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十二章 且伴琴聲飲月光
    側帽且從容

    那一年,平定三藩的戰爭如火如荼,大清帝國的土地上烽煙瀰漫,戰馬嘶鳴。一場戰爭,似乎距離京城,距離明府很遙遠,可是納蘭似乎能在明府那片如洗的藍天下,看到西南方的狼煙、刀劍和鮮血。那是一種令人震顫的氣息,從遠方肆意地捲來,直入他的心海。他的心很不平靜,儘管他沒見過屍骨成堆、血流成河的悲慘場景,但是他在史書上看過,那些場景在他腦海裡早就浮現過。

    此時的納蘭,在通志堂裡坐著,可是心緒卻在跌宕起伏。遠方的戰鼓重重地敲擊著他的心門,還有那些烽煙,似乎已經瀰漫到他的眼前,他能聽得到無辜百姓淒慘的哭聲。

    他展開了宣紙,拿起了筆,寫了兩首詞:

    鴛瓦已新霜,欲寄相思轉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裡回時仔細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淚痕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淒涼。月到西南更斷腸。

    ——《南鄉子?搗衣》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燐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只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

    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歎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滿庭芳》

    戰爭是鐵血無情的,而納蘭卻用自己深情的筆,為那些因戰爭而淒涼的生命,寄出了自己的關懷。他從來都是這樣,一顆心如水般輕柔,流到哪裡,就給哪裡一片清新的滋潤。對於那些失落的、孤寂的、卑微的、冰冷的生命,納蘭的心靈觸角完全能觸到它們,觸到它們的溫度,觸到它們的悲傷,也觸到它們的無助。他就在自己的書齋裡,但是一顆心飄得很遠,遠到了天涯,遠到了無際的荒涼。

    對戰爭中人們的悲哀,同樣能感同身受的還有很多人,其中一個就是朱彝尊。這個三十多歲落魄江湖的江南之人,生命一直處於蒼涼的荒原,唯一能給他心靈問候的妻妹,已經嫁人,世俗終究還是讓他們只能用遺憾來結束那一場不合時宜的愛戀。朱彝尊尚不知,在京城的那個大宅院裡,有一個貴公子,經常虔誠地捧著他的兩本詩集,細細品味。

    或許是這麼兩個性靈單純的人,注定要經過各自的河流漂到某一個共同的海島。他們終於在京城見面了。一見如故。

    儘管他們的年齡相差十幾歲,但是文人相交,只在乎情趣相投,其他都屬不重要。而一旦進入他們共同嗜好的話題,他們就能像老朋友一樣海闊天空。

    此刻,他們就已經走進了屬於他們的世界,那是一個詩詞的世界,一個只有雲月沒有硝煙、只有清淨沒有喧嚷的廣闊天地。

    所以,很多志趣相投的文人初見面時,總有相見恨晚之感。他們渴望心靈的相依,大凡是心純意靜的人,都有很深的孤獨感,這就讓他們比一般人更希望有人能明白他們,而喧囂的人世間,大多數人都在追名逐利,沒有閒暇去解讀這些孤獨者的心聲。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這並不是虛言,對於一個真正的文人來說,靈魂的自由和依歸是最重要的。

    納蘭對朱彝尊仰慕已久,而朱彝尊初見納蘭,便被其滿身的靈氣深深打動,那依稀就是他年輕時候的模樣。

    很快,他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朱彝尊經常出入於明府,邀請納蘭出遊。當他們一起縱游於京城的山水之地,無疑那便是一次填詞寫意的華美旅程。朱彝尊雖然已近不惑,但是在納蘭的帶動下,彷彿又回到了灑脫不羈的年少時期。且看朱彝尊豪情所至吟出的詞:

    莫問天涯路幾重。青衫側帽且從容。幾回宿酒添新酒,長是晨鐘待晚鐘。

    情轉薄,意還濃。倩誰指點看芙蓉。行人盡說江南好,君在巫山第幾峰。

    ——《鷓鴣天》

    對於納蘭來說,朱彝尊經常到來,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幫他編纂《通志堂經解》。納蘭雖然有信心獨立完成那部叢書,但是有朱彝尊這個滿腹經綸的江南才子相助,自然會更加順利。朱彝尊當然義不容辭,不僅因為他的學識,也因為納蘭是他的知己。

