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十四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短別更長別】

    塵寰中的故事,總是這樣,清新中有晦暗,寧靜中有喧雜,明麗中有風雨,翩躚中有寂冷。一切都在明暗交替、悲喜變化中,一段一段被刻成回憶,交給遠去的東風。再回首,已是一輪明月照著當時,卻再也無法聽到葡萄架下的那些私語!

    有微風就有狂風,有細雨就有冷雨,有輕雲就有烏雲,有圓月就有缺月。我們不能只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說,上天不會只把美好的東西捧給我們,它在給我們一杯水的時候,卻早已給那個水杯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你卻只看到水的澄淨與清涼。當水杯突然裂開,你驚愕得目瞪口呆,而上天,卻在默默地微笑。它默默地,不動聲色,它從來都是這樣,對於人間的一切,安排得巧妙而絕情,它從來都是這樣絕情。

    納蘭得到了一個讓他無比興奮的消息,妻子有了身孕。他們這兩個如冰如玉的人,在繁蕪冷寂的人世間,終於種出了一朵花,可以想像,那必是一朵麗質的、絕美的花,在他們心與心圍成的花園裡,靜靜地生長著,等待綻放。

    納蘭真的太歡喜了,我們甚至看不到他臉上與生俱來的那一絲憂鬱了。看他這樣,盧氏也非常高興,她想要的,就是看到納蘭沒有悲傷,沒有憂愁。而此時的納蘭,所有的快樂都因她而起,都因他們生命的結晶而起,她豈能不開心!

    他們對坐著,凝望。這一刻,他們,三個生命,就是全世界,就是所有的喜悅與快樂。當納蘭將盧氏擁入懷裡,他知道,他擁著的,是世間一切的美好。

    可惜這樣的相擁還是太短暫了。康熙帝又下旨了,他命納蘭隨軍出征。多麼令人掃興的事情!

    納蘭明白,自己只是一粒塵埃,風吹到哪裡,他就得飛到哪裡,作為侍衛,他必須聽從皇帝的一切安排,命運迫使他不能守在妻子身邊,靜待那個小生命來到人世。他知道,這時候的妻子有多麼需要他,可是他有什麼辦法?縱有千萬個不捨,千萬種離愁別緒,他也要策馬揚塵,走向遠方。他是納蘭,他注定要一次次從歡樂掉入悲愁,從雲煙掉入泥淖。

    離別!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離別。緊緊地擁抱著,一聲聲的叮嚀伴著淚水。

    「我一定在孩子出生前趕回來!」納蘭承諾道。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這次隨軍出征到底何時得歸,就像他不知道命運給他安排了多少傷心事一樣!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頭,教他珍重護風流。端的為誰添病也,更為誰羞?

    密意未曾休,密願難酬。珠簾四卷月當樓。暗憶歡期真似夢,夢也須留。

    ——《浪淘沙》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頭。欲將離恨尋郎說,待得郎歸恨卻休。

    雲澹澹,水悠悠,一聲橫笛鎖空樓。何時共泛春溪月,斷岸垂楊一葉舟。

    ——《鷓鴣天?離恨》

    納蘭曾經想過,自己也能策馬疆場,書寫一段碧血丹心的故事。而當他走向戰場,卻深深地被震撼了。那些刀光劍影,那些鼓角爭鳴,以及那些被遺落在塵埃裡的卑微生命,都沉重地敲擊著他那顆晶瑩剔透的心。他不屬於戰爭,他的血液裡雖然仍有滿洲人的英勇,卻沒有因掠奪生命而產生的快意。

    從來都是孤塚葬英雄。任你縱橫人世間,到頭來不過是一抔土,一片黃沙。千年之後,或許仍有人知道你的名字,那又如何?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而那些往事卻落了塵,漸行漸遠。

    納蘭的思緒飄得很遠,當他從遙遠的思緒回到現實,看著眼前的一切,實在不是自己那顆心所喜歡面對的。他拾起了文字,在戰馬的呼嘯與硝煙的瀰漫裡,他自有他的清淨世界,那便是詞:

    五夜光寒,照來積雪平於棧。西風何限,自起披衣看。

    對此茫茫,不覺成長歎。何時旦,曉星欲散,飛起平沙雁。

    ——《點絳唇?黃花城早望》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如夢令》

    泠泠徹夜,誰是知音者?如夢前朝何處也,一曲邊愁難寫。

    極天關塞雲中,人隨雁落西風。喚取紅襟翠袖,莫教淚灑英雄。

    ——《清平樂?彈琴峽題壁》

    納蘭急切地等待著戰爭結束,因為他知道,遠方,自己的孩子快要降生了。他無比糾結,多希望上天賜給他一雙翅膀,飛回到明府花園。可是上天賜給人們的經常不是他們想要的。此時的納蘭,眼中仍然是號角聲、廝殺聲、哭喊聲,仍然是一個個生命,從喧囂走向寂靜。

