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情愛 第15節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黃昏時的無憂湖春波蕩漾,半湖楊柳的倒影婆婆娑娑,忽隱忽現,不遠處丁香輕輕襲來,將這個奪走過數條優秀生命的小湖裹成一個夢。它渾身透著一種非凡的美麗,美麗得帶上了幾份妖氣。可北方大學的師生們並未覺得它妖,即使是妖,他們也熱愛。在這小小的欲將蒸發的小湖裡,漫漶著一股寧靜的憂傷,你只要走近它,它就在渾然不覺中將你的心摘走,吹成一朵憂傷的浪花。敏感的人們便走了進去,帶著笑容不知不覺地走向深處。這裡曾經死過兩個優秀的詩人,他們都曾經寫下讚美這小湖的詩篇。北方大學的學子們在每年的端陽節,都要在這裡舉行一次大型詩歌朗誦會,既為悼念,又為頌揚。也許是詩人們將它美化的緣故,死亡變成了神聖之舉,而這湖也便有些神聖了。

    一個黃昏,張維又一次獨自徘徊在無憂湖畔,手裡拿著一本普希金詩選,旁邊是一個綠色的軍用包,裡面裝著三本書:《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瓦爾登湖》、《荷爾德林詩選》,還有一個筆記本,裡面是他寫的三十六首情詩。這三十六首詩幾乎都是在這裡寫下的。它是這湖裡的三十六朵浪花,染著丁香的迷香和楊柳的溫柔,還有那無憂湖藍白色的憂傷。他神情憂鬱,背靠著一棵大柳樹坐著。夕陽將他有些蒼白的面頰照得柔弱而輝煌,然而那柔弱裡閃著淚光,輝煌裡泛著憂傷。那是一張驕傲而破碎的臉。一張不忍卒讀而又千遍萬遍讓人回首的臉。他目中無人,只是偶爾翻一翻那些詩集,便將它們放在雙膝上,然後絕望地看著天邊的晚霞。晚霞在他眼裡燃燒著,他也覺得自己變成了緋紅的一片,向天空廣闊地四處擴去,莊嚴,神聖。

    他看著那晚霞走進了無憂湖,滿眼都是破碎的霞光。當那霞光在眼裡消失後,他就流著淚向湖中心走去。他的懷裡抱著一塊石頭——第一次自殺未遂是因為他忘了給自己的身上綁石頭。

    無憂湖上,夜色籠罩,一顆春天的生命要自絕呼吸。

    三個體育系的女生把他救了上來。當時她們正在湖邊練武術,她們以為張維是在玩,沒想到他一直走到湖中心去,直到湖水輕輕地合上打皺的湖面時,有一個女生驚呼起來。她們跳了進去。在湖底,她們看到張維緊緊地抱著那塊石頭不放。她們把他救了上來。一個女生做起了人工呼吸,等張維一口水吐出時,另外的兩個女生把大個子張維提起來控。從張維的身體裡控出了很多水,還有綠草。

    很多人都過來看熱鬧。三個女生見救活了人,都很興奮。她們不認識張維。有人在張維的綠軍用包裡發現了那本詩集,才知道是張維。大家一聽是張維,即使不認識也聽人說過,便說:

    「他為什麼又自殺了?」

    人們看見他寫的最後一首詩裡有這樣幾句:

    又是春天

    所有的綠都悲傷

    所有的綠都在逃亡

    我們在半路上遇見

    我們抱頭痛哭啊

    哎,我可歎又可愛的九個妹子啊

    前面是無後面也是無啊

    他們看不懂詩,但他們從這首最後的詩裡面讀出了一種絕望。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第三天,李寬把張維從宿舍裡叫了出來。張維看上去還有些恍惚。李寬說:

