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毀了我 靈光的瞬間 關於索引
    閒來整理書櫃,見那十二大卷一套的中華書局重印精裝本《飲冰室合集》中參差不齊地伸出許多形狀不一、顏色各異的小紙條來,心裡不免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天知、地知、我知。這些默不作聲的小東西不是在炫耀我如何挑燈苦讀、手不釋卷的勤奮,恰恰相反,它們是在提醒我在這龐大的書頁叢中究竟耗去了多少無謂的時光。

    這使我想起了對於故人著述的匯印。以往,我們的出版界於匯印前人文字時,大多偏重「輯」的一面而略掉「編」的一面。而「編輯」文字所內含的終極目的——便於閱讀、參考和研究——則在似乎認真地提供了一個完整的文獻匯輯之後,就悄然幻成了泡影。材料是盡量完備地堆放在一起了,可每一次你還是不得不從頭翻到尾,在那些黑壓壓的印刷字中搜尋你的目標,就像在乾草垛裡翻找掉落的一根針。充其量,你不過是被領到了一片劃出了疆界的大森林面前,這以後的運氣要全仗老兄你自己的八字兒了。對於專研梁啟超其人其著者,因為要對得起那沉甸甸的專家頭銜,非得把全數文字讀個天昏地暗,從而親身體驗那碗飯中的粒粒辛苦,這自不待言,犯不著也萬不該像我這樣一個外行之人無端抱怨,搬弄是非。

    可還是有不僅不抱怨,且頗覺滿足與享受的時候,這就是閒翻《飲冰室合集》同櫃的近鄰——岳麓書社印行的若干冊周作人文集。享受來自於知堂老人淡而耐嚼的文字,滿足則不能不歸因於編者的苦心和藝術:

    此次整理,各書都經過校訂,改正了一些訛脫倒衍文字,並各書之後詳列校記。各書還新編了人名書名索引,以利研究。為了便於檢索,將書中每篇文章都依次序編了號……

    別小看了雖仍屬簡單的索引,它在為讀者勾勒出了知堂老人廣博的文化知識分佈圖之外,還實實在在省去了我準備小紙條的苦惱。書後的索引已不知被翻過了多少遍。靜下來的時候,忽然想到該瞭解瞭解這索引本身的來龍去脈。沒料到,就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東西竟引來許多有趣味的故事。

    引得溯源

    《牛津英語詞典》(OED)index條釋該詞謂:index系由in(朝、向)+dic(指)組構而成,語源學意義為「發現者,指示者,標示者」。英文中手的食指之所以被稱之為indexfinger,乃是由於此指專司「指點」之職。由是,index的引申義便有「標指」、「導向」等。而我們並不生疏的「索引」——依字母順序排列書中所涉及的人名、地名、書名、主題、重要語詞的一覽表——也就得了這index的名稱。在我們自己的語言中,「索引」的另一通行代稱詞「引得」,即是index之詞的音譯。「索引」對於我們是個毫無爭議的舶來品。叫「索引」也好,稱「引得」也罷,這一覽表的功用則是一致的。它「指示」你到密密層層枝丫交錯的文字中,去「發現」或「找到」你期待之中抑或期待之外的東西。

    約翰遜博士(Dr.Johnson)著名的《英語詞典》index釋義之三:「書之內容表」下,徵引莎士比亞悲劇《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第一幕第三場中涅斯托同俄底修斯相議誰能迎戰赫克托時的一段話:

    Andinsuchindexes,althoughsmallprickstotheirsubsequentvolumes,thereisseenthebabyfigureofthegiantmassofthingstocomeatlarge.

    朱生豪先生據以意譯為:「但一隅可窺全局,未來的重大演變,未始不可從此舉的結果觀察出來。」這在莎翁的原作裡則是一系列具體的比喻。唯有直譯出來,我們才會明白朱先生所本的文字怎麼會與「書之內容表」有了瓜葛:

    就這些個索引,雖說對於其後的書卷不過是區區的小刺/撮要(此詞這裡為雙關及轉義),卻也從中可以看見未來全局巨人之軀那孩子般的身影。

    這裡直譯只是為我們眼前討論的狹義的「索引」服務的,絕無商榷之意。有意思的是,我們頗有所獲。其一:「索引」在16世紀應當是一種相當普遍的現象了,否則它何以出現於日常生活的舞台?!其二:莎翁當是「索引」的擁護者,不然何以得來以索引覽書卷就像以孩子般的身影來觀巨人之軀的類比?!

    其實,「索引」的編寫歷史相當古遠。據說,現在已知的最早的「索引」要追溯到公元前3世紀。當時,著名的古希臘詩人、學者卡利馬科斯(Callimachus)為埃及亞歷山大圖書館所藏數千件紙草卷子的內容編了「索引」。西塞羅(Cicero)曾用index這一拉丁詞指稱「書的內容表」(目錄或內容提要),並以syllabus這一希臘字詮釋index。

    早期文獻中有幾個英文字被用做index的近義詞,如register、calendar、summary、syllabus、table、catalogue、digest、inventory及tableofcontents等。在上引莎士比亞一例中,index就是tableofcontents(內容提要)的同義語。而這種書的內容提要通常是被置於書卷之前的。進入17世紀,這些近義詞中漸漸凸顯出了兩個詞,這即是今天我們熟悉的tableofcontents(目錄、內容提要)和index(索引)。前者置於卷前,後者置於卷尾。