    戰爭終於結束了,納蘭馬不停蹄地追星追月,他告訴自己:必須趕在孩子出生前,回到妻子身邊。他知道,只有自己在身邊,妻子才能安心,他是她的城堡。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有趕上。他趕上的是一個噩耗。

    孩子保住了,而他的妻子盧氏,卻因為難產永遠地離開了人間。

    生命有時候脆弱得像泡沫,一碰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納蘭不敢相信,可是他不得不相信。那個曾經嬌俏雅靜的身影,如今冰冷地躺在那裡,他走過去,看著她的臉,仍是那樣秀美,卻被蒼白籠罩著。蒼白,此刻的心,納蘭的世界,也是這種顏色。

    無言。納蘭心如死灰,他就在妻子的身邊,佇立了很久很久,像雕像一般,沒有一點兒表情,甚至沒有淚水。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反而流不出淚水。我們知道,他的淚水早已在心底流成了河,流成了江海。

    我們實在不知道,宿命為何要這樣蹂躪這樣一個生命!他是那樣的詩性,那樣的悲冷,卻要在這樣慘淡的人世從悲冷走向更深的悲冷。他只是一個柔軟的生命,為何讓他遭遇這樣的狂風暴雨?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山花子》

    【傷心畫不成】

    生命,就是不經意間掉落在人間的種子,在大地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不經意間,天空暗淡了;不經意間,大地昏昧了;不經意間,人間荒蕪了。太多的不經意,讓我們防不勝防。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有彩虹還是雷電在等待我們。我們能做的,只是守著方寸之間的心,靜待一切的風雨飄零。

    一瞬間,從白天到黑夜;一瞬間,從滄海到桑田。真的,只是一瞬間。

    就那麼一瞬間,納蘭從四月天的明麗世界,落入了寒冬的淒涼荒原。他心無所依。

    他在窗口,在小徑,在池邊,在所有他和妻子曾出現的地方,掀開那些絢麗的回憶,他忍不住回憶,也只有回憶,能讓他找到些許溫暖,他的心太涼了。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臨江仙》

    那時候,他們在紅燭下凝望對方,她巧笑倩兮;那時候,他們在月光下彈琴賦詩,她如玉如風;那時候,他們在春風裡談笑風生,她婉約如詩;那時候,他們在斜陽裡靜靜相依,她靜美如畫……那時候,他們在一起,天和地,春與秋,都是夢,都是詩,都是他們手牽手的溫熱與快樂。那時候,風輕雲淡,鳥語花香;那時候,碧天如水,月也多情……

    納蘭,這個情思細膩的詞人,這一縷深情淒切的精魂,一次次飛回到當初攜手的水榭樓台,一次次地讓自己淪陷在那時候雲天下的依偎中。

    他以為,精誠所至,就能金石為開,就能讓自己沉睡的妻子醒過來,再回到那些絢麗的從前。可是他的一切念想與回憶,都化做最深的悲涼,一點一滴留在心底,成為他心內無限的傷痕,永遠也無法撫平。他的心早已傷痕纍纍,可這次的傷痕,太寬廣,太幽深,以至於他陷進去找不到出口。

    納蘭落入一個黑暗的深淵。那些美麗卻蒼白的回憶,只能讓他整個人整個生命一次次地陷落在空寂裡。他想沉沉睡去,不再想來。夢裡,妻子依然清麗動人,為他烹茶置酒,為他研墨彈琴,淺淺一個笑,勾著黃昏的月色。她依然是那樣靜婉嫻雅,一顰一笑,都如春水一般流入納蘭的心扉,給他孤寂的心以滋潤、滌蕩。

    夢境再動人,也有醒轉的時候。納蘭不願意醒轉,可是他身處紅塵,仍然必須在那一片寂寞的人間獨自前行。

    晚妝欲罷,更把纖眉臨鏡畫。准待分明,和雨和煙兩不勝。

    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

    ——《減字木蘭花?新月》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虞美人》

    納蘭,他不需要富貴,不需要功名,不需要榮寵,什麼都不需要,他只要一份真摯的愛情,執子之手,白頭偕老。他只要守著心愛的人,一彎月,一杯茶,一首詞,一簾風。如果可以,他寧願和妻子結廬鄉野,種花種地種寧靜;他寧願和妻子攜著手遠走天涯,在最遠的旅程中編織最甜蜜的日日夜夜。如果可以,他只願將一束山花送給溫婉的妻子,看她嬌俏的笑。