    那些日子是快樂的、輕鬆的、愜意的,納蘭的性格,單純如水,但有朋友相伴,便能把世間的一切紛擾遺忘。

    那一年,納蘭二十歲。納蘭依照《禮記》記載,在葉赫那拉氏的家廟裡,進行了嚴格的冠禮。儘管他是滿族,但是從小受的是漢文化的熏陶,所以在他即將成年的時候,他用那樣嚴肅的儀式為自己的少年、青年畫上了句號。

    從那一天開始,納蘭有了自己的字:容若。那一天,納蘭步入了成年。那一天,他開始叫納蘭容若,而我們知道,世間只有一個納蘭。

    我們只知道,不管是成年還是未成年,他都是那個臨風對月、淺吟低唱的納蘭,他永遠都有一顆純淨的心,永遠都用最乾淨、最單純的眼神看世界,永遠都深情地望著窗前的月亮,希冀著同樣深情的女子,從月亮的清涼裡走下來。

    他是一片雲,從三百多年前飄到我們身邊,化做細雨,解開我們的悲愁;他是一滴水,從遙遠的時空裡落到我們的手心,輕輕滾落,便成了滿世界的空靈。

    【謎一樣重逢】

    也許,納蘭生來就是淒涼的,就必須用他被冷雨洗過的文字來歸結自己的夢想和生活,可是,縱然是這樣,當一段幸福來臨時,他也是滿心歡喜的。

    只是現在,他還不知道,這幸福已經在一步步靠近他。二十歲的他,仍舊漫步在詩詞的幽雅世界裡,且歌且行,且樂且醉。

    但是二十歲的他,必須面對一件事,那就是皇帝的指婚。納蘭對這樣的指婚沒有概念,也沒有興趣。他渴望自然而然的愛情,這樣強加給他一段婚姻,他從骨子裡是不舒服的。只不過他是明珠的長子,是大清的子民,皇帝給他賜婚,他豈能有忤逆之意?

    這次,康熙帝給明珠賜婚的對象是兩廣總督、尚書盧興祖的女兒。這一年,她17歲。

    生命中的相逢,有時候像謎一樣。納蘭和盧氏都在謎中,在謎底揭曉前,她處在驚喜中,因為她知道未來的夫君是誰,而他,卻一片茫然。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

    ——《落花時》

    莫把瓊花比澹妝,誰似白霓裳。別樣清幽,自然標格,莫近東牆。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與淒涼。可憐遙夜,冷煙和月,疏影橫窗。

    ——《眼兒媚?詠梅》

    納蘭很自然地回憶起表妹,那時的點點滴滴都如一幀幀畫面,閃過腦海,甚至連表妹手心的溫度都還記得。可是光陰似箭,轉眼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本來還想著下次見面時即興為她作一首詞,沒想到表妹那麼快就被送進了宮。

    三年過去了,她是否安好?她是否適應了宮中的冷落生活,她是否仍如清蓮一般開在後宮群芳中間,她是否仍時常想起這個傷心的表哥……納蘭盡力不讓自己回憶,可是回憶卻偏偏一幕幕湧上心頭。他知道,以表妹的性格,此時必定是無比寂寞的。

    這就是納蘭,即使那段感情已經過去了數年,即使他們早已緣盡,即使那些回憶已經變得淒冷,可是他的心仍能為那些從前顫抖、悲切。

    娶妻生子,作為一個貴族家庭的長子來說,當然是義不容辭的,可是納蘭卻真的有些迷茫。他不知道這個盧氏是否賢惠淑雅,不知道她能不能給他心靈的撫慰。而且,他總是覺得,一旦娶了別的女子,對於他和表妹的那段純美的感情,就是一種背叛。

    無論他多麼不情願,他都要面對一切。這就是生活。也許,只有當生活的迷茫突然變成驚喜,他才會從那些混亂的情緒中走出來。

    當朝宰相公子辦婚事,自然是賓朋滿座,花團錦簇,燈火輝煌。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在喧雜的人群中,納蘭感覺到了孤獨,就像是被人推進了一座風景優美的園子,卻無人相伴。

    拜完堂,納蘭牽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步入新房。新房裡十分安靜,安靜得他們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納蘭不知道,這到底是怎樣一種相逢?命運到底為他安排了一段怎樣的婚姻?他依舊處在茫然中。

    在慌亂忐忑中,納蘭還是揭開了新娘的蓋頭。那是一張嬌美的臉,一絲絲的紅暈更讓她顯得迷人,淺淺的笑靨,清澈的眸子!

    竟然是她!納蘭不敢相信,他的新娘,竟然是她!

