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毀了我 靈光的瞬間 猶太人與書
    提起猶太人,最本能的聯想大概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夏洛克吧。而在我,猶太人則是擁擠的地鐵車內戴著深度近視鏡、穿黑袍、頂黑帽、手不釋卷的讀書人。晃動行進的車廂裡,視線漸漸模糊了。迷迷濛濛之中這讀書之人開始變化起他的輪廓來:捧著《倫理學》和《神學政治論》的斯賓諾沙,吟誦著美妙詩行的海涅,沉思在精神分析世界裡的弗洛伊德,為資本主義把脈的馬克思,宇宙之謎的揭示者愛因斯坦,形上世界的嚮導馬丁·布伯,人類困境的預言家卡夫卡,寬厚的人文主義者斯蒂芬·茨威格……延綿不斷的「書的民族」!

    書的民族

    猶太人與基督徒在《古蘭經》中被先知穆罕默德稱之為「書的民族」(PeoplesoftheBook)。所謂書自然指的是那部異常古老的「書之書」——《聖經》。此後,「書的民族」這個樸素得再也不能樸素、榮耀得再也無可榮耀的稱謂,幾乎完全成了猶太民族獨享的同位語。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部猶太民族的歷史就是一部「書與劍」的恩仇史。

    猶太教的律法書《塔木德經》(Talmud)中有言:「書與劍自天國而降。全能者說:恪守書之律法者將從劍下得救。」書是猶太民族偉大的庇護者。當一柄柄滲著冷漠、敵意乃至殺機的種族之劍亮出寒光的時候,是書(廣義的與狹義的)聚集了生命的力量,在人性荒野中為浪跡四方的世界旅人造起了一座座遮風避雨的屋頂,立起了一堵堵溫馨、忠誠的高牆。書的生命即是猶太民族的生命。書不朽,因而「書的民族」不朽!

    翻閱著整整50卷的《猶太書籍年鑒》(JewishBookAnnual),心中禁不住這樣驚歎。一個無論走到哪裡,都忘不了珍惜自己的生命之根的旅人。

    半個多世紀以前,為在美國這片土地上闡釋與普及猶太民族的精神遺產、守護豐饒的精神家園,猶太人成立了「猶太書籍協會」(JewishBookCouncil)。在「全國猶太人福利會」(NationalJewishWelfareBoard)的慷慨支持下,該協會發起了各種以推動閱讀猶太人書籍為中心的活動,如「猶太書籍團」等,並定期出版書評、書目等引導性刊物,其中最有影響者要數《在猶太人書的土地上》和這生命之流綿延至今的《年鑒》。它自1942年問世以來,年版一冊,冊分英、希伯來、意第緒三語分部,平精同出,中未間斷,至1993年出版了整整50卷。

    所羅門·格瑞采(SolomonGrayzel)在1945~1946年的第四卷卷首引言中,點明了閱讀猶太人的著述在整個猶太民族的重建過程中所起的重大文化作用:「猶太人的書籍是我們的過去與我們的現在之間,是我們自己的小區與世界其他猶太人的小區之間,是操英語的猶太人與以希伯來文和意第緒文滋養其精神的猶太人之間溝通的文化精神橋樑……當然,我們的責任不能到此為止。不僅僅是出於對猶太精神的殘酷仇敵的蔑視,不僅僅是出於對千百萬死難者的悲哀,更主要的是,出於對我們偉大的文化傳統的信念與愛,我們,身在美利堅的猶太人,必須高舉起理想主義與精神的火炬。」

    50卷《年鑒》保存了大量的回憶性散文、提要性書評與書目,內容涉及古今猶太民族精神文化的許多重要方面,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其中我最感閱讀興趣的是一篇篇涉及書籍掌故的書話之作。從這些書話中,我體驗到了「書的民族」對書籍的深摯的愛。

    西塞爾·羅斯(CecilRoth)以一篇題為「猶太人對書籍的熱愛」的短文,在第二卷中勾勒出一幅「書的民族」的生活史。

    過去的兩千多年裡,「書的民族」總體而言是一個有學養、有文化的民族。極目世界,沒有一個民族在對書籍的興趣方面堪與它匹敵。文盲當道,就連許多國王都不會簽署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猶太民族就已經發展起了一個普遍的教育體系,而現代成人教育觀念的曙光還要等待幾個世紀才能出現。每一天清晨和每一天夜晚,當隔離區的大門將他們與外部世界隔離開的時候,有組織的閱讀成了每一個人神聖的宗教責任。抄書、藏書、讀書……猶太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極強的書的意識。這就不難理解,即使是靈魂與肉體遭到殘暴壓迫之時,幾乎隔離區的每一個猶太之家,無論境況如何,都擁有自己或多或少的藏書。「書對於他和他的鄰人一樣不是一件崇拜之物,神秘之物,不值信任之物。它是日常生活真正的必需品。」

