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看見 第19章 香草住進了梅子的家 (3)
    他趴著方向盤啜泣。香草母性地伸出手去,摸他依然顯得年輕的平頭,摸他抽搐的肩,摸他寬闊的背。她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沒有用。她心裡對這個長得乾淨,衣著和說話都很有條理的男人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憐憫。她不明白梅子是怎麼想的。梅子失蹤的第三天,拂曉的海邊,停在綠化帶旁的車上,伏在方向盤上的茅根抬起頭。晨光曦微,海城新的一天又開始。太陽從海的盡頭出現,照見旁邊放下的座椅,香草像只喵星人一樣,彎曲著身體側睡在窗邊。她年輕的臉熬夜後難掩憔悴,眼蓋有淡淡的黑暈,一綹頭髮垂下,隱約搭在臉頰上。

    香草不是很美的女孩,輪廓不夠鮮明,像素不夠高,但嘴巴是性感的,她下巴很尖,睫毛很長,眉眼間擰著一道青春氣焰。一夜間,茅根兩眼血紅,臉上長出了鬍子茬。他打開車門,下去背靠著車頭,對海抽煙。香草也醒了,張眼的一剎那,陽光讓她刺眼,有那麼一點暈眩。

    她悄悄地站到他身邊,抱著肩,茫然地看著海水一浪接一浪地翻捲上來,看著遠處的日出。茅根手機響了,是家裡保姆阿桃打來的,說孩子發燒了。兩人馬上回身上車。茅根抓狂地開,香草讓他別慌。她帶小孩子是有經驗的,不燒壞腦袋,不是甲流就好。

    香草媽媽生小妹時難產死了,她11歲就輟學在家帶弟弟妹妹。她認為沒什麼值得害怕,也沒什麼事她是做不來的。兩人回家,接上抱著孩子的阿桃,飛車到醫院。

    在醫院收費處,茅根交錢後跑回輸液區,不見了阿桃,取而代之的是香草,她抱著額頭插著針管的寶寶在輕搖。香草說,阿桃餓了,到外面吃早餐去了。護士過來檢查點滴器的速度,隨口說:「你家孩子只認媽媽,你看,剛才保姆怎麼哄他都哭個不停,媽媽一接手,他就乖乖地馬上收聲了。」我像媽嗎?香草苦笑,但怕觸痛旁邊的人,不去分辯。茅根繃著臉,一句話不想說。他痛惜地摸摸兒子的臉。這時,他突然對梅子會生出些許怨恨:她怎麼就捨得撒手不管孩子了呢?往下,生活還是要繼續。

    兩個月後的一天,我閒極無聊,跑到茅根的家看看能有一些什麼樣的收穫。前面說了,我的嘴巴潰爛得不成樣子,要挑一些軟食下肚了。我驚訝地發現,茅根的家變得出奇地整齊了。牆上依然掛著梅子身穿裙子的藝術照,那是5年前照的,那時她才25歲,那時她風華正茂,那時她樣子孤傲。她的微笑是那麼的陰鬱,她的眼神幽深得近乎詭異。

    寶寶的小床上,掛著一個會響的小銅鈴,那是一隻金屬造的魚頭。那是香草買來的。我很不明白,怎麼紫荊花園的人就麼愛魚頭風鈴,難道這是一種時尚嗎?還是這兒是海旁,得掛魚風水才會好?看到口腔潰瘍的喵星人直嚥口水。我這輩子是再也吃不了帶刺的魚了。

    窗外,深秋的風穿堂而過,它們穿過風鈴細小的魚眼,讓垂下來的魚骨撞擊內壁,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音。

    寶寶快半歲了,他的眼睛會循著聲響愉快地轉動,好奇地看著天花,看著天花中間的水晶吊燈。電話鈴響,我居然看到香草繫著圍裙從廚房衝了出來。

    她一邊接,一邊用滴著水的手拿紙拿筆,記下地點,連聲答謝。香草現在是茅根家的全職保姆了!我覺得劇情推進得太快,海城人的速度太驚人了。事實是,阿桃很多事都做不過來,在梅子的時代,她是被動型、協作型的保姆,梅子不在了,茅根要上班,誰來做家裡的軸心呢?就只能被正好失業的香草替代了。

    香草是個主動性很強的人,她從小吃過的苦,仿如一場漫長的戶外展能訓練,現在正一筆筆地還回來,用在這個突然失去母親的家庭,裡裡外外,大事小事,她都施展得游刃有餘。其實,對外她是保姆,對內她的收入和工作性質更像一個管家。甚至在我眼裡,她有點像女主人。