    可是,這「如果」太悲涼。就像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時光每天都在流逝,初見時的歡欣喜悅,初見時的迷戀沉醉,經不住一場風暴,一次浪潮。世間一切的美景,都是那樣柔軟、纖細,經不起風吹雨打。而這世界,這人間,又偏偏這般堅硬、冰冷。

    如果,也就是窗口的風,怎麼都抓不住;如果就是枝頭的葉,到了時節總會落。當幸福被碾碎在時光裡,留下一懷的悲涼,無處言說!此刻的納蘭,希望思緒凍結,可是一轉念就是那個熟悉的身影,一轉頭就是那張恬靜的笑臉。

    依舊只有文字,徘徊在他的身邊,趁他的心帶著微溫,走到他的筆端,傾瀉而下,成為詞句,成為流觴,成為納蘭心底細密的雨絲和悲傷。

    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琅玕影。閒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

    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呵手為伊書。

    ——《虞美人》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青衫濕遍》

    他喝醉了!從來沒有這樣長醉過,一連幾天都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但即使是這樣,迷離之間,他的眼前仍是妻子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

    而當他從那場酒醉中抽身出來的時候,卻進入了另一個難熬的境況。寒疾,這兩個字對納蘭來說就是噩夢,此時,他不得不再次跌入這場噩夢,身體和靈魂,一起陷入無邊的冰涼。

    就算是在塞外患病時,他也沒這樣絕望過。那時候,至少還知道,有個人在遠方等待著他的歸來,至少還能從窗口的風中聽到妻子遠方的問候。而此時,他的眼前雖然有不少人在噓寒問暖,卻少了那個他最想要的人。她在另一個世界裡獨自飄蕩,她已經無法給病床上的悲傷之人一絲慰藉!

    他們,隔了一道門,叫生死。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蝶戀花》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臨江仙?寒柳》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浣溪沙》

    病痛使人清醒,也使人麻木。納蘭是清醒的,他希望是麻木的,他希望自己的一切思維停止,可是他又不捨得忘卻,那些良辰美景歷歷在目,他寧願在回憶中痛苦,也不願放棄任何屬於他和她的過去。

    這就是納蘭,明知道想得越多悲傷也就越多,卻還是忍不住去想。不悲傷、不淒涼便不是納蘭!所以我們才這樣憐愛他。

    【佛前的青蓮】

    紫陌紅塵,是一道藩籬,無數的生靈在這裡,編織著無數的愛恨情仇、悲喜浮沉。每一個生命,無論身在高山還是河流,無論高貴的還是卑微的,無論壯美的還是清淡的,都必然要面對風雨,面對一切的聚散離合。

    生死只在一線之間,就看我們能否放下。所謂生離死別,其實不過是浩渺蒼天下的一些小插曲,就像一朵花的綻放與凋謝,一片葉的吐綠和飄零。只是我們永遠做不到那樣淡然,我們永遠逃不出那道藩籬,因為,我們在人世尋尋覓覓著。

    人間的每一次相遇,都是緣分,每一次相別,也便是緣分的終結。放下,就依舊是燦然的晴天;執著,就會陷在悲傷裡。

    納蘭,他的心思,他的性情那樣純淨自然,就好像山間潺潺的山泉,未經塵俗的喧囂。面對每一次的別離,他的心彷彿都會凋零一次。

    悲傷、寒疾、苦痛的人生將納蘭逼到了歲月的深海邊。他走不過去,只好回頭。回頭是岸?在經歷過生離死別的劇痛後,漸漸康復的納蘭,似乎聽到這麼一句。至少在某一瞬間,他聽得很仔細,那個聲音在雲端清晰地傳到他的耳朵和心中。

    從悲傷中回頭?從寂寞中回頭?當他回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幾本經書:《法華經》《楞伽經》《大悲咒》。從小他就熟讀這些經書,卻總是參不透其中的深意,總是在應該放下的時候執著,在應該淡然的時候澎湃。每一次,他都陷在悲愁中無法自拔,就算終於出來,卻也是心傷一片,無法彌補。

    「至少,我們一起有過那麼多的幸福!」也許,這就是解開心結的辦法。不是如果,而是至少。若只有半杯牛奶,不要歎息只剩下半杯,而應該欣喜至少還有半杯,就算沒有了牛奶,還可以欣賞那個杯子。

