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七章 不朝白雲問來去
    【他非獨自前行】

    倉央嘉措在得知桑傑嘉措被害的消息之後,正在靜思,對於整個生命歷程那一瞬間之前的一切,仔細地回味了一遍。那些人,那些名字,那些明麗燦然的回憶,那些曲曲折折的人海相逢。此時的他,經歷了很多悲歡離合以後,早已變得淡然。以前想到仁增旺姆,想到達娃卓瑪的時候,他的心會痛,但是現在,當那兩個名字出現在腦海,他的臉上甚至閃過一絲坦蕩蕩的笑意。

    有過那些人,有過那些美好,此生也就完滿了。

    所以,桑傑嘉措的死,對他來說,沒有好也沒有壞,一切終究都會歸於塵土的,那些苦苦爭鬥看不透的人,總會在走向寂靜的時候嘲笑自己。所以,桑傑嘉措臨死前的微笑,何嘗不是對自己一生的嘲笑?

    倉央嘉措仍舊在靜思,他深知拉藏汗的厲害,這些年他作為棋子行走在拉藏汗與桑傑嘉措拚死的棋盤上,已經很明瞭,總有一天,他會直接面對拉藏汗血紅的眼神。但是他知道,他不會顫抖,不會恐懼,他的心中,一片澄清。

    不論他對生命看得如何通透,都必須面對那一次生命歷程裡越來越嚴酷的挑戰。

    拉藏汗要在西藏一手遮天,除了必須除掉桑傑嘉措,還有一個人也讓他不得安寧,那就是倉央嘉措,雖然倉央嘉措只是個傀儡。他不允許任何人威脅他的地位,他必須讓倉央嘉措從活佛的位置上下來。

    所以,在拉藏汗給康熙帝的奏折裡,再次請求康熙帝「廢第巴所立假達賴」。英明的康熙大帝,有著草原鷹隼的銳利與警惕,並沒有因為關內舒適宜人的氣候疏懶了筋骨,為江南江北的繁花迷糊了雙眼。拉藏汗的那點心思,他又怎會看不透呢?然而此時的滿清帝國,連年征戰的硝煙剛剛平息,草原梟雄葛爾丹的叛亂,曠日持久的遠征,已經大傷了大清帝國的元氣。一場戰爭的勝利,並不是一個國家真正的勝利。雄才大略的帝王康熙非常清醒,此時的朝廷和人民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是養精蓄銳。拉藏汗再狡猾,充其量不過只是一頭在草原上橫行的狼,還攪不起黃河長江裡的大浪。何況,這頭狼還幫自己除掉了一個心腹大患——桑傑嘉措。

    康熙帝早已對第巴桑傑嘉措心懷不滿,只是因為桑傑嘉措的特殊位置,才沒有除掉他。這還得從葛爾丹叛亂說起。

    當年,桑傑嘉措為了驅逐西藏境內的蒙古和碩特部勢力,冥思苦想找幫手,他想到了情同手足的葛爾丹。葛爾丹是清代厄魯特蒙古准格爾部首領,漢王巴圖爾琿台吉的第六子。青年時,葛爾丹曾赴西藏修習佛法,追隨在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的身邊,並深受五世達賴的器重。可惜,幾年的行修並未除去葛爾丹的戾氣。葛爾丹「不甚愛梵書,唯取短槍摩弄」,正是在舞刀弄槍之機方才結識了有同好的桑傑嘉措,二人氣味相投,交往日漸密切。

    公元1670年,葛爾丹的兄長僧格在准格爾貴族內訌中被殺。次年,葛爾丹便聞訊自西藏返回,為其兄報仇,擊敗政敵,奪回了准格爾部的統治權。公元1676年,葛爾丹俘獲其叔父楚琥布烏巴什,次年擊敗和碩特部首領鄂齊爾圖汗,實力大增。隨後又佔據南疆,勢力擴至天山南北。公元1679年,達賴喇嘛贈予他博碩克圖汗稱號。

    公元1690年,在沙俄的慫恿和支持下,葛爾丹率軍進攻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部,繼而進軍內蒙古烏朱穆秦地區,威逼北京。同年八月的烏蘭布通之戰,葛爾丹慘敗。

    當時,桑傑嘉措並不知道葛爾丹所攻打的喀爾喀蒙古早在戰亂開始之際就歸順了清政府,他在葛爾丹慘敗給清軍之後,竟多次派人出面調停。在康熙帝看來,桑傑嘉措的行為與葛爾丹的叛亂行徑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在康熙帝的心中,桑傑嘉措一直是眼中釘、肉中刺。葛爾丹是讓康熙帝寢食不安的人,為了征討他,耗費了大清多少人力物力!桑傑嘉措卻與葛爾丹有著不清不楚的關係,豈能讓康熙帝不惱火,不給他記上一筆賬?