    我對人的潛意識有種天生的悟性,我能先知先覺,我能通過空氣、隔著皮囊觸摸到她的末梢神經。

    香草自己對自己說,我可不是衝著高薪來當茅根家的保姆的。的確,開始她是過來幫忙的,在代替茅根指揮阿桃的日常工作中。她覺得阿桃太笨手笨腳了,人蠢也就罷了,阿桃還頂撞她,以梅子的名義。比如,快速填飽了小寶寶後,阿桃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電視也就算了,她還非要看貴州台,看她老家放的劇集。香草覺得她太不懂事了,自己當義工不求回報,幫她減輕了多少活呀,看個電視小保姆還要跟她爭,而且還經常糾正她消毒奶瓶子的方式,說梅姨不是這樣的,梅姨要求先刷乾淨裡頭,再放到消毒機裡。香草臉色一沉,阿桃也不會看,就這樣,阿桃細細碎碎又非常徹底地惹惱了香草。

    海城的保姆資源對中國大陸來說是最稀罕、最昂貴的,專門有職業學院設立一個家政系,畢業後的大專生全往這邊送,因應不同水平,擁有不同價格。阿桃不是專業大專生,但在老家的小城市讀過兩年幼師,也屬搶手貨,起薪點自然比別人高。家裡出事前,梅子不是太挑剔的人,所以阿桃做得還算開心,現在女主人不見了,橫空掉下個不明物體,天天來這兒指手畫腳地盯著自己幹活,憑什麼呀?憑男主人信任她,對她有好感嗎?她可是天天喊著幫他把老婆找回來的,要真的找回來了,她就得撤!她會嗎?阿桃懷疑。所以,阿桃是除了茅根更加熱切盼望梅子能快快回來的那個人。

    其實,阿桃冤枉香草了,香草並不是心腸壞的女人,雖然最終她以實際行動達到了目的——讓茅根辭退了阿桃,性價比較高地僱用了她,但她的初衷還是希望幫茅根找到梅子的,她的初衷還是希望茅根能在一頭煙的生活中抽身,每天按照正常軌道,思維清晰地上班。她覺得上帝突然以一種非常深入的方式讓自己接觸到一個痛苦的家庭,冥冥中一定有一些預示,這種預示也許讓她獲得一些未來的幫助——來自友情,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她相信有付出就一定有回報,這沒有什麼錯。而且,大家都住在紫荊花園裡,份屬鄰居。她甚至認為認識茅根也是上帝安排的,對她,他原本是個陌生男人,卻在最痛苦的境地讓她驀然走近,直抵靈魂的弱脆點,直抵人性最隱蔽的私生活,家門也毫無保留地為她敞開,讓她領略到從不熟悉而又神往的一個世界,讓她在為別人分憂的同時,潛意識又多了份好奇和驚喜。畢竟,茅根對她而言,是那樣優秀和正統的男子。怎麼說呢,他有別於她過往認識的所有男子。

    剛才電話裡的人看了茅根登在報紙上的尋人啟事,說在濱海浴場見到一個女瘋子有點像梅子,香草就把小寶寶托給了小區相熟的一個阿姨。那個阿姨因為退休在家沒什麼事,無聊加上熱心,也知道茅根家的事情,一口答應幫她好好照看孩子。

    於是香草就出門了,任由我在家自由自在地尋找能讓我吃進嘴裡的軟食。她在外面發生的事情,是通過後來她告訴茅根,我旁聽到的。在出租車裡,香草打電話給茅根。茅根正在開會,怪她接到報料也不早說。香草說:「你總不能為了找人天天不上班呀,何況不一定就是梅子……」

    香草跟大她十年的茅根說話,語氣更像一個老朋友,有點嬌嗔,有點疼惜。她知道茅根是分行核算部門的經理,一個數字,一個小數點的差錯,都有可能讓他下崗。

    剛跟茅根說完,手機就響。是小紅的電話,說男友在外面租了房子,她要搬走了,建議香草把房子退了。香草說:「現在不回去住,但保不準以後的事,退了萬一我要回去呢?還有,我的東西擱哪兒呀?」小紅說她沒有辦法,她跟陳強要結婚了。

    陳強就是那個老跟她在房子裡吭哧吭哧的夜總會保安主管。

    「你在別人家工作那麼久了,丟空了還交著租多划不來呀,等你以後不在那兒干了要退出來,再找一個人跟你合租也是可以的啊……」她說得也有理,那就退吧退吧。香草突然胸口湧出一道莫名的煩氣。到濱海浴場不過隧道,就要走梧桐山的盤山公路,山上的杜鵑這一季開得正濃,但香草的心無法像它們那樣肆意怒放。她覺得總是有很多無形的繩索捆綁著她的手腳,讓她無法突圍,無法自由呼吸。

    繞過這座立在城市邊緣的小山,就是海濱浴場,報料人說的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會是茅根和她尋找多天的梅子嗎?

