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39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13)
    你又犯老毛病了,不寫信。現在北京上海間有飛機信,當天可到。我離家已一星期,你如何一字未來,你難道不知道我出門人無時不惦著家念著你嗎?我這幾日苦極了,忙是一件事,身體又不大好。一路來受了涼,就此咳嗽,出痰甚多。前兩晚簡直嗆得不停,不能睡;胡家一家子都讓我咳醒了。我吃很多梨,胡太太又做金銀花、貝母等藥給我吃,昨晚稍好些。今日天雨,忽然變涼。我出門時是大太陽,北大下課到奚若家中飯時,凍得直抖。恐怕今晚又不得安寧。我那封英文信好像寄航空的,到了沒有?那一晚我有些發瘋,所以寫信也有些瘋頭瘋腦的,你可不許把信隨手丟。我想到你那亂,我就沒有勇氣寫好信給你。

    前三年我去歐美印度時,那九十多封信都到哪裡去了?那是我周遊的唯一成績,如今亦散失無存,你總得改良改良脾氣才好。我的太太,否則將來竟許連老爺都會被你放丟了的。你難道我走了一點也不想我?現在弄到我和你在一起倒是例外,你一天就是吃,從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許你想芒果或是想外國白果倒要比想老爺更親熱更急。老爺是一隻牛,他的唯一用處是做工賺錢,——也有些可憐:牛這兩星期不但要上課還得補課,夜晚又不得睡,心裡也不舒泰。天時再一壞,竟是一肚子的灰了!太太,你噁心字兒都不肯寄一個來?大概你們到杭州去了,恕我不能奉陪,希望天時好,但終得早起一些才趕得上陽光。北京花市極闌珊,明後天許陪歆海他們去明陵長城。但也許不去。娘身體可好?甚念!這回要等你來信再寫了。

    照片一包。已找到,在小箱中。

    星四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六日自北平

    愛妻:

    昨天大群人出城去玩。歆海一雙,奚若一雙,先到玉泉。泉水真好,水底的草叫人愛死,那樣的翡翠才是無價之寶。還有的活的珍珠泉水,一顆顆從水底浮起,不由得看的人也覺得心泉裡有靈珠浮起。次到香山,看訪徽音,養了兩月,得了三磅,臉倒叫陽光逼黑不少,充印度美人可不喬裝。歸途上大家討論夫妻。人人說到你,你不覺得耳根紅熱嗎?他們都說我脾氣太好了,害得你如此這般。我口裡不說,心想我曼總有逞強的一天,他們是無家不冒煙,這一點我倆最沾光,也不安煙囪,更不說煙。這回我要正式請你陪我到北京來,至少過半個夏。但不知你肯不肯賞臉?景任十分疼你,因此格外怪我,說我老爺怎的不做主。話說回來,我家煙雖不外冒,恰反向裡咽,那不是更糟糕更纏牽?你這回西湖去,若再不帶回一些成績,我替你有些難乎為顏,奮發點兒吧,我的小甜娘!也是可憐我們,怎好不順從一二?我方才看到一首勸孝,詞意十分懇切,我看了,有些眼酸,因此抄一份給你,相期彼此共勉。

    蔣家房子事,已向小蝶談過否?何無回音?我們此後用錢更應仔細。蔗青那裡我有些愁,過節時怕又得淹蹇,相差不過一月,及早打點為是。

    娘一人守家多可憐,但我希望你游西湖心快活,身體強健。

    你的摩五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五月××日自北平

    寶貝:

    你自杭自滬來信均到,甚慰。我定星一(即二十五)下午離平,星三晚十時可到滬(或遲一班車到亦難說。叫阿根十時即去不誤。)次日星期四(二十八)一早七時或遲至九時車去硤石,因為即是老太爺壽辰。再隔兩天,即是開吊,你得預備累乏幾天。最好我到那晚,到即能睡,稍得憩息,也是好的。我這幾天累得不成話,一切面談!  

    信後未署日期,根據內容,應於1931年5月25日前幾日。

    汝摩

    請電話通知洵美,二十七日晚我家有事交代,請別忘。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九日自硤石

    眉愛:

    昨晚到家中,設有暖壽素筵。外客極少,高炳文卻在老屋裡。老小男女全來拜壽。新屋客有蔣姑母及諸弟妹,何玉哥、辰嫂、娟哥等。十一時起齋佛,伯父亦攙扶上樓(佛台設樓中間),頗熱鬧。我打了幾圈牌,三時後上床。我睡東廂自己床,有羅紗帳,一睡竟對時,此時(四時)方始下樓。你回家須買些送人食品,不須貴重。行前(後天即陰曆十四)先行電知。三時十五分車,我自會到站相候。侍兒帶誰?此間一切當可舒服。余話用電時再說。娘請安。

    摩摩 十三日  

    「十三日」是陰曆,即1931年5月29日。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四日自北平

    我至愛的老婆:

