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看見 第20章 香草住進了梅子的家 (4)
    女人慢慢地安靜下來,被關到車後面的她蜷縮地靠著車廂抱著雙膝。香草回轉身,透過密封的玻璃再次看她。她蓬亂的頭髮下,露出半張秀氣的臉,皮膚白皙,之前應該是好看的。她呆滯的眼睛遭遇到香草投過來的目光,突然一亮,傻傻地沖香草笑了。香草心裡一緊。假設她就是梅子,原本是那樣矜持清高的人,被家人寵著愛著,突然有一天瘋了,也就是這般的淒涼。香草回過頭,鼻子有點酸。是什麼原因,人會瘋的呢?這是一個只有瘋者自己才知道的謎。可是到了這一會兒,瘋者自己已不會說。所以面對瘋子的人,絕對比瘋子自己要痛苦一萬倍。

    就像茅根,他連天天睡在身邊的人,也不知道她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一個人跟一個人,多麼親,多麼愛,一個元神出竅,一個渾然不覺,這是世間上多可怕的事情啊。

    前面的盤山路,一彎一彎的,一邊是山,一邊是海。山這邊有紅紅的勒杜鵑從崖邊伸出,海那邊有零落的漁船在迷霧處時隱時現。秋色淒迷。香草的腦仁又開始隱隱地疼。這一段她老是失眠。救助站就設在市區的北面,掛在門外的牌子還很新,孫志剛事件之前,這兒叫收容所。香草一進去就覺得氣氛緊張。收容救助的人散落了一院子,他們無所事事,三五成群在聊天曬太陽。無聊的人一見她進來,全部盯著看,有幾個滿臉殺氣的小男孩迅速朝她湊過來,有人從後面趁亂推了她一下,她一個踉蹌,本能一摸,褲袋裡的手機不見了。「我的手機呢?」她慌亂地叫起來。這時正好有電話打進來,彩鈴在人堆裡響亮地唱起來:「愛我你就親親我,愛我你就抱抱我……」一個看管衝過去,揪著一個髒兮兮的男孩衣領,大吼一聲:「給我拿出來!」

    男孩把響著的手機交出來。看管踢了他兩腳。男孩習慣了,訕笑著,迅速後退淹沒在人群中。

    在一片幸災樂禍的笑聲中,看管發作不得,把手機還給香草,火氣也一併撒向她:「哎,你幹什麼的?沒事盡快離開!這裡很雜,烤羊肉串的,偷錢包的,瘸腿要飯的,什麼人都有!」

    香草從單肩包裡拿出梅子的照片給他看,他側著頭睨了一眼,粗聲粗氣說:「不知道!進來的女人臉都髒兮兮的看不清!你去女倉那邊找一下,巴不得有你要的人,領走一個是一個,少只香爐少隻鬼……」看管帶她穿過院子,進入女倉。

    很陰暗的房間,眼睛還沒反應過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突然鬼一樣地把臉湊到她跟前,香草嚇得失聲尖叫,女人哈哈笑著,走開了。

    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定眼一看,是一個女病人,她躺在牆角的一張木板床上,床中間開了一個大洞,下面吊著個接屎尿的塑料桶,香草嗆得拿手捂鼻,步步後退。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過來,用手指勾著嘴角兩邊,衝她扯開,做鬥雞眼。見她害怕,依依呀呀地大笑。是個啞巴。

    香草恐懼得想奪路而逃。一個老太太用一種土話叫住她,她聽不懂,擺擺手,老太太上前揪著她的胳膊不讓她走,硬把她拉到自己的床鋪邊上,拎上行李要跟她走。聞聲走過來的女看管問:「這是你媽?」

    香草趕緊說:「我媽早死了,這人我不認識。我要找的人是這個……」她把梅子照片遞過去。

    女看管肯定地搖搖頭,然後企圖把老太太推銷出去,說老太太老年癡呆,普通話和白話都不會,黃色暴雨那天被淋了一夜,被好心人報警送了進來。「你會聽她說的話?」

    香草連連擺手節節後退,生怕粘上了走不掉。女看管倒是好心,歎口氣說:「老人家怪可憐的,見誰進來都鬧著跟人回家,就是沒一句話是人能聽懂的。」

    老太太知道兩人在說她,馬上熱情地追上來,拿起香草的手,溫和地握著,溝壑錯橫的臉滿是焦慮和期盼。她吱吱咕咕地不斷說話,說得眼淚洶湧,香草很害怕,最後把心一橫,說了句對不起,用力掰開她,像一隻被拍中腦袋的蒼蠅,慌慌張張地飛跑出來。逃出了救助站,她哭了。

    她想起以前有一些老鄉,因為丟了身份證,被當作盲流,收進這些地方,打電話讓她找朋友去領,不領的話就會像動物一樣,被關著等夠一車就譴送回家。

    現在不同了,如果你身上被人搶光了錢,或者失業,或者被人遺棄,或者潦倒得沒錢回家,都可以跑進去,只要拿著身份證填張表,就可以呆在這兒吃住好些天,直到政府買張車票送你回家。

    可是,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誰願意到這些地方蹭吃蹭住呀?

