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十三章 萬里相思憑月照
    【寂寥的侍衛】

    一片葉,它無法控制風的方向,更無法控制季節的更替。人生,也只是一片葉,即使在最翠綠的時節,也無法預知是否會遭遇風暴的洗禮。在命運面前,我們太過卑微。

    即使是納蘭這樣一身貴氣與才華,可以傲視人間的人,也還是要在命運的漩渦裡痛苦地跋涉。他的驕傲,他的淡泊,都不能阻止他走上一條寂寥的道路。

    康熙皇帝經過深思熟慮,給了納蘭一個看上去氣派實則無味的職位:三等侍衛。

    納蘭何人?他是自由的雄鷹,希望飛翔在廣闊的天宇;他是清涼的露,希望灑落在碧綠的荷葉。他是泉流,他是田野,他是孤獨卻任性的月亮,他是四月裡飄蕩在江南水鄉的船。他志比天高,才比海深,他可以嘲笑一切的王侯將相,他可以傲視一切的風流繾綣。

    現在,他卻要成為一個三等侍衛,一顆棋子,在人家的棋盤上任人擺佈,還得裝出一副笑臉,寫幾首詞,迎合下棋的人。

    如果說納蘭沒有感到悲哀,那麼,至少他感到憤懣。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康熙帝需要這麼一個才學過人而又風雅俊朗的人陪著他,吟詩作賦,把酒言歡。

    他是帝王,在那個冰冷的寶座上俯視蒼生,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裡很孤獨,很寥落。而那些文武大臣,對他俯首帖耳,又怎能平撫他心底的寂寥!

    可是他又怎麼知道,當納蘭作為一顆棋子陪在他身邊,心裡有多麼壓抑和悲哀!

    無奈,他是天子,納蘭只是那片葉,隨著風,飄到寂寞的荒野。拾起最愛的文字,湊成淒涼:

    伏雨朝寒悉不勝,那能還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輕盈。

    漫惹爐煙雙袖紫,空將酒暈一衫青。人間何處問多情。

    ——《浣溪沙》

    殘燈風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為問世間醒眼是何人。

    難逢易散花間酒,飲罷空搔首。閒愁總付醉來眠,只恐醒時依舊到樽前。

    ——《虞美人》

    其實,康熙帝對納蘭是極好的,他欣賞納蘭的才氣,更欣賞他身上那種性情。一個少年皇帝,他的位置讓他不能肆意妄為,不能隨意釋放自己的情緒,他在納蘭身上看到了自己某些方面的影子,所以,他看重他。事實上,他們在一起飲酒賦詩、賞風賞月時,那情景也是羨煞旁人的,一個英武睿智的天子,一個多情俊逸的才子,很多時候他們像極了一對知己,親密無間地談笑風生,肆意地揮灑詩情。

    只有納蘭自己明白那種心底的牽絆,那種性靈被封鎖的不自由。他是孤傲的,所以他是落寞的。即使偶爾也能得到些許快樂,卻掩不住內心無比的荒涼。

    紫禁城,那畢竟是一個把悲歡離合深鎖其中的樊籠。在這裡,有趨炎附勢,有劍拔弩張,有爾虞我詐,有鉤心鬥角,就是沒有清澈的天空、靜謐的湖水、細軟的清風。而這些,卻是納蘭最想要的。

    將愁不去,秋色行難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風風雨雨。

    雨晴籬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陽。回首涼雲暮葉,黃昏無限思量。

    ——《清平樂》

    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花徑裡、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只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離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琵琶仙》

    從紫禁城回到明府花園,納蘭始終鬱鬱寡歡,他不知道,如何度過此後的侍衛生活,如何在與皇帝臨風賞月、下棋賦詩的時候,不讓自己陷入空虛和孤寂。

    這些心思,明珠夫婦是不明白的,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侍衛,整天陪在天子身邊,那自是錦繡前程,唾手可得。明珠自己便是從侍衛開始的,他知道,那是一塊很堅固的基石,只要肯攀登,就能爬上最高峰。他卻不知道,納蘭不是他,也不會成為他希望的樣子。所以,他是無法瞭解納蘭的苦楚和悲寂的。

    納蘭的妻子,那個靈致清婉的女子,多聰慧多溫柔的女子,納蘭歎息一聲,她便聽出了他心底的無奈和孤獨。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傲然如松、清然如泉的才子,以多大的委屈、多深的孤獨,做著那個侍衛?她豈能不明白,自己的丈夫,就算在皇帝面前再風光,也還是那個淒涼孤絕的詞人,還是那個愁心滿懷的詩性男子!