    早些天,在茅根家,只要阿桃外出買菜,她都懷著一種好奇的心態,走進主人房,看牆壁和床頭櫃上茅根和梅子的合照。婚紗照裡,茅根英俊,梅子秀美,他擁著她,她偎著他,他一臉陽光,她眼神迷離。這是他們貌合神離的地方。每張照片裡,新郎大大的嘴巴咧著的是滿意,透出來的笑帶著的幸福感是不容置疑的,新娘卻是低壓著額頭,眉心憋屈。

    也許性情是與生俱來的東西,一個人的悲觀與樂觀,從精子與卵子結合的那一刻,就已凝成。

    所以香草相信,自己認得出梅子。這些日子以來,滿耳是梅子的故事,她的身世,她的背景,她的習慣,都刻意或無意地從茅根和阿桃嘴裡講出,一些細節和瑣事,通過他們每分每秒的念叨,漸漸堆積,幻化成一個鮮活形象,不經意放進了香草的腦袋。

    包括屋裡的空氣,被子和枕頭,仍殘留著梅子的氣味。梅子梳妝台上隨手放著的項鏈和手錶,梅子丟了瓶蓋的玫瑰水,忘了擰緊的潤膚乳,擠得癟癟的去皺眼霜。所有女人最好的東西,梅子一樣不缺。這正是香草一路的困惑,梅子什麼都不缺,她為什麼還活得不開心?人不能不知足啊。

    阿桃走了以後,小寶寶睡著的時候,家裡再沒有別人,香草好奇地打開過梅子的衣櫥,看裡面的衣服。衣服都是牌子貨,但款式卻是平淡無奇,要細看和會看,才知質地好、手工精細。

    一個未知生死的女人,她的所有氣味和品味,都在臥室裡氤氳。所以香草沒有理由認不出長時間盤據腦海的那個幻象。當這個幻象一旦很具體地出現在眼前時,她又會怎樣?茅根是在無助的狀態下,把世界敞開讓她進入,讓她可以直抵他心靈最脆弱的末梢,原本很陌生的人,因為毫無保留地坦露靈魂的一切,包括最隱蔽的空間,也是那樣毫不設防地告訴這個突然來到身邊,為他料理一切的女孩,此刻她是他的滄茫大海的一根稻草,於是,短短數天,他們就變得有點像親人的感覺。

    可是這種親近,等一會兒,著兩人一直努力的目標明晰,將會馬上瓦解。

    茅根曾說,找到梅子後,她將是他們夫妻一生的好友。她相信,但她又害怕這樣的結果。也許她更願意被他依靠,更願意永遠付出母愛。她喜歡憐憫者,還有憐憫著別人的自己。到了,司機問她要一百多元。這麼貴,收買人命呀。司機聽到了,氣憤地說:「小姐,我沒白繞你半里的路,你嫌貴以後坐公交車去!」

    「你去死吧!」香草用力地摔上車門。她一煩躁人就潑辣。香草脫了鞋,在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問一個擺賣泳衣的小攤。攤主把管理處指給她,然後,一個保安把帶她到淋浴處的一間小房子,把外面的明鎖打開,讓香草自己進去。

    據說女人脫光了衣服在沙灘上裸奔,把遊客都嚇跑了,他們已經報了警,把人關著,等著送救助站。「還真怕她跳到海裡淹死了,這一帶浴場的生意就不用做了。」保安說。

    海邊房間的光線不暗,她一眼就看到那個披著浴巾、蓬頭垢臉的女人。女人靠牆低頭坐在潮濕的鋪了水泥的地上。香草見跟她說話她沒反應,便大著膽子走過去,伸出手,一下撩開女人額前的頭髮。女人突然抬頭,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把她嚇了一跳。不是梅子,肯定不是。失望的同時,香草本能地鬆了口氣。與此同時,女人突然以一種特別快的速度,卜地把她撲倒,浴巾滑落,全身赤膊地騎到香草身上,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木瓜一樣的****在她眼前劇烈晃動。

    香草嚇得尖叫,保安等人進來,死命掰開女人的手,把她制服。

    香草坐起來,木然地摸著脖子直喘大氣,她受的驚嚇似乎沒別人看來的大。

    警車來了,香草求警察也讓她一起上車,跟到市區救助站去。一為搭順風車,二是聽浴場的人說,那些地方也許能找到失蹤的人。

    警察是個年輕男人,厚嘴唇上方長著一顆大痣。他問香草是不是丟了姐姐,香草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有個女小販找來一套別人用後扔在更衣室的泳裝,因警察和司機都是男的,便和香草一起合力按著哄著幫瘋女人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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