    他似乎回憶起來,在表妹入宮以後,他也用同樣的理由安慰自己。生命中有過那些美好,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就算是相守到百年,最後還是要歸於塵土,又何需讓自己陷落在無謂的愁緒裡。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

    ——《望江南》

    心灰燼,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憶江南》

    在很長的時間裡,納蘭總是捧著一本《楞伽經》,他沉浸在深邃的佛理中。那是治療他傷口的良藥,是撫慰他心靈的雲和月。那是一片澄淨的世界,不同於以往他所沉醉於其中的世界,這片世界裡有淡然,有寧靜,有菩提的葉,有超然的精神。他像是一個孩子,在其中漫步,幾乎忘了回家的路。

    他字號「楞伽山人」,便是希望自己放下悲情,在佛前靜靜坐著,忘了人世的雲煙。後來,嶺南詩人梁佩蘭在給他的哀詩中寫道:「佛說楞伽好,年來自署名。幾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經常在佛經裡沉浸著,納蘭也變得平靜、淡然了許多。

    一個多情種,一個惆悵客。當那雙明淨的眼睛凝視在佛的空性裡,當那顆敏感的心徘徊在佛的微光下,他彷彿看到了,自己本就是佛前的一朵蓮花,在清涼的水中悠然自得。來這人世,體悟一回,便即歸去。

    無論如何,在佛的清靜世界裡,納蘭走出了妻子離世的陰霾。他又感受到了陽光、山水、雲月。他感覺到了生命仍是溫熱的,性靈仍是鮮活的。

    一個人,經歷過生離死別,就能變得通達。而他,不僅經歷了死別,還經歷了佛海的漂蕩。他沒有大徹大悟,卻真的從悲傷中騰出身來了。

    前面仍然是一個繁華的世界!他仍然是明府花園的貴公子!仍然是那個才比子建的納蘭!

    當然,他還是康熙皇帝的侍衛。經歷了佛學的浸染,納蘭真的變了許多。他似乎能夠坦然接受這個職位了,雖然他仍然對功名利祿沒有興趣,卻不像從前一樣厭惡那種被人置於棋盤之上,沒有任何自由的感覺了。

    每個人其實都是棋子,皇帝也是,上天把他擺在皇帝的位置上,他就沒得選擇,只能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來回走動,卻始終走不出那片天地。其實,他比平常人更沒有自由。

    此時的納蘭,除了在康熙帝身邊,做好他的本職工作,還不能閒著。作為明珠的長子,在妻子離世之後,明珠夫婦早已聒噪著要給他續絃了,雖然無奈,卻也不得不遵循他們的意思。

    另外,還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便是營救吳兆騫的事。他和顧貞觀約定了五年之期,以他的個性,無論如何必須在五年之內讓吳兆騫安然地從寧古塔回來。過去的幾年時間裡,他已經多次向父親明珠提起此事,卻總是被明珠搪塞過去,畢竟吳兆騫是在順治年間就被押送到寧古塔的,此時正值康熙盛世,明珠這個皇帝面前的紅人,何等聰明,豈能隨便插手這麼一件棘手的事情?

    這次,納蘭再次向父親提起這件事,並且加上一個砝碼:如果父親不能幫他辦好這件事,他就不續絃,並且辭掉侍衛的職位!

    納蘭明珠,他對納蘭容若的希望,無非是一方面要為納蘭家族添丁,另一方面要走出一條光輝大道,為納蘭家族增光。納蘭之所以以那樣的砝碼來「要挾」,就是因為他瞭解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父親想要什麼。雖然就算父親設法把吳兆騫營救出來,他也不會一心一意地走功名之路,但他必須這麼說。因為,他對顧貞觀許諾過。一諾千金,是他的性格;對朋友的托付全力以赴,也是他的性格。

    納蘭,悲傷如他,純真如他,深情如他,淡泊如他,我們如何能不喜歡!

    【續絃的無奈】

    傷痛、離別、糾結、困頓,種種的生活曲調,經歷過,從中跋涉出來,然後重振精神,走向另一段或苦澀或甜蜜,或悠長或短促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生於世間,就如草木一般,不得不經歷春夏秋冬的變化。有時候,無論我們多麼不情願,很多事情還是要做。我們只是微塵,只是細葉。

    雖然從佛經中緩步走出的納蘭,心靈寧靜了許多,但是那些早已刻在心底的巨大傷痕,卻時不時地滲出鮮血,讓他疼上一陣子。他的心仍然是細膩而敏感的,他的情仍然是純淨而深摯的,只是,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他的情無處投遞,無所依歸。