    香草發誓,今生今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自己窮到這種地步。

    她不開心的時候,心裡就會出現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揮動手裡的鏟子狂呼。這兩年可能受傷太多,一遇到她無法衝破、要她壓抑著不能理論、不能爆發出來的事情,心魔就會出現,它馳騁起來,力量像個巨人。

    她有時得像嚼大麻一樣,依賴著虛擬的心魔的力量去平衡自己。哪怕邪惡一點,為了自己活得像個樣子,那又有什麼關係?

    晚上吃飯時,茅根告訴她,本來一直想給母親打電話,告訴梅子離家失蹤的事,但父親年頭查出肺癌,做完手術沒多久,怕他們知道後會馬上飛過來。「他們都這樣了,來了也改變不了什麼,我還得找家好的醫院讓我爸呆著。海城的醫院太年輕了,大城市有經驗的醫生都不會往這邊跑,我太清楚了,所以我不想他們來,我怕再也不能承載太多負面的東西了,包括寶寶來到這個世界,也是我計劃之外的,當然他來了我也喜歡,但對著這麼一個肉團兒,如果沒你,這會兒我真不知怎麼照料他……我老婆倒好,就這樣撒手走人,對我對孩子,就沒有一點兒責任心……」說完他眼睛紅了。香草鼻子也酸了,她放下碗筷,拿了餐巾紙遞給他。「現在不是有我嗎?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還是別嚇著他們了,孩子和家裡的事,我會幫你照料好的,你只管上你的班,找你的人,咱們一起加油渡過這個難關,好不好?」

    茅根動情地拿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倦乏的臉上,現在就只有它們是他最貼心的溫暖了。

    香草說:「我雖然沒見過梅子,但不知為什麼,心裡覺得她就像我姐姐一樣,我多麼希望她現在突然回來,出現在你面前呀。可是,我們都找了她那麼久了……」

    他迅速放下她的手說:「一天沒看到她的屍體,我都是不會放棄的。」「我肯定會盡力支持你的,你一天沒找著,我一天都會呆在這兒,除非你不需要。但你要答應我,不能再為這件事傷心了,看著你一天天消瘦,我不知道為什麼,心很疼很疼……」這次是她主動伸出手,去摸茅根的臉頰。她的手馬上濕了。香草也淚眼迷濛。她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水簾子外面的他。只是冥冥中相信,這是一種命運,一種戲劇似的機緣巧合。

    茅根最終把香草的手放下,不再說話,逕直走回他和梅子的臥室。

    靜夜裡,他依然失眠,關了燈的室內,月光從落地窗簾透進來,深秋的一股風從縫裡蹩進,掀起簾子輕輕舞動,像輕盈的人在月下雀躍、旋轉。風停了,突然而來的紋然不動,讓他的心一下子覺得臥房是空落的,空落得有點讓人窒息。

    開了床頭燈,呆坐床沿,正對著的,是梅子的梳妝台,鏡子裡反照著橙黃色的他,兩眼血絲,鬍子拉碴。他多希望,突然,在鏡子裡,他的身後,會出現梅子的身影,她倚向他,兩人一起在鏡子裡互望。然後,一切都清晰起來,明朗開去,然後有人告訴他,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

    風又起了,海城的風一點規律也沒有,窗簾又起舞。那不是人,那是風;那不是夢,那是現實。

    這些天他都在自省,除了去年因為出差沒能陪她回老家上養父母的墳,他想不起自己有什麼錯,值得她這樣折磨自己折磨他。

    起身去洗手間,看到浴液又沒有擰好蓋子。梅子一直有這種沒手尾的毛病。

    他百無聊賴地擰好它,不經意碰到旁邊的亞麻色浴棉,在太陽長年照不進的浴室,它似乎仍是潮濕的。可用它的人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外面風大雨大,人心叵測,有沒有被欺侮?有沒有被虐待?她能像在家裡一樣舒舒服服地洗澡嗎?