    一陣激動後,他的思緒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廣源寺的後院。那個靜雅恬淡的女孩,那天還為她寫過一首詞。雖然沒有對誰說,可他心裡清楚,那首作為「秋水軒唱和」之作的詞,真的是為她而寫的。而且,納蘭也記得,那天他臨走時,她眼神中隱隱閃過的不捨。

    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採桑子》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採桑子》

    憶起自己曾為她寫的這兩首詞,納蘭不禁感歎,這個冰冷的人間,竟有這樣奇妙且讓人難以置信的事!

    驚喜過後,納蘭再次仔細看著自己的新娘,新娘也略帶羞澀地看著他,低低地問了一句:「怎麼,不認識了嗎?」納蘭清楚地記得這個聲音,那天他就是順著這個恬靜的聲音找到她的。納蘭簡單地回了一句:「原來是你!」

    是啊,原來是你!原來我們早就認識!我們從千萬人之中、千萬年之中,於時間的無涯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輕輕說一句「原來是你」,你懂,那便是我千年以前和你約好的暗語。

    天地間,這時候就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納蘭,另一個是盧氏。

    納蘭曾經想,那次的偶遇會不會只是他人生路上的一朵小花,雖然細柔輕軟,卻終將被流水帶走。他也曾想過,這麼大一個世界,那個靜淑的女孩會不會像那次一樣,突然間出現在自己眼前。他從沒想到,在這麼一個特別的日子,在自己人生這麼特別的一場儀式上,再次逢著她。

    而盧氏,她早就聽說過納蘭,看過他的詞,在他的詞句裡明白了他的淡泊和悲傷,她早就想過,倘若能以自己的溫柔,靠近他,給他最溫暖的話語、最真摯的體貼,化解他心中的悲苦和惆悵,那該多好!

    而三年前的那次相逢,納蘭的俊逸和優雅,還有那首詞,更讓她的心中為他留下了一大片的空間,她一天天地盼望著,盼望著有一天納蘭能夠從荒涼的世界走進她的世界,她不怕他把那些寂寞和哀傷也帶進去,她明白,若沒有那些,他便不是他。

    【一首《賀新涼》】

    不是鏡花水月,不是幻夢一場,那樣真實的幸福感,就在納蘭的手握住盧氏的手那一瞬間,從兩隻手細細柔柔地傳入兩顆心內。那一刻,納蘭明白,這個世界真有奇跡!他和她,靜靜地坐下,凝望著對方,就好像一不小心對方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再也找不回來似的。

    為了這樣的相逢,他們等待了多少個輪迴!此刻的紅燭,此刻的月亮,還有窗前那樹梅花,都見證了他們在漫長等待後重逢的喜悅。或許,那些梅花,以及前兩天下的那場雪,都是為了紀念這場相逢吧!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那樣靜雅,那樣嬌羞,而此時的她,雖然也略帶幾分羞澀,一張俏臉仍帶著一絲紅暈,但是坐在愛慕已久而終於成為自己夫君的納蘭面前,她已經沒有拘束,就彷彿他們早就在一起分享過很多個日日夜夜。

    納蘭知道,他的心終於又有了歸宿,冰冷了很久,此刻才終於走入了溫室,面前這個女子,靜雅有之,嫻淑有之,而且開朗大方,他需要這樣一個人,來化解他心內的涼。盧氏與表妹相比,少了些冰潔,卻多了些賢淑。他早就渴望有這樣一個女子走進他的世界,在寒冷的冬天給他一個溫潤的懷抱,在蕭疏的風中給他披上一件衣服,而他,更願意為她做這些。此時,他終於等來了她,在確定一切都不是夢境的時候,納蘭忍不住輕吻了盧氏。

    紅燭下的盧氏,臉紅撲撲的,那張嬌俏的臉更加動人。他們靠得那樣近,近得沒有一點兒距離。兩個曾經孤獨、曾經等待的生命,一起走到了共同的海島,海水繞著他們的幸福,星光,在頭頂微笑著,一點一點地記錄著他們每一刻的歡悅。

    納蘭突然想到了表妹,在這個兩心相契的時刻。雖然覺得對不住依偎在身邊的妻子,但是他還是真誠地向盧氏講了他和表妹的事情。讓納蘭很驚訝的是,盧氏聽完後,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悲你的喜,你的涼你的暖,我知道我一定要走向你的荒原,為了搭一座溫暖的房子,好讓你度過生命的秋冬。我知道!我知道你們的故事,知道你的深情,知道你的純淨與真摯,知道你的寂寥和悲涼,我都知道,所以我來了!我來,因為你早已在我心中。