    她能做的就是陪著他,為他烹茶,為他彈琴,做他最柔情、最知心的紅顏,安撫他那顆悲涼的心。她輕輕地將頭靠在納蘭的胸口,納蘭握住了她的手,兩顆心,貼得很近。也只有這時候,納蘭的心才是溫暖的。

    能讓納蘭溫暖的,還有那些知己好友。除了朱彝尊,還有早已認識的嚴繩孫、姜宸英等人。他們以前經常出入於明府花園,雖然都比納蘭年長不少,卻都是納蘭傾心相交的好友。納蘭的一生,除了紅顏,便是知己,其他人,縱然是王侯貴胄,也可以熟視無睹。他重視友情和重視愛情一樣。對於他來說,情是聖潔的、無私的、華美的。他從不吝嗇付出感情,總是以一顆真誠、純潔的心去面對朋友。而這樣的人容易得到朋友,也容易受傷。

    納蘭想念那些朋友了。自從他成親以後,似乎朋友們都來得少了。寥落的人間,如果連朋友都不能經常相聚,那還有什麼快事可言?

    可也沒有辦法,生活的道路有千萬條,每個人都要走自己的路。聚散離合,本來就是生命的必然。雲卷雲舒、花開花落,也都不過是另一種聚散離合。

    而對於納蘭,聚散離合也便是悲喜憂樂,這是他的性情,他的無奈。

    【知我者梁汾】

    當納蘭想念那些零落在四方的好友時,又有一個人從遠方趕來,赴今生與他在世間的交心之約。這個人,叫顧貞觀。

    他們像是兩片浮萍,在生命的河流上漂了許久,終於在兩條河的交匯處相逢了。相逢,對於同樣性情的兩個人,便是一場盛宴。

    五年前的秋水軒唱和時,顧貞觀就來過京城,不過那時候的納蘭,還是個十七歲的青年,雖然也在廣源寺留下了自己的詞,卻錯過了顧貞觀。但這兩個生命,注定要相遇,因為他們具有同樣的情懷,同樣的嗜好,而且,納蘭出生在明府,顧貞觀此行,卻不是單純來京以文會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需要一個在朝廷中舉足輕重的人方能辦妥。

    顧貞觀是為了營救一位朋友,名叫吳兆騫,江蘇吳江人,江南有名的才子。只是這個人,心性狂傲,因此得罪了一些人。順治十四年,發生了著名的「辛酉科場案」,有人彈劾這次科考有舞弊現象,吳兆騫偏偏就是這一屆的考生,本來以他的才學,絕對不會參與舞弊行賄,但很不幸,他被牽扯進去了。後來,吳兆騫被沒收家產,連同他的父母兄弟妻子一起,被流放到了寧古塔。

    生命越繁華,越容易突然陷入荒蕪。吳兆騫無計可施,儘管很明顯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他只是一介文人,命運如鐵,他的手太柔軟,他的筆太纖細,他掀不開套在身上沉重的命運枷鎖。寧古塔的荒涼裡,他只能希望出現奇跡。

    顧貞觀和吳兆騫是知心好友,在吳兆騫被流放前,顧貞觀曾承諾,就算再艱難,也要設法營救他。十八年轉瞬即逝,顧貞觀始終沒有放棄營救,但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和很多文人一樣,在那個冰冷的時代,太弱小,太無力。