    而在桑傑嘉措被拉藏汗除掉以後,康熙帝明白,只有六世達賴喇嘛安好地坐在那裡,拉藏汗才不至於太囂張。畢竟,倉央嘉措是活佛,在西藏的無數人心中是至高無上的,保全他,就能很好地遏制拉藏汗的野心。

    對那任情任性、我行我素的年輕活佛,康熙並無敵意。一方面,這樣心思單純的活佛,於他的萬世基業並不構成威脅;另一方面,這樣一個與自己一樣為萬民景仰的王者,卻敢於無視種種羈絆,衝破藩籬,只為自己的心活著,既讓他驚訝不已,也令他暗中歆羨。從來帝王不自由,被供養在神位之上,哪裡還能奢求世俗的幸福呢?然而,這個年輕人卻勇敢無畏地向全世界喊出了「不」。

    康熙帝很清楚,拉藏汗這頭獨狼,要千里迢迢地來借一把刀,對一群羊的頭羊下手。這把刀,其實他是不願借給野心勃勃的拉藏汗的。然而對於一個大國君主來說,個人情感必須讓位於國家的穩定大局。政治,總是會有犧牲的。高處不勝寒,天真無懼的人,本來就不適合身居高位。

    深思熟慮後,康熙帝給拉藏汗下達了聖旨,康熙帝一面嘉獎拉藏汗,封他為「翊法恭順汗」,並賜金印一顆;一面命使者把倉央嘉措解送京城。拉藏汗無奈,他再凶殘再貪婪,對於康熙帝的命令,是絕不敢不從的。

    拉藏汗在倉央嘉措被押解之前召集格魯派眾高僧開了一次審判會,這當然是為了動搖倉央嘉措的威望。他沒有料到,倉央嘉措這一離經叛道的活佛,會受到那麼多人的無上崇敬。眾僧不買拉藏汗的賬,以「遊戲三昧,迷失菩提」為由替倉央嘉措說解。拉藏汗氣憤地將倉央嘉措關押了起來。眾人雖然氣憤,但也無奈,拉藏汗何許人,他們是清楚的。

    公元1706年,倉央嘉措被押解進京。

    太陽的光明像洪水一樣漫上兩岸的平原,

    抽出劍刃般光芒的麥子。

    走遍印度和西藏,

    從那兒我長途跋涉走遍印度和西藏。

    在雪山,亂石和獅子之間尋求——

    天空的女兒和詩。

    波斯高原也是我流放前故鄉的山巔。

    倉央嘉措回頭看看身後的布達拉宮,看看那裡的天空,那裡的山和水、花和草。他也沒忘記朝著瑪吉阿米酒館的方向看去,那裡,有一個小屋,有一個名字,有一段被雨滴滌蕩過的清澈愛情。

    可也只是那麼一看,於他,一切都已經是過眼雲煙,過去、未來,都會在風煙中輕輕散去,留下些淡淡的情緒,待有緣人拾起,在另一些輪迴裡回溫。

    他以為,他在布達拉宮的那幾年,不曾為蒼生做過什麼,甚至還有那些放浪形骸的作為,那麼,他在信徒心中,在黎民的心中的印象一定是不端正的,不浩然的。可是,我們看到,他的信徒有多可愛,他們多麼愛他們的活佛。

    當倉央嘉措一行人穿越拉薩城時,城內所有的信徒齊集在道路兩旁,跪拜活佛,齊聲道別。

    那是怎樣的動人畫面!一個人,一個靈魂,在囚籠一般的宮殿中孤寂了很久,他有時候甚至忘記或者想忘記自己的身份是六世達賴喇嘛,是活佛。可是這時候,在他將要遠赴京城的時候,他的信徒們,把一切福祉都繫在他身上的人們,向他獻上了最誠摯的問候。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一樣。

    這一刻,倉央嘉措無比幸福。儘管他早已洞察了人世的許多事情,可是當厚重的幸福感華麗地擺放在眼前,他的心,他的靈,還是忍不住抖動了一下。他知道,他是他們的活佛,是他們的信仰。