    索引之辯

    據愛德華·庫克爵士(SirEdwardCook)《文學的娛樂》(LiteraryRecreations)一書中「索引編寫的藝術」一文所述,英國歷史上,依著作家對待索引的態度,可以分辨出對立的兩個派別:一派高揚索引編寫的藝術、價值及應得的榮譽,不妨稱之為「索引派」;一派無視或嘲諷索引的存在價值,不妨稱之為「非索引派」。

    鼎鼎大名的卡萊爾(Carlyle)是「索引派」的激進鬥士。他在其《克倫威爾》(TheLifeofOliverCromwell)卷首開列了一系列書目,爾後頗動感情地評點道:「迄今印出的這些及其他許多巨大的對折本從來未被整理過——像你整理一整車隨意添裝上的碎磚、硬泥。這些可怕的舊書卷竟沒有一部是有索引的!」《弗裡德裡希》(HistoryofFriedrichIIofPrussia,calledFredericktheGreat)的開首,他又說道:「大部分誕生於混沌之中,缺這少那,甚至連索引都沒有的書是令人痛苦的東西。」他甚至宣稱:一個出版商若是發行了一部沒有索引的書,當處以絞刑。羅克斯布拉俱樂部(TheRoxburgheClub)建議省略索引的行為「必要時」可視為「刑事罪」。坎貝爾(Campbell)勳爵尚不失紳士的大度,他僅建議上述事件發生時應當剝奪著述人的版權利益。

    讀至此,著實嚇得我一身冷汗。區區索引竟上綱上線到攸關性命的份兒上了。這怎能不暗自慶幸自己是生長在一個對索引不存些微感情的國土中。要是卡萊爾輩死灰復燃,甜言蜜語對我們來它個成功的和平演變,真不知有多少個冤腦袋要去祭他們的絞刑架呢!

    噩夢醒來是早晨。陽光如舊燦爛地照著,哪有什麼絞刑架的影子?再回過頭看看,那些歷史上的「非索引派」哪一個不是身首俱全地得到了上帝的請柬!卡氏的狂言何必當真。

    約翰·格蘭威爾(JohnGlanville)曾嘲諷所謂的「索引之學」(indexlearning)的膚淺:從索引中僅能學得可憐的知識。想在他人的寶藏中成為富有是十分可憐的抱負。

    威廉·沃史(WilliamS.Walsh)有趣的《文學獵奇手冊》(Handy-BookofLiteraryCuriosities)中,徵引了一些著名的「非索引派」的言論。

    斯威夫特(Swift)的《木桶紀事》(ATaleofaTub)中有一個已成經典的比喻:

    索引掌握並調動全書,就像魚受制於它的尾巴。想從正門步入學問的宮殿需要時間和樣子,因此匆忙之人、不拘小節之人樂意從後門進入。由於藝術都是來去匆匆,所以從後部進攻更容易征服它們。也正是這一緣由,醫生們只需察探人體後部所出之物,即可發現整個身體的狀況。

    詩人蒲柏(A.Pope)亦譏「索引之學」是「抓著科學之鰻的尾巴」。值得慶幸的是,在贊同與嘲諷不休的往返中,索引的價值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體認。這點可以從17世紀的出版常規中略見一斑。一個作者出版了一部沒有索引的重要著作,他必此地無銀地聲明一番:本書之所以不置索引,乃是由於書中每一頁文字都是微言大義俯拾即是。設若集如此之多的關節所在成索引一編,結果勢必會多加一倍的篇幅,喧賓奪主。

    不見刃的武器

    有趣的是,除去索引為讀者提供導引的便利之外,它還被別有用心之人用來當做武器,其殺傷力不見得小於那神聖的正文。有兩個例子不可放過:

    一個是英國大律師諾衣(Noy)執審作家普瑞恩(Prynne)時,指出被告著作的索引條目中有「基督是清教徒」的例子。

    另一個是1705年,當議會的托利黨人威廉·布若雷(WilliamBromley)競逐議會發言人時,他的對手別出心裁地使出了一招——再版了他12年前出的一部遊記,並附了充滿惡意幽默的索引,如:

    8幅畫像比同樣尺寸的16幅畫像少佔空間(第14頁)。2月是看庭園的壞季節(第53頁)。巴洛那,法國海岸上的第一個城市,坐落於海岸邊(第2頁)。

    隱藏於這樣的索引背後的政治意圖是不言而喻的:善於出此陳腐之言者不配做議會的雄辯發言人。布若雷氏還是吉星高照地走馬上任了。但索引的這種政治殺傷力也不能不使史家麥考利(Macaulay)大有10年怕草繩之慨:「別讓討厭的托利黨人為我的歷史編加索引。」

    寫到這兒,前面感歎我們對待索引的態度是不是也要收回來?我忽然意識到,我們竟也是一個被埋沒了的「索引」大國哩!自古至今的一樁樁文字公案不都是最典範的樣板?!而我們的那些個「索引」大師的功夫,即令布若雷氏肯決心破財買它一件刀槍不入的防彈背心,怕也難以招架吧!

    話又要說回來。我們的出版界若有先見之明,正不妨從吃緊的文化盈餘中慷慨地撥筆款子出來,建那麼一座勸惡從善的佛廟,使數量可觀的「索引」大師們放下屠刀,專修正果。我們的索引編寫事業說不定會搶先走向世界,抱個諾貝爾什麼的瞧瞧,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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