    可以想見,如果有什麼比這一「書的民族」往昔所受的苦難更殘酷的東西的話,那便是他們的文獻所受到的踐踏、咒詛、焚燬與破壞。

    烈焰中的哭聲

    13世紀至19世紀,幾乎每一部以希伯來文字印出的著作或每一部關於猶太人的著作,均遭到歷代審查者充滿仇視的關注。曾有過多少個這樣的時期:一個人若擁有除去《聖經》與刪定的祈禱書以外的任何猶太人的書籍便要獲罪。18世紀末葉,猶太人隔離區遭到搜查尚是家常便飯。被抄的書籍免不了烈火之劫。這一殘酷的歷史事實解釋了16世紀以前,曾經存在過的猶太印刷典籍流傳下來的為何如此稀少的原因。《塔木德經》完整的文本僅存一部古老的稿本。

    劫難磨礪著「書的民族」對書的虔敬赤誠。據載,古代殉道的猶太教教士被身縛「律法之卷」投入烈焰之中時鎮定地說:羊皮紙為烈焰吞噬了,但銘寫其上的文字將在天國匯聚一起,得到再生。

    1553年的秋天,所有羅馬的猶太之家得到搜查,《塔木德經》及其他相關著述盡數被抄。更令人髮指的是,猶太教新年的這一天竟被選擇來將這批珍貴的猶太精神寶物付之一炬。此例一開,意大利各地競相倣傚,甚至以希伯來文印製的《聖經》亦在劫難逃。

    然而,「書的民族」歷史上的最大浩劫則發生在納粹法西斯統治下,菲利普·弗裡德曼(PhilipFriedman)在卷十五(1957年)以「納粹階段猶太書籍的命運」一文,對這些浩劫所造成的巨大損失進行了詳細的評估。據統計,在納粹統治或控制的20個歐洲國家,原有規模不等的圖書館469座,藏書量300餘萬冊,這一數字無法包括難以數計的私人書藏。但被納粹屠殺的六百餘萬猶太人所來自的150萬家庭,每家至少有或宗教性或非宗教性,或希伯來文或意第緒文或其他文字的書籍幾千冊,兩者相加之後的數目是相當驚人的。

    1933年納粹上台之後,立即發起了野蠻的焚燒所有「非德意志書籍」的運動。「書的民族」自然首當其衝。1938年,為報復納粹駐巴黎使館三等助理恩斯特·馮·萊特(ErnstvomRath)被殺一事,數以百計的猶太教堂連同成千上萬冊書籍、稿本被焚為灰燼。在德國的1300餘座猶太教堂,到1945年納粹戰敗時僅存數座。

    1939年法西斯洗劫了波蘭著名的盧布林律法學院(LublinYeshivah)圖書館。《法蘭克福報》1941年3月28日報道這一醜行時稱:「對我們來說,毀掉公認為波蘭最大的律法學院是無上光榮的事,我們將巨大的庫藏扔出建築物,把書籍運到集市上付之一炬,烈焰持續20小時之久。盧布林的猶太人聚集在周圍失聲痛哭。哭聲幾乎把我們淹沒。我們召集起軍樂隊,士兵們興高采烈的歡呼聲蓋過了猶太人的痛哭聲。」在波蘭、荷蘭和法國,試圖搶救燃燒建築物中猶太典籍的猶太人或遭槍殺或遭火焚。對書籍的大屠殺的悲痛在猶太人看來就像他們失去骨肉時的悲痛一樣深切,因為這是一個以書為生命的民族啊——

    「當一個人家境每下愈況,不得不散財以保全性命的時候,這人當先散他的金子、珠寶以及房地產,最後只有萬不得已,才當盡其書藏。」(《虔敬者之書》頁741)

    「你當企盼擁有三樣東西:一片田地,一個益友,一本書。」(HaiGinon「對青年的忠告」)

    「購書之時,不得詆損書的文獻價值以圖便宜。」(《虔敬者之書》頁665)

    被譽為中世紀猶太人愛書者王子的學者、翻譯家、文法家猶大·伊本·提朋(JudahIbnTibbon),在給兒子的遺囑中寫道:

    我的孩子!讓書籍成為你的良伴,讓書櫥書架成為你快樂的園地。沐浴在它們的天堂中,收集它們的果實,採摘它們的玫瑰,獲取它們的芳香和馨香。心滿意足,感到倦意之時,從一個園子走進另一個園子,從一道犁溝邁進另一道犁溝,從一片景致換到另一片景致。

    難怪,這種對書的徹骨之愛使得虔敬猶太教徒把未來的世界竟也描繪為一座巨大的圖書室,中間盡藏著天下的好書。有一個故事說道,某個星期五的傍晚,一個非猶太人穿過一座猶太人的墓園,在墓園裡,他眼睜睜見到了一個已經過世的猶太人端坐在書桌前一板一眼地翻書呢!真是對書的至死不渝的愛!

    走筆至此,我想起一部英文舊書中見過的一幀藏書票:一支蠟燭不倦地燃燒著。蠟燭下方刻著一行清麗質樸的小字——千萬枝蠟燭燃盡了,而我還在讀著……

    是啊,無數枝歲月的蠟燭燃盡了,而「書的民族」還在讀著,因為猶太民族是憑藉了書籍而生活的。亨利希·海涅(HeinrichHeine)不是說過嗎:猶太人的文獻就是他們袖珍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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