    有這樣的信徒跟隨,他的心永不孤寂。

    倉央嘉措所經之路,所有信徒都一一將頭伸過來讓佛爺摸頂賜福。這一路過去,從天明到日暮,時間便消失殆盡。

    所有的信徒都知道,他們的佛爺,將走向未知的旅程,他們淚眼矇矓。還能怎麼樣呢?即使是活佛,也必須聽從命運的安排。不管他的信徒多麼愛他,也不能把他從歷史的巨輪裡拽出來,他已經上路了,走向遠方。

    他們能做的,就是聚集在城裡,望著佛爺的背影,為他祈禱。

    別了,布達拉宮!別了,拉薩!

    他曾經在這裡度日如年,把滿袖的清風輕輕送給同樣寂寥的月亮;他曾經在這裡等待,等待有一天能離開這裡,走向自在。他在這裡想念,他在這裡出走,他在這裡憤懣,他在這裡通達。

    他,在聖潔的雪山下,把生命的聖潔、愛情的聖潔、佛光的聖潔,一起刻在那些年月裡。誰揭開那些年月的塵埃,誰就能看到他誦經、徘徊、惆悵、歡喜的畫面。

    倉央嘉措,當他回頭看著布達拉宮時,布達拉宮也在默默地看著他,因為這座宮殿在最近的距離,聽過倉央嘉措的聲音,感受過他的氣息。在他離去後,布達拉宮或許不會有所改變,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在這裡,留下那樣動人的故事和情歌。

    或者,我們也可以說,倉央嘉措永遠都在那裡,在高高的寶座上,微笑著看眾生,看滄桑。

    【青海湖的歸途】

    與此同時,哲蚌寺內,也正醞釀著一場風暴。措欽大殿外的空地上,一群身形魁梧的紅衣僧人席地而坐,每個人的臉上均神色肅穆、沉重,強抑的悲憤黑雲一般籠罩在人群的上空。空氣裡的溫度似乎降到了零點,蘊藏著一場一觸即發的雪崩。

    很顯然,這些人是在等待他們的佛爺,他們要從押解倉央嘉措的行兵手中奪回倉央嘉措。寺門外的人一動不動地盯著布達拉宮方向。他們無限敬愛的活佛,被康熙帝的使臣和拉藏汗的軍隊押送著,離開布達拉宮,向這裡行來。

    等待結束了,這裡的沉默終於被打破了。但是空氣越來越沉重,就像暴風雨前的陰雲密佈。押解倉央嘉措赴京的一行人走過來了。護衛隊的後面,長長的送行隊伍綿延了兩里地。那是從布達拉宮一路跟隨而來的信眾。一路上,還有人絡繹不絕地加入進來,隊伍越來越龐大,潮水一般漫延在大街小巷、阡陌田疇之間,塞滿了自布達拉宮至哲蚌寺的道路。

    一股強大的力量,支持著一群有信仰有愛的人。二十餘條彪悍的藏族漢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擊,向押解活佛的隊伍直衝過去。這一下變起倉促,猝不及防,衛隊被衝散了。倉央嘉措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被一股大浪簇擁裹捲著,擁進了哲蚌寺的大門。寺門很快關閉起來。人群像海水一樣,擁向緊閉的寺門,很快就灌滿了衛隊與寺門之間的空隙。

    這是一場無形的戰鬥。寺內的人都準備好了用生命證明他們信仰的莊嚴,無論如何,他們必須保住他們的佛爺,他是他們生命的守望。而寺外的人,倘若不能搶回倉央嘉措,他們難逃厄運。空氣在凝結,或者,空氣在燃燒。

    今夜美麗的月光你看多美麗,

    羊群中生命和死亡寧靜的聲音。

    我在傾聽!

    不要說死亡的燭光何須傾倒,

    生命依然生長在憂愁的河水上。

    月光照著月光月光普照,

    今夜美麗的月光合在一起流淌。

    夜,還是降臨了。燈光照亮了哲蚌寺,可是寺內外的人卻依然在等待著最後的爆發時刻。寺門外,沒有一個人離開,人群靜默著,在濃黑的夜色裡,如屹立在黑浪中的巨大礁石。

    拉藏汗聞報,極為震怒,立即召集大隊人馬,親自披掛上陣,殺氣騰騰直奔哲蚌寺而來,全副武裝的軍隊將哲蚌寺圍了個水洩不通。上千僧眾守護在寺門前,面對如狼似虎的蒙古軍隊,沒有一絲一毫退讓的意思。暴怒的拉藏汗下令軍隊強行衝向寺門。

