都足以讓他高興半年而不止關天。至於蘆葦的腦仁塗什麼樣的顏色,她就不太清楚,也沒工夫去琢磨。

    倒是蘆葦細心,他充分知道蓮花喜歡什麼。這個是從結婚那天晚上就掌握到的。之後,他就是白天上班多累,晚上也不忘讓蓮花開心。

    在給蓮花快樂的同時,也給蓮花播下了種子。種子多多4歲那年,他們又有了壞傢伙。壞傢伙不是人,是一條雜種狗,它來蘆葦家就像我到櫻桃家一樣,都是2個月大的小可憐。送狗給他的鳥人說,壞傢伙媽媽是雪納瑞,爸爸是拉布拉多。

    可憐的壞傢伙是狗爸狗媽在鳥人辦公室紙簍旁苟合的產物。

    有時汪星人製造後代不再是田野,不再是公園,它們也像人一樣愛搞辦公室戀情。不同的是人會拉上窗簾,好遮住耀目的陽光和別人的目光。人和狗的共同點是如果在辦公室裡做愛被揭發,也會被世俗稱為狗男狗女。你知道,我向來挺討厭汪星人,壞傢伙倒是個例外。

    除了壞傢伙跟我同齡外,還因為它有一雙溫順的眼睛。每次我挑釁地從它身邊走過,它都只會低眉順眼,不敢跟我對視。

    那時蘆葦已退役,在戰友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下,他幸運地留在守護過的海城,成為城管部門的一名司機。蘆葦當兵時,起初是在炊事班,崗位是操大鍋鏟。

    他在老家是不會做飯的,是軍隊讓他學會了做大鍋飯和蒸饅頭。相比這些,現在操方向盤是一份多麼體面、多麼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啊。為此,他心存感恩,每天見到人都眉開眼笑的。因為經常笑,才三十來歲的他,眉眼已過早出現了笑紋,這些細紋令他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蘆葦工作以來一切挺順,沒有重大疾病也沒有重大煩惱。如果非得挖一點出來湊數,那有兩起。一是去年某天,局長托他送女兒回家。那是個滿臉雀斑的90後女孩。蘆葦從沒見過有這樣愛說話的人。他甚至懷疑那個女孩得了甲亢。

    她坐在副駕裡不停地說話,舌頭像塗了一層揩不掉的機油,不斷地轉動,像很多小蛇在口腔裡竄來竄去。他竭力豎起右邊的耳朵,還是跟不上她的語速。

    後來,她突然失聲痛哭,把他嚇得差點撞向前面的車屁股。

    她要他在濱海大道兜了兩小時的風,好讓她把心事說完。具體內容是她所讀的大學裡,有一根校草不單欺騙了她的感情,還去追她最討厭的一個女生,令她顏面盡失心如刀刺。

    回家前,90後雀斑女要求他統一口徑,跟父母說濱海大道堵車。

    第二天,雀斑女得了臉癱要去針灸,局長經過車隊調度室,問他昨天是不是把車裡的空調開得太猛?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沒敢說出真相。真相是她整晚都歪著脖子跟他說話,所以癱的是右臉。這樣的事有什麼好說的呢?人家怎麼任性都還是個女孩,只有中年女人才不被饒恕。

    女孩的香水味一直在車裡繚繞,讓他一連幾天都心神恍惚的。

    週末晚上他積蓄了精神跟蓮花親熱。上床關了燈,他還心虛自己的臉會不會被老婆發現有紅潮蕩漾。

    黑暗中,他腦裡臆想到雀斑女了。他覺得自己太對不起人家了。同時也對不起枕邊的蓮花。據說意淫是一種流行病,很多性格不合又或者失去新鮮感的夫妻,他們不方便婚外戀的時候,就在夜裡想梅止渴。蘆葦的另一件重大煩惱事件來自工作。有一次,他開車載同事去街頭掃蕩,同事叫他下來幫忙搬走小販的燒烤爐,他馬上從駕駛室跳下來,可小販死活不肯鬆手,另一邊,忙著收叉子和凳子的同事又在不停催促,拉扯時,小販突然發飆,嗖地把蘆葦的左手抓起,用力****燃燒著的炭火裡去。

    為此,蘆葦病休了一個月。傷口癒合時,皮膚癢得令人刻骨銘心。

    那一年他獲得了先進工作者,年終獎比別的司機多了兩千元。

    被燙了手,被頒了獎以後,他開始痛恨起那些賣燒烤的人,他始終跟單位同志們的立場高度一致。可最近單位要在全市打狗,他家有個壞傢伙啊,這可怎麼辦呢?