    可是顧貞觀依然不放棄希望,他知道有一個人能夠解救他的好友。那便是朝中的紅人納蘭明珠。而且,顧貞觀聽嚴繩孫和姜宸英說,明府的納蘭公子,才華出眾,好結交各方文士,心性純正,有君子之風。他也聽說,納蘭嗜好詩詞,淡泊名利,心如雲,意如風。

    就算不為了解救吳兆騫,顧貞觀也願意與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詞壇新貴結交。

    君子之交,如水卻也如山。純淨真誠的納蘭,值得任何人以心相交。

    經過嚴繩孫和徐乾學的介紹,顧貞觀與納蘭相見了。他們似乎早已熟識,共同的情趣愛好,讓他們很快就走進了共同的靜純世界。那是一個詞的世界、風雅的世界。

    文人相交,似乎總是如此簡單,他們只需要一絲風,把他們引到廣闊的田野,便能一起縱橫,一起沉醉。因為真正的文人,他們的心靈總是相通的。

    認識一個朋友,結交一個知己,對於納蘭來說,似乎比一般人更容易滿足和激動。每一次都讓他欣喜之餘又因為離別而悵然。這次,也不例外。顧貞觀走後,納蘭若有所失,終於還是寫了一首《金縷曲》,送給對方: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金縷曲?贈梁汾》(顧貞觀號梁汾)

    而顧貞觀,在離開明府以後,心緒難平。不僅因為方纔所結識的那個才華出眾的年輕人,更因為那個年輕人有著無可比擬的純真、誠摯。他似乎從來沒遇到這樣一個如蓮似玉的人,從來沒有在與人第一次見面後就這樣被打動過。在收到納蘭贈給他的詞以後,顧貞觀更加欣喜,納蘭很清楚地告訴顧貞觀,他雖然出身富貴之家,卻只願結交天下君子,共飲酒,共賞月,拋棄那些世俗觀念,跨越出身門第的一切障礙,只以心相交。

    納蘭,他本來就是一朵青蓮,只是生在貴族家庭而已,他的心,他的魂,都如水般明澈,如月般清涼。這也就是顧貞觀以及很多人,願意與納蘭交心的原因。

    終於,顧貞觀向自己的知己提出了那件事。經過一段時間的詩詞唱和,顧貞觀完全相信,納蘭一定會幫他。是的,以納蘭的性格,朋友的事便是他的事,對待朋友,他從來都沒有保留。吳兆騫是顧貞觀的朋友,也便是他的朋友,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喜歡這樣一個純真的人呢?

    患難時仍能在你身邊,不離不棄,這才是真的朋友。

    他們,顧貞觀和納蘭,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一見如故,所以傾心相交。

    納蘭對顧貞觀許諾,用十年的時間,定將吳兆騫解救出來。顧貞觀明白,十年能為之,已經不易。但他擔心,那個在寧古塔備受心靈折磨的人,能否再經受十年的風霜雨雪?於是,他很艱難地向納蘭提出以五年為期。

    納蘭沒有立即回答,畢竟這件事非同小可。第二天,顧貞觀收到了納蘭的一首詞,又是一首《金縷曲》:

    酒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無慾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轉丁寧、香憐易遮住,玉憐輕碎。羨殺軟紅塵裡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

    ——《金縷曲?簡梁汾,時方為吳漢槎作歸計》(吳兆騫字漢槎)

    知我者,梁汾耳!我們既是如此相交,你便知道,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五年之後,絕塞生還吳季子!

    這就是納蘭,為了朋友,不顧一切!一個真誠的人,一旦承諾,就會不負諾言。他的心是那樣敞亮,那樣明透。那一生,為了一個情字,無論愛情還是友情,悲涼也好,歡喜也好,苦澀也好,甜蜜也好,付出過從不後悔。

    他是納蘭,他不只是一個蕭瑟的詞人,不只是一個多情的公子,他有更多讓我們愛憐他的理由!