    先說幾件事,再報告來平後行蹤等情。第一,文伯怎麼樣了?我盼著你來信,他三弟想已見過,病情究有甚關係否?藥店裡有一種叫因陳,可煮當水喝,甚利於黃病。仲安確行,

    醫治不少黃病。他現在北平,伺候副帥。他回滬定為他調理如何?只是他是無家之人,吃中藥極不便,夢綠家或我家能否代煎?盼即來信。

    第二是錢的問題,我是焦急得睡不著。現在第一盼望節前發薪,但即節前有,寄到上海,定在節後,而二百六十元期轉眼即到,家用開出支票,連兩個月房錢亦在三百元以上,節還不算。我不知如何彌補得來?借錢又無處開口。我這裡也有些書錢、車錢、賞錢,少不了一百元,真的躊躇極了。本想有外快來幫助,不幸目前無一事成功,一切飄在雲中,如何是好?錢是真可惡,來時不易,去時太易。我自陽曆三月起,自用不算,路費等等不算,單就付銀行及你的家用,已有二千零五十元。節上如再寄四百五十元,正合二千五百元,而到六月底還只有四個月,如連公債果能抵得四百元,那就有三千元光景,按五百元一月,應該盡有富餘,但內中不幸又夾有債項。你上節的三百元,我這節的二百六十元,就去了五百六十元,結果拮据得手足維艱。此後又已與老家說絕,緩急無可通融。我想想,我們夫妻倆真是醒起才是!若再因循,真不是道理。

    再說我原許你家用及特用每月以五百元為度,我本意教書而外,另有翻譯方面二百可得,兩樣合起,平均相近六百,總還易於維持。不想此半年各事顛倒,母親去世,我奔波往返,如同風裡篷帆。身不定,心亦不定,莎士比亞更如何譯得?結果僅有學校方面五百多,而第一個月又被扣了一半。眉眉親愛的,你想我在這情形下,張羅得苦不苦?同時你那裡又似乎連五百都還不夠用似的,那叫我怎麼辦?我想好好和你商量,想一長久辦法,省得拔腳窩腳,老是不得乾淨。家用方面,一是(屋子),二是(車子),三是(廚房):這三樣都可以節省,照我想一切家用此後非節到每月四百,總是為難。眉眉,你如能真心幫助我,應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餘錢,也決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當然夢想不到積錢,唯一希冀即是少債,債是一件degrading and humiliating thing。眉,你得知道有時竟連最好朋友都會因此傷到感情的,我怕極了的。

    寫至此,上沅夫婦來打了岔,一岔真岔到下午六時。時間真是不夠支配。你我是天成的一對。都是不懂得經濟,尤其是時間經濟。關於家務的節省,你得好好想一想,總得根本解決車屋廚房才是。我是星四午前到的,午後出門。第一看奚若,第二看麗琳叔華。叔華長胖了好些,說是個有孩子的母親,可以相信了。孩子更胖,也好玩,不怕我,我抱她半天。我近來也頗愛孩子。有伶俐相的,我真愛。我們自家不知到哪天有那福氣,做爸媽抱孩子的福氣。聽其自然是不成的,我們都得想法,我不知你肯不肯。我想你如果肯為孩子犧牲一些,努力戒了煙,省得下來的是大煙裡。哪怕孩子長成到某種程度,你再吃。你想我們要有,也真是時候了。現在阿歡已完全與我不相干的了。至少我們女兒也得有一個,不是?這你也得想想。

    星四下午又見楊今甫,聽了不少關於俞珊的話。好一位小姐,差些一個大學都被她鬧散了。梁實秋也有不少醜態,想起來還算咱們露臉,至少不曾鬧什麼話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北京最大的是清華問題,鬧得人人都頭昏。奚若今天走,做代表到南京,他許去上海來看你,你得約洵美請他玩玩。他太太也鬧著要離家獨立謀生去,你可以問問他。

    星五午刻,我和羅隆基同出城。先在燕京,叔華亦在,從文亦在,我們同去香山看徽音。她還是不見好,新近又發了十天燒,人頗疲乏。孩子倒極俊,可愛得很,眼珠是林家的,臉盤是梁家的。昨在女大,中午叔華請吃鰣魚蜜酒,飯後談了不少話,喫茶。有不少客來,有Rose,熊光著腳不穿襪子,海也不回來了,流浪在南方已有十個月,也不知怎麼回事。她亦似乎滿不在意,真怪。昨晚與李大頭在公園,又去市場看王泊生戲,唱逍遙津,大氣磅礡,只是有氣少韻。座不甚佳,亦因配角太乏之故。今晚唱探母,公主為一民國大學生,唱還對付,貌不佳。他想搭小翠花,如成,倒有希望叫座。此見下海亦不易。說起你們唱戲,現在我亦無所謂了。你高興,只有儔伴合式,你想唱無妨,但得顧住身體。此地也有捧雪艷琴的。有人要請你做文章。昨天我不好受,頭腹都不適。冰淇淋吃太多了。今天上午余家來,午刻在莎菲家,有叔華、冰心、今甫、性仁等,今晚上沅請客,應酬真煩人,但又不能不去。

    說你的畫,叔華說原卷太差,說你該看看好些的作品。老金、麗琳張大了眼,他們說孩子是真聰明,這樣聰明是糟了可惜。他們總以為在上海是極糟,已往確是糟,你得爭氣,打出一條路來,一鳴驚人才是。老鄧看了頗誇,他拿付裱,裱好他先給題,杏佛也答應題,你非得加倍用功小心,光娘的信到了,照辦就是。請知照一聲,虞裳一二五元送來否?也問一聲告我。我要走了,你得勤寫信。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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