    這件事報紙天天在說,我不會看報,但看到管理處的人在開會,看到過那些人在抓野貓和流浪狗。我曾經偷偷溜到附近的荔香公園,那兒有很多我的同類。有一隻曾跟我有過一腿的母貓,就被人活生生地戴著髒兮兮的手套抓進了一個黑色的布袋裡。她在那個又厚又臭的袋子裡掙扎著,哀叫著,我只能躲在樹林裡目送著她遠去。

    我心裡一遍一遍地對她說:對不起,親愛的,我實在沒有辦法幫你,可是我會想你的。雖然是一夜情,但一想起她的遭遇,內心還是隱隱約約的淒楚。誰叫我們是同類呢。

    當辣椒、孜然和香草抹塗到它們被切成一片片的肉上,再澆上一層地溝油,那香噴噴的肉味能飄到馬路對面,誘惑那些飢餓的心。

    他們是沒有辦法分辨嚼的是貓肉還是狗肉的。他們以為是羊肉。

    就這樣,流浪的貓狗就被一串串地穿著,落到人的肚裡去。

    蘆葦畢竟不是我,他也不是女人,對動物的感情絕不會影響他的工作態度。城市管理者別說對貓狗,對人也有著無法拆解的糾結。

    有時事情漠然置之,就什麼感覺都不再存在了。自己活著,活好,才最重要。今天蘆葦就要去做一件讓自己不再糾結的事,他不能再心軟了。

    紫荊花園的門崗見寫著「城管」二字的車開進來,馬上按起電閘門。這種禮遇,難免不讓蘆葦心裡平添幾分成就感。

    這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小區呀,前海後山的,哪怕成為房奴,都讓人無怨無悔。花園住著不少領導,包括他的局長。不過他們住的全是複式。如果不是局長,蘆葦也不可能買上這麼好的房子。買上這麼好的房子不算,還能打上半個折扣。小區的地塊原來屬於一個大機構,大機構在上面蓋房子以後,高層每人一套,物管也是自己開的,不差錢,常年配有一名經驗豐富的花王打理花園。

    花王在園內的人工小島上種上各種珍貴的熱帶植物。除了果樹和椰棕,蘆葦喊不出它們的名字。

    在這兒,他經常能看到那種貌似黑色,飛起來脅下露出兩片白毛的小鳥。

    以前蘆葦不知那叫什麼鳥,他在磨房發帖問,鳥人第一個跳出來告訴他,這種鳥叫白腰鵲鴝。它的白全都藏在黑底子裡,所以飛起來才能看見。鵲鴝又叫「四喜」鳥,它一喜長尾如扇,二喜風流歌聲,三喜姿色多嬌,四喜福祿臨門,總的來說是只吉祥鳥。

    蘆葦喜歡四喜,因為當兵時,他在炮台山的大榕樹上見過它。在移民城上班的第一天,這種鳥也在他的頭頂掠過。他每天出車的時候,最喜歡見到的就是這種鳥了。它們猝不及防從天空俯衝下來,掠過駕駛室的擋風玻璃,他能快速而又清晰地看見它的細腰和尾巴底部的潔白羽毛。

    鳥人是觀鳥協會的會員,經常在海城和離島遊走。除了過日子,鳥人所有的快樂不是女人,而是隨時隨地去發現那些從沒見過的鳥種。他買了一個6萬元的日產長鏡,時刻準備著去抓拍突然撞進他視網的怪鳥。蘆葦和他在網上聊著聊著,就成了朋友。鳥人的知識太豐富了。如果不是怕有禽流感,蘆葦說不定也會買一隻四喜養著,一為福臨門,二為聽它婉轉歌唱。

    蘆葦舉家搬到這兒才發現,二十公里外的移民城惟一的民用機場,居然有不少飛行員和空姐也住到這兒來了。除了經過鄰居一樓的窗戶他能看到裡面掛著N個飛機模型,他還經常幸運地碰到拉著箱包,穿著短裙,捋著髮髻,化著淡妝的漂亮空姐,她們高挑的個兒再蹬上一雙高跟鞋,每一步都婀娜嫵媚。蘆葦暗暗為能成為他們的鄰居而自豪。

    飛機員和空姐就像鳥一樣,都是天天可以飛向天空,飛向遠方的人。鳥人也是。但他因為過於自由而有點失重。

    把壞傢伙送給蘆葦以後,鳥人就關閉了博客,離開了移民城,人間蒸發,杳無音訊。

    16棟大堂電梯口旁的公告欄上,寫著不得養狗的重要啟事,旁邊被小孩子畫了一個大紅X,像以前法院宣判死刑的公告,讓人看著心寒。

    從電梯出來,還沒打開家門,蘆葦就聽到壞傢伙在屋內狂吠不已。他馬上把鑰匙插進去。聽到匙孔轉動,壞傢伙立即閉了嘴。門才開了一道縫,它就迫不及待地撲出來,像人一樣直立起來,兩隻爪子輪番急促地抓他湖水藍的制服,然後死死拽著他的腰。它總是對人黏糊糊的像個娘們。他重重地摸了一把它的腦袋。壞傢伙懂事地鬆手,跑去叼拖鞋給他換上。蘆葦脫了鞋,把掛在門後的牛仔褲換上。他沒理會壞傢伙困惑的眼神,跑到廚房看見狗碗是空的,便打開壁櫥拿出狗糧罐,大大地抓了兩把放下去,手還沒收回,壞傢伙的嘴已在碗裡吹口琴似的左右開弓,不到幾秒鐘,碗就空了。別以為誇張,拉布拉多在吃方面早已臭名遠揚,後代全遺傳到了。只要你不阻攔,任何東西,壞傢伙都能在一秒鐘內幫你吃掉,包括蘆葦放在茶几上的百元大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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