    【西風吹只影】

    每一個生命,需面對黎明,也需面對黃昏;需面對流雲,也需面對風雨。這才是真的生命。每次分別,對於納蘭來說都是感傷的,但他還不能盡情感傷。他還有他的責任。因為,他還是康熙帝的侍衛,他必須陪著龍椅上的那個人,做很多事,無論風雅還是無味;去很多地方,無論遼闊還是狹窄。

    清朝的皇帝,有一項嗜好,就是射獵。秋涼了,康熙又要去西郊外射獵了,這個少年天子,喜歡這項活動,他並不想總是僵坐在紫禁城裡,他喜歡騎著馬奔跑,感受生命的另一種精彩。納蘭作為侍衛,自然也必須跟隨在身邊。

    納蘭其實也喜歡那種縱馬疾馳、彎弓搭箭的感覺,但是他不喜歡作為一個小卒,在一群人中間簇擁著另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可是有什麼辦法,他是臣子,他有義務跟隨皇帝走向任何地方。他沒得選擇,更沒法拒絕。

    當一個人喜歡做一件事卻不能暢快地去做,心有疑慮的時候,那就是一件掃興的事。

    雖然心有不甘,但是一旦騎上馬奔跑在大地上,納蘭便是一個英勇無比的八旗戰士。畢竟,他的骨子裡流的是滿洲人的血,依然有著滿洲人強悍的一面。只是大多數時候,在很多人眼裡,他都是個悲悲切切的詞人而已。

    納蘭在隨行的人中,無論才學還是騎射水平,都是出類拔萃的。這次,康熙帝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因為他出手便射中了一隻老虎。欣喜之餘,康熙帝賜給他一把佩刀。

    這樣的賞賜對納蘭來說,甚至有些恥辱,就像一群小丑逗笑了觀眾,得到了掌聲一樣。

    寧靜後的納蘭,再一次走進了詞的世界,無論在哪裡,文字總是能給他慰藉,他寫了一首詞:

    平原草枯矣,重陽後,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聽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皂雕飛處,天慘雲高。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風作別,剷地無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裡,倚馬揮毫。

    ——《風流子?秋郊射獵》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二十多歲的納蘭,已經興起了這樣的感慨,我們已經習慣了他的感慨,而此時,我們更看出他對功名利祿的輕視,於他,這些俗事還不如在斜陽裡吟一首詞,喝一杯酒。

    從圍場回來以後,康熙帝給納蘭加官,從三等侍衛升為二等侍衛。納蘭不知道這樣的升職有何意義,從棋子到棋子,他還是被禁錮在棋盤上,能移動,卻不能奔跑;能思想,卻不能飛翔。

    納蘭感覺很累,雖然回到家裡以後,妻子盧氏能給他心靈的撫慰,可是他真的不想一直被困在紫禁城裡,那裡就像一個荒島,他連一隻船都找不到。

    從圍場回來不到一個月,納蘭又要跟隨康熙帝出巡塞外了。塞外,那一片大漠黃沙,那一輪飲血殘陽,那一棹無言的天涯,他就要去那裡,那個遼闊卻空寂,遙遠卻浩瀚的地方。他有些興奮,但是馬上就被另一種心緒淹沒了。因為他是作為侍衛,陪皇帝去的。縱然再豪邁,再曠遠,也會被壓抑成蕭瑟、悲涼。

    當他真的置身在那一片狼煙猶在、飛雪猶在、嗚咽猶在的大地上,他還是被震撼了。性靈,從未感覺到那種遼遠與寂涼。生命,竟是那樣渺小如沙礫,如塵埃。納蘭怎能不被震撼,怎能不為生命感到悲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長相思》

    今古河山無定拒。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戀花?出塞》

    旅途,無論是什麼樣的旅途,都是孤寂的。身處異鄉,那便是將生命投放在一處不可知的荒野,不曉得前方是燈火輝煌還是幽暗死寂。

    納蘭惆悵著,想念著,他知道,遠方的妻子,也在窗前默默地等待著他的歸來。他們,隔著幾千里,卻像永遠守候在彼此身邊,只是在想要伸手觸摸對方的臉時,才突然明白,彼此離得那樣遠!