    如果不出意外,這裡將有一場惡戰,生命、信仰、慾望,將匯合成最終冰涼的血跡。

    突然,緊閉的寺門緩緩打開了。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劍拔弩張的軍隊和人群同時一震,幾千道目光,齊刷刷投向洞開的寺門。清俊的倉央嘉措手捻佛珠,從容走來。他的臉色如月光一般平靜,看不出是喜是悲,是憂是懼。頓時,哲蚌寺眾僧齊聲痛哭。他們知道,他們的佛爺要用一己之身來保全他們。

    倉央嘉措一步步走向拉藏汗的軍隊,從容的眼神、淡定的表情,就好像在經歷一次神聖的洗禮。

    這就是洗禮。在眾僧面前,在他的信徒面前,也在那些如狼似虎的拉藏汗軍隊面前,頂著月光,把生命的莊嚴,雕刻成那一刻的無慾無求、無生無死。

    這一刻,他是真正的活佛。這一刻,他走向了永恆。

    在倉央嘉措被押解著朝京城而去時,康熙帝心裡卻有顧慮。倉央嘉措是六世達賴喇嘛,是活佛,是西藏萬千生命的心靈所向,把他押解到京城,如何安置?而且雖然康熙帝不願傷害他,才下旨把他押解至京,但是拉藏汗卻始終都在凝視著這一切,他是一心想把倉央嘉措趕下活佛寶座的。那麼,倉央嘉措一旦到京,那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以康熙帝的聰明,怎麼會給自己招這麼大麻煩呢?

    所以,在押解隊伍行至青海湖畔時,康熙帝給他的使臣下旨,暗示他們切莫把倉央嘉措真的押解進京。押解隊伍於是停滯在青海湖畔。

    青海湖不遠,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顯得淒淒迷人,

    青草開滿鮮花。

    青海湖上,

    我的孤獨如天堂的馬匹。

    因此,天堂的馬匹不遠。

    我就是那個情種:詩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馬肚子裡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

    因此爬山涉水死亡不遠,

    骨骼掛遍我身體,

    如同藍色水上的樹枝。

    啊!青海湖暮色蒼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早已飛去,

    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隻鳥早已飛去。

    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屍體,

    暮色蒼茫的水面。

    青海湖,那一汪碧水,在藍天下悠悠地漾著清波,彷彿能將世間一切的悲喜、浮沉盡皆融入其中。

    清澈的生命,清澈的湖水。倉央嘉措來到這裡,雖然此時他的眼神平靜,但那一湖的清水,卻似乎映照出他此生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衷,所有的離索。他似乎聽得見,那一層一層的漣漪上,就有他的情歌在飄蕩。

    他們就停在這裡,拉藏汗是無論如何不會再讓倉央嘉措回到拉薩,回到布達拉宮的活佛位置上的,而使臣也決計不敢冒著抗旨的危險把倉央嘉措押到京城。

    青海湖那麼靜美,可是這些人卻在這裡對一個同樣靜美的生命,無聲地侵略。

    他已經被世間太多的傷痛侵略過,被那些無恥濫言侵略過,被那些權謀和私慾的嗜好者侵略過,他的心,只是在一朵蓮花的護佑下,才得到平靜。

    於他,無論是哪兒,無論是走還是停,無論那些人對他的態度是冷漠還是溫暖,都已經不重要。他的魂就在那裡,自在地浮在湖水上、白雲上。

    他病了。似乎他雖然歷經無數苦痛,卻始終是康健的。但這次他病了,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經歷了一個夏季的艱難跋涉以後,由於沿途環境惡劣,連月溽熱,加之路徑多處沼澤深林,瘴氣侵襲,倉央嘉措抵達青海湖畔時已經全身水腫。現在,他形容憔悴,瘦骨嶙峋。

    他已經感覺到了命運之神的召喚。在人海顛簸了那些年以後,他需要一隻船,把他載到對岸,載到遠方。

    當一個人快要歸去的時候,他應該是有感覺的。尤其是當他身體遭受難以承受的苦痛的時候,他一定能意識到,這個世界在不久後將在他的生命和靈魂裡徹底寧靜。或者說,他的生命和靈魂將永遠離開世界的喧囂。

    倉央嘉措見隨行使臣心緒難平,把他們叫來,勸慰了一番。他很清楚,所有的問題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只要他不在了,所有的事情就會煙消雲散。