    轉眼間,妻子盧氏去世已經三載。這是多麼漫長的三載,他的心一次次在回憶中痛得無以復加,雖然後來在佛前安寧了一些,可是每每想起那個嫻靜的身影,悲傷還是會湧上心頭。三年來,他已經為她寫過很多的詞,他知道,她喜歡他的詞,而他,最喜歡為她寫詞。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回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沁園春》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唯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淒風打畫橋。

    ——《於中好?七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悠悠蕩蕩的三年啊,漫長卻也短暫。殊不知,過不得兩個三年,納蘭自己也會成為雲端的一縷魂,只把那悲傷、落寞的詞章留在人間。

    有時候,他希望能有個人走進他心裡,但是一轉念,又怕走進來一個陌生人,驚擾了對妻子的思念。父母一次次地提起給他續絃的事,他總是支吾,對於他的性格,明珠夫婦自然也瞭解,便不好太勉強他。

    現在,三年過去了。納蘭再無理由推脫。他終於答應明珠,續娶了官氏。官氏是滿清八大貴族的第一望族——瓜爾佳氏的後人。其曾祖父費英東,是努爾哈赤最為倚重的五大臣之一,作戰勇猛,為清朝開國元勳。其祖父圖賴,父親樸爾普,都被封為一等公。出身於這樣一個大貴族家庭的官氏,渾身充滿了貴氣和豪氣,而這,是納蘭不喜歡的。納蘭喜歡的是表妹和妻子那樣溫婉、雅靜的女子。

    以納蘭的性情,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那就不可能對官氏這個驕蠻的女子傾心相待。這樣一個女子,在他生命中就算存在一百年,也只是一個過客,是一朵遍山都可以看到的野花,納蘭絕不可能把滿懷的深情投放在她那裡。

    毫無疑問,對官氏來說,這場婚姻也是個悲劇。想必她也不會很喜歡納蘭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詞客,她一定也是被當做官場交際的犧牲品嫁到了明府。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哀,無論高貴還是平庸,只是無法言說罷了。

    總之,官氏其人,明媒正娶地進了宰相府,卻冷落地度過了若干年。她不能給納蘭溫暖,納蘭也不能給她溫暖,我們可以想像,他們可能也相敬如賓,卻絕對不會相濡以沫。

    他們,也許根本就不該相逢,但就是這麼兩個人,卻還是在人間相逢了,命運的安排,經常讓人啼笑皆非,卻又無可奈何。

    後來,納蘭又納妾顏氏。那時候的納蘭,在經歷了與官氏那段相對無言的生活以後,仍然只能藉著對妻子的回憶來溫暖自己。他偶爾也想起那個在宮中淒淒切切的表妹。只是,他對其他女子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似乎沒有人能夠再給他心底需要的暖,沒有人能夠讀懂他詞句裡的悲涼和清冷。

    所以,他就像是一個麻木了的人,默默接受了納妾的事實。

    納蘭何嘗不想有個溫婉如玉的女子,靠近他,聆聽他;他何嘗不想把那一腔的情思,留給某個值得愛的女子。他知道無人能取代妻子,但至少,有個人伴著,度過每一個黃昏、黎明,看每一次的月圓、每一次的花開,也能給寂寥的心些許安慰。

    顏氏自然沒有盧氏和表妹那樣嫻雅清幽,可也是個秀美安恬的人,可她仍不能打開納蘭的心扉。那塵封了許久的心門,始終緊閉著,只有秋風能從門縫裡吹進去,吹出心底的涼。

    不過顏氏畢竟還是給了納蘭一些溫暖,與很多尋常人家的女子相比,她算是一個佳人了。納蘭對她雖然不能傾心相愛,卻也疼惜有加,她是個賢惠的女子,納蘭的心是那樣柔軟,他不會傷害這樣一個女子。偶爾,他也會給她一個肩膀;偶爾,他也會為她寫詞;偶爾,他們也在一起談笑。可是納蘭知道,顏氏不是他心靈的鑰匙。納蘭,依舊在月下黃昏,懷念著妻子,惆悵、悲傷: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鬢雲松令》

    有一個人,能解開納蘭的心鎖,但此時,她還在江南,在如夢如歌的水鄉,寂寞地等待著一個純真、多情而才華橫溢之人,走進她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過著,就像門前的流水,不管你是快樂還是憂愁,不管你是氣衝霄漢還是低回波折,日子都像一顆顆珍珠落在大地上,撿起來是一天,錯過了也是一天。

    納蘭,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度過了若干年,看上去平淡,卻是在惆悵中平淡,在平淡中悲涼。他總是忍不住回憶,看著窗邊的月亮,卻也只能歎息:多情對月說相逢,卻無奈,人間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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