    思念像毒藥一樣在他的心裡蔓延。有一樣東西,可以暫緩他的痛楚,那便是文字,是韻律。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於中好》

    雁貼寒雲次第飛,向南猶自怨歸遲。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西風撲鬢時。

    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

    ——《於中好》

    更加不幸的是,納蘭病了。興許是身處苦寒之地,越來越深的思念,心裡太過空蕩,加之對於自己那個尷尬的角色越來越覺得悲哀,使他再次陷入寒疾的煎熬。

    劇痛,折磨著這個純淨如水的生命。這時候的他,當然希望妻子在身邊,給他溫暖,給他貼心的照料。可是,她在幾千里外,儘管他知道她也在默默地念著他,可是卻不能借雲和風的翅膀,飛到她的身邊。

    仍舊只有文字,跟隨在他天涯的孤寂裡。

    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擬憑尺素寄愁邊,愁多書屢易,雙淚落燈前。

    莫對月明思往事,也知消減年年。無端嘹唳一聲傳,西風吹只影,剛是早秋天。

    ——《臨江仙?孤雁》

    斷腸人,在天涯。這就是此時的納蘭。身體的劇痛似乎還沒有思念更加難忍。他看不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看不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他看到的是滿目的蒼涼,生命在這裡,似乎一不留神就能被湮滅在塵埃裡。

    他已經無力回味高岑,無力將那種豪邁拾起來,刻在這裡的孤寂裡。當身體遭受病痛的洗禮,人的性靈也會變得蒼白。他不能浪費力氣,他必須拿著筆,寫下自己的悲苦愁緒,他必須用僅存的那絲力氣,想念遠方的妻子。

    他是蓮花,卻抵不過秋雨的侵襲;他是白雲,卻經不住狂風的暴虐;他是一切的美好,卻也是一切的淒涼!

    【歸來三月晴】

    「相思滿袖風吹落,湖心幾點漣漪」,當相思被風吹落,卻連個降落的湖面都找不到,這樣的相思便成了傷心。天生傷感的人,更容易被這樣的相思折磨得食不甘味。

    塞外的風煙依舊,落日依舊,只是詩人已經遠去,只有一個病怏怏的魂靈,在病床上用他雖柔弱卻依舊敏銳的靈感,將一闋闋詞留在異鄉的冬天。

    冬天終於還是過去了,塞外的春風畢竟也是溫暖的。納蘭的身體好轉了許多,但是卻早已憔悴不堪。他從昏暗的房間裡走出去,外面已經是明麗的艷陽天。

    生命從溝壑攀爬到山坡或者山頂,總是喜悅的。此時的納蘭,看著那些微小卻堅韌的小草,甚覺欣慰。往往越是微小的生命越能抵抗烏雲風暴。微小就意味著所求不多,也便從容淡然。

    納蘭覺得有所收穫的時候,遠方那個身影卻再次出現在眼前。他看得出她等待的焦急之情,甚至看到她眼中隱隱有淚水的痕跡。已經分別數月,她的等待早已化作悲傷,繼而化作淚水。想到此,納蘭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怎麼能讓那樣溫婉恬靜的女子,付出這樣揪心的等待?

    他明白她的傷心,她理解他的悲愁,即使隔著萬千里,也清晰地看到對方的淚水,聽到對方的歎息。這樣一對人,卻被無情的現實狠狠地拋在天涯的兩端,只能在柔軟的春風裡摸到對方的臉,卻分明感覺到冰涼、淒切。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