    有人盼著他死,有人盼著他永生。這個世界,你永遠也別奢望所有人對你憐愛,也別錯以為所有人都對你怨恨。即使是活佛,也還是有人急切地希望他撒手人寰。

    青海湖的水,還是那麼清悠。湖畔,一縷一縷的白雲像經幡一樣掛在山坡。陽光照在湖面上,又從湖面上轉身,到達每一個寂寞的生命。草是綠的,風是輕的。

    一顆心,在這樣安詳的畫面裡,沉寂了。他來時靜寂,去時靜寂,不帶走一粒塵埃。

    倉央嘉措,正史記載,1706年病逝於青海湖畔,那年他才二十四歲。

    【像謎一樣存在】

    1706年,像往常一樣,雖然紛擾總在繼續,人寰卻總是寂靜的,可是這樣的寂靜在那一年,添了些許悲涼,些許落寞。

    人間落寞了,生靈落寞了,信仰落寞了。

    因為那個名字,從此只能出現在尋覓中。或許對他來說,人間的路已經走完,人間的苦楚已經歷盡,他可以安靜地步入另一個世界,可是對很多人來說,對他的信徒來說,對愛憐他的蒼生來說,他的離去太快了,太倉促了。就這麼了結那麼極致的生命,多麼令人扼腕!

    可是他是倉央嘉措,他不會死,他的詩、他的魂、他的情,仍在世間流傳,經過時間磨洗,愈加清透純淨。

    關於倉央嘉措的結局,有很多猜測,根據前人總結,在眾多猜測中,大致有三種類型:

    第一種認為倉央嘉措死於青海湖畔。這是正史的說法,被廣泛採用,據《清史稿》記載:「因奏廢桑傑所立達賴,詔送京師。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亂者拋棄屍骸。」又據《清實錄》記載:「拉薩送來假達賴喇嘛,行至西寧口外病故。假達賴喇嘛行事悖亂,今既在途病故,應行文將其屍骸拋棄。」此外,很多史料也都記載了倉央嘉措於公元1706年病死在赴京途中。

    根據當時的情況,倉央嘉措病死在青海湖畔是很有可能的。我們也願意相信,這樣一個明如鏡、清如蓮、靜如湖、善如水的生命,的確是將最後的時光、最後的凝望留在湖畔,留在那一汪碧綠清透的水邊。

    第二種認為倉央嘉措死於五台山。這一說法始見於近代學者牙含章先生的著作《達賴喇嘛傳》。不過,牙含章只是列出了倉央嘉措之死的三種可能性,第一次提出「五台山說」,並未寫明死因和下落。另據藏文《十三世達賴傳》所記載,十三世達賴到五台山朝佛時,曾親去參觀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閉關坐禪的寺廟。十三世達賴認為,倉央嘉措也有可能被順利押解到京城,然後被康熙帝軟禁於五台山,直至故去。

    第三種認為倉央嘉措死於阿拉善旗。這一觀點說倉央嘉措並未死於青海湖畔,而是另有歸宿。法尊大師所著《西藏民族政教史》中這樣記載:「(倉央嘉措)行至青海地界時,皇上降旨責欽使辦理不善,欽使進退維艱之時,大師乃捨棄名位,決然遁去。周遊印度、尼泊爾、康、藏、甘、青、蒙古等處。弘法利生,事業無邊。爾時欽差只好呈報圓寂,一場公案,乃告結束。」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恐怕都喜歡這種說法。無論如何,我們都希望那個名字具有更廣闊的含義,他是屬於佛,屬於蒼生的,在世上多存在一日,就能為荒涼的世界,帶來一日的福祉。

    只是,那時的倉央嘉措早已看破一切,他來到塵世,就是為了看破,然後獨自走向屬於他的歸途。他得到過,也失去過;歡喜過,也悲傷過;執念過,也放下過;莊嚴過,也放浪過……於他,一切都已經如繁花落地,悄無聲息。經歷過人間,他仍舊是一朵蓮花在心,從來處來,到去處去,靜靜地,如野草枯萎,如清露落地。

    門隅、布達拉宮、八廓街、瑪吉阿米酒館,那些地點有過這個人,有過他的性靈;扎西丹增、次拉旺姆、仁增旺姆、達娃卓瑪,還有很多被他溫暖過的名字,有過他的心,有過他的長情。所有這些,因為倉央嘉措而變得生動、迷人。