    「北京的遊覽勝地,你都去過哪裡?」

    「圓明園,故宮,香山……好像就這幾個地方。」

    「好,今天的課就別上了,今天我們去北海。那裡早上人少,我們就去那裡轉轉吧!走吧!」

    張維莫名其妙地跟著李寬出來。李寬給車隊打了個電話,車隊說車已經全部派出去了,暫時沒有車,便對張維笑著說:「那我們就去坐公交車。」

    張維疑惑地看著李寬,李寬說:「我答應過你爸爸,要好好地照顧你。」

    張維有些感動。說實話,他一點都不想出來。他想好好地睡一覺,但他知道李寬肯定有話要跟他談。他也覺得很對不起李寬。他與李寬非親非故,就因為父親的一封信,李寬就成了他的另一個父親。他覺得欠著李寬的。他跟著李寬坐著公交車來到了北海公園。一路上,張維搶著要付錢,李寬卻總是對售票員說:「這是我的學生。」售票員一聽,就收了李寬的錢。

    此時的北海公園裡遊人極少,大都是些在此晨練的退休人員,或手持大刀、寶劍,或練太極拳。樹上的露珠兒偶爾從空中掉下來,打在地上,發出奇妙的聲響。北海之上,一層薄霧還沒有散去,一些建築若隱若現。張維長長呼吸了一口帶點潮濕的氣息,不說話了。

    「能告訴我你前天為什麼自殺嗎?」李寬邊走邊說。

    「我也不知道。」張維說。

    李寬轉身看了看身邊的學生問:

    「你也不知道?」

    學生沉默著。李寬看了看那些晨練的人們說:

    「你看看這些人,他們都已經退休了,他們每天所做的事就是使自己健康。健康就是他們的一切。如果他們生病了,他們考慮的不是他們自己,而是他們子女的負擔。如果給子女減輕負擔,他們就必須使自己健康起來。快樂、健康,是子女對他們的惟一希望。反過來,子女是他們的希望,也是他們活下去的最大的理由。如果子女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們活著也就失去了意義。」

    「但他們可曾想過,他們的子女有可能被更多的問題困擾著。」張維說。

    「什麼問題呢?」李寬問。

    「比如生存的尊嚴、意義和價值。如果他們的子女覺得活著沒有什麼價值和意義,甚至為此而感到痛苦時,難道還要讓他們飽受這種痛苦嗎?」張維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有些激動。

    「這些問題是需要慢慢解決的。每個人在他年輕時,都會在這些問題上徘徊,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人生的體驗,這些問題會自然地解決。到我這個年齡時,就覺得這些問題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作為人子、人父、人妻的責任。人不是孤零零地生活,是需要一個溫暖的家庭。比如你爸爸,你得對他負責。」李寬盡量地把語氣放得很淡很淡。

    「我知道,可是,人在面對茫茫世界和無限時空時,人就是孤零零的,人就只剩下人本身了,再也不存在其他的責任,所以人只有對自己的責任。一個真正對自己負責任的人,就是一個能夠選擇如何生存和如何死亡的人。」

    「但是,你要知道,當你年齡大一些時,你就會改變自己的人生觀。然而如果你死了,你就沒有再後悔和改變自己的機會了。」李寬說。

    「我思故我在。人只有在理性中生活才能稱其為人,此在比彼在更重要。」張維說。

    李寬皺起了眉頭。他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每出口必哲學的青年,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沒有與他對話的能力了。但他是不會放棄的。

    公園裡的人漸漸地多起來。李寬要了一條小船,和張維坐在船上,向海中心蕩去。海面之上,有一種別樣的平靜。張維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氣。此時,陽光已經把那層薄霧驅散,遠遠的橋面上已經有車水馬龍的沸騰了。他們不向那兒去,他們向幽靜處蕩去。

    「你知道同學們是怎麼看你的嗎?」李寬笑著問張維。

    張維低頭苦澀地笑了一下,說:「知道,他們把我叫瘋子,神經病。」

    「你怎麼想呢?」李寬還是笑著。

    「無所謂。在我看來,他們是那群在鐵屋子裡沉睡的人,我是那個惟一的獨醒者。」張維將頭轉向廣闊處。

    「可是,夢醒了無路可走是很痛苦的。」李寬終於找到了詞語。

    「痛苦是先驅者的墓誌銘,也是一切大成者青年時期的煉獄,是一切有為者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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