    他心裡痛得止不住的時候,曾罪惡地想,她還不如死了,屍體橫陳在眼前,那怕是高度腐爛,只要確認是她,也總比一隻手指,一根髮絲,一片衣物都看不見要令人心懸半空不能落下,他的確想盡快結束這種無時無刻、無法言傳的恐懼與絕望。

    沒有句號的疼痛不光漫長,那種天天全身針芒的煎熬,對他的意志是一種毀滅性的蝕磨。人痛到極點,就是麻木。放了一缸熱水,把自己泡進去,閉上眼睛,讓自己慢慢地,也沉進平靜的水裡吧。突然水聲喧嘩,香草把他揪了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會把我嚇死的!你們都想不開,留下孩子怎麼辦……」

    也是無眠的香草在寂靜中聽到了浴缸汩汩的水聲,聽到了他的咳嗽和歎氣,聽到了水面突然無聲,她不顧一切衝了進來。她怕他自殺。蒸氣氤氳,他回過氣來,發紅的眼看著一臉焦躁的她。她溫柔地把他的頭抱進懷內,讓他哭,為他輕輕擦背,讓他的太陽穴完全放鬆。他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有一片迷霧。算了。就這樣吧。

    他一聲歎息,然後伸出手緊緊抱住她,像抱著茫茫大海上的救生圈。然後,他暫時忘記了一切。然後,他沒有了痛。

    初冬的海城不太冷,只是海風起時有點怕人,它會在城市的高樓與高樓、樹葉與樹葉之間穿行,狼一樣地嚎叫。

    傍晚的海城,殘陽映照路邊的紫荊樹,樹枝枯黃,葉子斑駁,那種蕭瑟,讓人心慼慼。

    這天茅根和往常一樣下班後,麻木地開著吉普車回家。在海濱大道的一個紅燈位等待通行時,看到一個穿著流水線橙色工衣的女孩,突然變戲法似的,從綠化帶跳了出來,一邊狂哭一邊穿過斑馬線。茅根的視線一路追看女孩瘦削的背影,直至她拐了彎。他驀然想起香草。他想,憑香草對他的情義與愛,說什麼自己也不能讓她有走在大街上失聲痛哭的一天。

    擋風玻璃灑來幾點小雨,他迷迷糊糊的,思緒在人海裡飄忽,直到後面有人狂按喇叭,他才知道前行。

    改變主意,沒有直接回家,他開到寵物市場,在一個大鐵籠子裡,捏著鼻子,在一堆擠在一塊兒的毛聳聳的小動物中,挑了一隻黃色的,有一雙琥珀眼睛的小貓咪。他曾經承諾過香草,找到梅子後,會送她一隻貓。現在找不到也要送。他只想讓她高興。關於如何飼養和服侍這隻小東西,深得父母科研因子遺傳的茅根問得很仔細。

    本來寵物老闆很鬱悶的,自從發現人類居然可以在牛奶摻入三聚氰胺後,養寵物的人越來越少了。國家的未來、人類的後代都不能保證了,誰能保證這些貓貓狗狗的罐頭裡不摻進這些雜質呢?兩年前一個國產的狗糧牌子已被網上流傳慢性毒殺不少狗,但投訴無門,更無法舉證,狗吃多了,腎結石了,尿不出了,多吼幾聲,只會被人多揍幾下,沒人知道這些秘密,更沒人去為寵物化驗。在中國,讓你擁有養狗權,已是天大的讓步了,人不能不知足的。

    今天讓老闆愁眉舒展的,是遇到一個不講價,還挺拿他當回事的人,很耐心地請教他怎麼養小動物,簡直拿他當個貓博士似的,所以老闆決定買一送二——送了一包貓糧、一個彩色麻繩繞著的魚型貓抓板。這時,香草住進茅根的臥室有一個多月了吧。

    上個月的一個白天,我在茅根臥室的陽台徘徊,突然發現香草就睡在裡頭的大床裡,我還真是嚇了一跳!

    那時茅根已經上班了,她還賴在床上,直到寶寶在嬰兒房裡餓得直哭,她才跳起來跑過去沖奶。

    我還看見臥室裡茅根和梅子的照片已不見了,梅子的衣服和用品,都被封存進一個很大的紙皮箱裡,放在臥室旁邊的蓄物室裡。

    眨眼,茅根的小寶寶也半歲了,長得白白胖胖的,讓當爸爸的看著很滿足。

    有了小貓以後,香草開心了很多,她不再喂樓下的野貓了。有次她推著嬰兒車到小區花園曬太陽,我從她旁邊走過,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她把頭髮挽得高高的,穿著茅根和她到香港買的衣服,像個小貴婦。再也沒有人拿她當保姆看了,不認識的人都以為她是小寶寶的媽媽。

    小紅結婚了,香草不用再租房子了,那茅根還會再找梅子嗎?沒有人知道。

    我更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梅子突然敲門回家,像同小區裡有一戶人家的狗在丟了很多天後突然跑回來一樣,這樣的奇跡,茅根依然期待嗎?

    生命本是一個過程,一個等待未知的過程。雖然香草不希望這只是一個過程。她更希望這直接就是一個結果。但又有誰能保證她10年以後還依然期待現在渴望擁有的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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