    而他,靜靜來,靜靜去。像月光從樹枝移到屋頂,只是那麼默默地,安詳地,留下一段讓人浮想、眷戀卻再也遍尋不著的痕跡。

    可是,三百多年後,他還被憐愛著、追尋著、仰慕著。

    於是,我們知道,他還活著。

    【他是六世達賴】

    潔白的仙鶴,

    請把雙翅借我,

    不會遠走高飛。

    只到理塘就回。

    相傳這首詩是倉央嘉措被押解離開拉薩時所作。在這首詩裡,倉央嘉措預示了自己的來生所在,也就是他的轉世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的所在——理塘。

    拉藏汗之所以一心要對付倉央嘉措,無非是因為倉央嘉措是桑傑嘉措一手扶植到活佛位置上的,拉藏汗想要在藏區呼風喚雨,那麼就不能讓這個受萬人敬仰的活佛存在。所以他才給倉央嘉措扣了一頂「假達賴」的帽子。他必須培植自己的人,坐在那個位置上,就像當初桑傑嘉措那樣,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在倉央嘉措被押解離開拉薩之後,拉藏汗扶持益西加措為達賴喇嘛。1707年,拉藏汗把11歲的益西加措迎至布達拉宮,並上書康熙帝請求冊封。康熙帝鑒於西藏局勢的混亂,便暫時認可了益西加措,封其為六世達賴喇嘛,並頒授了金印。

    扶植了傀儡益西加措為達賴喇嘛以後,拉藏汗越來越獨斷專行,各地僧眾反對他的呼聲越來越高漲,並且紛紛組織寺僧去青海湖畔尋找下落不明的六世達賴的屍體,並最終得到線索前往理塘,找到了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格桑嘉措。

    找到格桑嘉措以後,各地僧眾集體請願上書康熙帝,請求廢除拉藏汗扶植的傀儡達賴。而同時,他們很清楚拉藏汗的凶殘暴虐,他手中的刀是可以砍向任何人的脖頸的。所以,1714年他們把格桑嘉措轉移到康北的德格地方。隨後,根據康熙帝的命令又將格桑嘉措送至青海西寧附近的塔爾寺居住。

    1717年,蒙古准格爾部大軍在策妄阿拉布坦的弟弟凌頓多布的率領之下,攻入拉薩,殺死了拉藏汗,廢黜了益西加措,推翻了拉藏汗專政,並將西藏地方政權交還給了清政府。

    拉藏汗,曾經是何等威風、何等不可一世,可是在歷史面前,他只是微塵一粒。他結束過無數人的生命,最終也被別人結束了生命,很公平,卻很無味。一旦生命停歇,那些追逐,那些妄想,那些慾望,都歸於塵土,終有一天連一點兒氣息都不殘留。

    一切皆幻象。任你再強大,也總會在歷史的長河裡消逝,任何的雄心壯志、高瞻遠矚,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當一切塵埃落定後,輝煌與慘淡、喧嚷與寥落,又有何分別?

    桑傑嘉措去了,拉藏汗去了,葛爾丹去了,那些沉重的歷史去了!人們或許會記得三百多年前那片土地上掀起的一次又一次的硝煙,但也不過是一笑而過,畢竟,那都是一些有妄念的人在歷史的畫布上胡亂畫了幾筆,繚亂了那一角落的畫意,卻破壞不了整個歷史長卷的恢弘、厚重。

    公元1720年,康熙五十年,康熙帝正式承認了居住在青海塔爾寺的格桑嘉措「實系達賴後身」,派兵將他護送至西藏,拜五世班禪為師,入住布達拉宮舉行坐床典禮,然後加封格桑嘉措為「宏法覺眾第六世達賴喇嘛」,並賜金印。

    到公元1724年,雍正帝重新冊封格桑嘉措時,有意迴避了他是第幾世達賴的問題,致使格桑嘉措在位期間直到圓寂之前依舊是譜系身份不明。直到1783年,乾隆帝冊封格桑嘉措的轉世靈童強白嘉措時,明確其身份為「第八世達賴喇嘛」。這便意味著確定了格桑嘉措的真實譜系身份為「第七世達賴喇嘛」。那麼,格桑嘉措的前世倉央嘉措,也就被變相地確認為「第六世達賴喇嘛」。

    一番周折後,倉央嘉措仍舊是六世達賴喇嘛,仍舊是被萬千人膜拜著的活佛,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布達拉宮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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