    她沒有這麼說,但是納蘭已經從那雙凝望著自己的眼睛中讀出了一切。她是那樣真摯,那樣靜美!納蘭的心,一點一點融化在她的眼神裡,融化在她心的暖風裡。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浣溪沙》

    對於這個夜晚,納蘭曾有過很多的設想,但是一切都只是設想,一旦揭開那塊蓋頭,一旦看到她那張嬌媚的臉,聽到她溪流般的聲音,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堡壘。就連表妹留在他心底的牆,也消弭在盧氏溫柔的眼神裡。

    那一夜,納蘭對自己說:此生我定要盡心呵護她;盧氏對自己說:此生我定要全心溫暖他。雖然都沒說,可是他們在自己的心上,用月光刻下了這樣的誓言。

    那是美好的一夜,世界很靜,月光很美。

    當陽光照進他們的新房,納蘭轉身發現盧氏沒在身邊。透過窗戶他看到,那個嬌柔的身影,在窗前那株梅花樹前,披著一件紅色的披風,仔細地端詳著那一樹梅花。隔著窗望去,梅花與她的身影恰似一幅靜美的國畫,納蘭不禁看得發呆了。從那端詳的神態,他感受到了一份安詳,一份恬靜。他知道,她的心也是透明的、單純的、如水的。

    納蘭忍不住走了出去,卻因為穿得太少被盧氏推進了房間。

    他們的生命,已經融在了一起。你悲傷就是我悲傷,你幸福就是我幸福。

    盧氏喜歡陪著納蘭讀書。她喜歡看納蘭讀書時認真的樣子,她喜歡為他烹上一壺茶,然後靜靜地坐在他身邊,做些繡活或者也看看書。在納蘭想要作詞的時候,她會替他研墨。納蘭也喜歡把自己寫的詞給盧氏看,雖然很多詞她都已經看過,但是她仍是一遍遍地品味著,像是遇到了心儀已久的寶物。

    當納蘭遞給她一首《賀新涼》的時候,她的眼圈濕潤了,那首詞,真的是為她而寫的!她雖然無數次自信地認為他是為她而寫,但是只有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那次的相逢,她也在他心中綻放過。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幛,夜中展。

    殘缺掩過看逾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拾慰藉,一任浮雲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就是這首詞,那天在納蘭離去後,她的同伴猜測了許久,而她雖然看到納蘭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但自始至終都不敢確認,他就是為她而寫。只有現在,當納蘭再次把這首詞遞給她的時候,她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告訴她:那一天,那一眼,他從來沒有忘記!

    她太幸福了,那個房間裝不下她的幸福,她想告訴全世界,她早已在他心中!那段時間她已經感覺到無比幸福,但是這一天的幸福更加洶湧、厚重。就像你擁有一個蘋果,突然發現,蘋果在很早前就被刻上了你的名字。

    不論他們的幸福有多長,至少現在,他們擁有彼此,擁有滿屋子的歡喜,擁有整片天空的星月。那個冬天,似乎只是一瞬間,當春天來臨,他們坐在細軟的風裡,她偎著他,淺笑著說:「你再給我寫一首詞吧!」他撫了撫她的頭髮,說:「那一首還不夠嗎?」她微微點頭,說:「足夠了!」然後滿足地將頭放在他的肩上,春水中,他們的倒影輕輕擺動,擺動成一個春天的輕柔和溫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於是,他們就這樣,將生命與生命,性靈與性靈,連在了一起。但願上天仁慈一點兒,寬厚一點兒,不要驚了他們四月的相依!

    【誰憐東陽瘦】

    幸福飄蕩在他們出現的每一個角落。而當我們處在幸福中的時候,時間往往流逝得最快。從冬天到春天,似乎只是一瞬間,而當滿池的荷花再次暄妍時,不知不覺已經是盛夏了。

    這段時間,納蘭的心情舒暢了許多,有一個靜雅而嫻淑的女子在身邊陪伴著,似乎能帶走所有的悲愁。他也樂得如此,他知道,只有這樣,身邊的這個美麗的女子才不會為他傷神。

    可是,納蘭依舊是納蘭,他的骨子裡帶著一股清涼和傷感,無論身處多麼溫暖的夏天,也總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天空孤寂的月亮,生出無限的悲涼。這世界對他來說,到底還是孤獨的,最飽滿的幸福感也抵擋不了一陣秋風的侵襲。

    盧氏瞭解他,一個寂寞的詞人,無論何時何地,總會不經意間把那些心底的寂寞抖出來,那是陽光曬不干、海水沖不、狂風吹不盡的,最終還是會回到他的心裡。盧氏總是盡可能地陪在他身邊,陪他聊天,陪他說笑,讓他沒有時間去感傷。

    偶爾為他彈琴,偶爾陪他吟詩,偶爾陪他泛舟,日子就在這樣平靜而又詩意的生活中飛快地流逝著。

    這一生,倘若再沒有命運的擺弄,就這樣,時光靜好,人世安恬,多好!