    春歸歸不得,兩槳松花隔。舊事逐寒潮,啼鵑恨未消。

    ——《菩薩蠻》

    榛荊滿眼山城路,征鴻不為愁人住。何處是長安,濕雲吹雨寒。

    絲絲心欲碎,應是悲秋淚。淚向客中多,歸時又奈何。

    ——《菩薩蠻》

    黃雲紫塞三千里,女牆西畔啼烏起。落日萬山寒,蕭蕭獵馬還。

    笳聲聽不得,入夜空城黑。秋夢不歸家,殘燈落碎花。

    ——《菩薩蠻》

    終於,康熙帝這次出巡到了歸去的時間。這個消息對納蘭來說,不啻是六月天裡飲了一杯冰水。他的病體似乎痊癒了,他的心情似乎愉快了,就連門前那些飛鳥也變得惹人喜愛了。

    就要離開那個悲涼的地方了,納蘭竟然有些不捨。從嚴寒的冬天,到花開的春天,他居然沒有好好去欣賞那裡的風物。他那顆敏感的心,在很長的時間裡就像被封閉了起來,雖然寫了不少詞,卻沒有真正把自己的身體連同心靈徹底置於那片天空下,從心底被那裡的一切感染。沒有!他以為,這裡只有荒涼,只有空曠,只有渺遠,可此時的他,在馬上要離開的時候,把這裡的邊邊角角都走了一遍。風是軟的,雲是輕的,夕陽是恬淡的,炊煙是柔媚的。

    換一種心情,便能看到不同的風景。很多時候,我們的心情決定風景的性質。此時的納蘭,雖然仍在思念妻子,但是一想到終於能回到她的身邊,他的激動之情便淹沒了所有的悲涼情調,於是他眼中的塞北,竟是那樣綿軟,那樣悠閒。即便如此,納蘭的詞也仍是蒼涼的:

    深秋絕塞誰相憶,木葉蕭蕭。鄉路迢迢。六曲屏山和夢遙。

    佳時倍惜風光別,不為登高。只覺魂銷。南雁歸時更寂寥。

    ——《採桑子》

    古木向人秋,驚蓬掠鬢稠。是重陽、何處堪愁。記得當年惆悵事,正風雨,下南樓。

    斷夢幾能留,香魂一哭休。怪涼蟬、空滿衾裯。霜落烏啼渾不睡,偏想出,舊風流。

    ——《南樓令?塞外重九》

    歸來的路,還是很漫長。從塞北的荒涼到京城的繁華,一路走來,就像是夢境一般,夢裡,總是看到那個孤寂的身影佇立在幽窗前,手中拿著他的詞,眼神幽怨。

    現在,那一切終於不是夢境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那場病加上一路的顛簸,讓他看上去有些瘦骨嶙峋。但是沒關係,在她眼中,他依然是那樣俊朗。淺淺一笑,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他一把抱住這個因等待而消瘦了許多的女子,她是他的妻子,他必須給她最溫暖的懷抱,就像她給他的那樣。

    回到父母和妻子身邊,納蘭的幸福感是不言而喻的。一個人,經歷了長時間的羈旅,再次回到家裡,那份溫暖是無可比擬的。

    納蘭似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這座府邸。這是一個鳥語花香的天堂,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正和盧氏坐在他們最喜歡的池塘邊。納蘭輕輕攏了攏盧氏的頭髮,盧氏轉過頭看著他,依然是那樣嬌美恬靜。

    各色的花朵,把他們的依偎染成絢麗的畫面,春風一吹,那畫面便在水中搖擺著,如錦緞一般。

    彈一支曲,伴你的詩情;作一闋詞,融你的嫻雅;烹一壺茶,解你的心傷;描一段眉,連你的俏麗。在這黃昏的月下,把那些悲傷與落寞,苦澀與冰涼拋去,靠近我,溫暖你。讓身邊經過的清風,把這一刻,帶給遠方,帶給過去、未來。

    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歸雨。深巷賣櫻桃,雨余紅更嬌。

    黃昏清淚閣,忍便花飄泊。消得一聲鶯,東風三月情。

    ——《菩薩蠻》

    若能永遠這樣不離分,多好!若能永遠在你身邊,化解你一切的傷,多好!若能永遠依偎在春風裡,聽風吟唱,看月徘徊,多好!

    可是誰都知道,沒有永遠,永遠是一個散落在迷惘裡的精靈,偶爾看得到它的身影,可當你伸手想要抓住,它卻早已溜走。沒有人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也沒有人知道,永遠是否有影子留在某一個相逢或者惜別的眼神裡。

    或許,瞬間就是永遠。只是我們太過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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