    這一世,倘若就這樣陪著對方,你儂我儂,任細細的微風打磨柔軟的時間,多好!

    當然,擺在納蘭面前的還有一件事,那便是科舉。在盧氏的悉心照料下,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廣闊的天空,把自己置身在書海中,盡日遊蕩。

    納蘭對功名利祿是很淡泊的,但是他渴望知識,儘管此時的他已經是滿腹才學,但是往往越有才學的人越願意充實自己。他雖然是一個傷感多情的詞人,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博學多才的學者。經過一番努力,《通志堂經解》終於完成了,而這本書受到了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的交口稱讚,納蘭的才名再一次轟動朝野。

    康熙帝很早以前就聽說過納蘭,聽說過這個才華橫溢的明府公子,他也知道,那次殿試納蘭因病錯過,甚為遺憾。而此時,看到納蘭編著的《通志堂經解》,他簡直難以相信,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能有這樣的學識,這樣的才氣!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這位納蘭公子了!

    納蘭還在書海裡漫遊,偶爾對著窗外發呆,寫幾首詞,有個知心、暖心而溫柔如水的女子陪著,一切都那樣溫馨快樂。盧氏並不希望納蘭能在仕途上走多遠,她只是希望陪在他身邊,一切看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她只是希望他多一些快樂,少一些傷感。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把一切功名看淡,只是懷著一顆純善的心靈,愛一切值得愛的人,惜一切值得惜的情。她知道,因為她的心正如他的心,清透、晶瑩、純淨。

    明珠看到兒子這樣努力,心裡自然無比寬慰。他一直擔心兒子陷在憂鬱的情懷裡無法自拔,對於他來說,納蘭作為他的長子必須在官場走得很遠,就算不比他更遠,但也至少要成為萬人矚目的人。而他不知道,納蘭早已是萬人矚目,在另一片天空下,納蘭在眾人的歆羨目光裡,已經飛出了很遠。只不過,明珠不喜歡那片天空,那裡,有太多悲傷的情調,太多落寞的情懷,他一點兒都不喜歡。他喜歡金戈鐵馬,喜歡察言觀色,喜歡在宦海風波裡肆意遊走。

    他們各有自己心靈的屬地,各有自己命運的天堂,偏偏他們是父子。兩種人生,兩種生命哲學,在明府無聲地對立著。

    康熙十五年,納蘭補行了殿試,一舉高中,被錄取為二甲第七名。他所取得的成績,對於滿族家庭出生的讀書人來說,已屬佼佼者。

    康熙見到了這位早負盛名的才子,就像在荒漠裡見到一朵水蓮花,看著這個俊雅而略顯憂鬱的公子,康熙帝滿心喜悅,他在盤算一件事。

    他們,同是人中驕子,只不過,一個在山巔,一個在水中;一個在狂風裡,一個在細雨中。兩種極致,卻是同樣的精彩。

    納蘭高中,最高興的當然是他的父母。他們為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明府花園再次張燈結綵,宴請賓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納蘭身上,那種榮耀甚至比明珠這個當朝宰相還要強烈!

    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採桑子》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採桑子》

    只有盧氏,這個細心而體貼的女子,從納蘭的眼神中讀出了落寞。處在喧嘩的人群中,納蘭是落寞的。他出身高貴,才華滿腹,此時又高中進士,本來是志得意滿之時,可是他就是這樣,一顆心冷冷落落,似乎越是身處繁華中,越能感覺到悲涼。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未來的路在何方,他實在不願意踏入腐朽氣十足的官場,如果非要踏進去,他寧願在翰林院修書,遍尋古跡,遊走在歷史的天空。

    盧氏走到納蘭的身邊,給他一個溫婉的微笑。納蘭尚未從迷惘中走出,卻也回了一個微笑,他必須讓自己的愛妻安心。他心想,如果沒有那些俗事多好,就陪著愛妻,遊山玩水,琴棋書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偶爾邀三兩知己紅泥火爐,飲酒賦詩,那便是快意的人生。

    可是生命是一條小舟,獨自漂流在無際的大海,不知道前面會有什麼風浪,或者有什麼美景。知道的,是流走的那些歲月,再也無法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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