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37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11)
    前日到後,一函托麗琳付寄,想可送到。我不曾發電,因為這裡去電報局頗遠,而信件三日內可到,所以省了。現在我要和你說的是我教書事情的安排。前晚溫源寧來適之處,我們三個人談到深夜。北大的教授(三百)是早定的,不成問題。只是任課比中大的多,不甚愉快。此外還是問題,他們本定我兼女大教授,那也有二百八,連北大就六百不遠。但不幸最近教部嚴令禁止兼任教授,事實上頗有為難處,但又不能兼。如僅僅兼課,則報酬又甚微,六點鐘不過月一百五十。總之此事尚未停當,最好是女大能兼教授,那我別的都不管,有二百八和三百,只要不欠薪,我們兩口子總夠過活。就是一樣,我還不知如何?此地要我教的課程全是新的,我都得從頭準備,這是件麻煩事;倒不是別的,因為教書多佔了時間,那我願意寫作的時間就得受損失。

    適之家地方倒是很好,樓上樓下,並皆明敞。我想我應得可以定心做做工。奚若昨天自清華回,昨晚與麗琳三人在玉華台吃飯。老金今晚回,晚上在他家吃飯。我到此飯不曾吃得幾頓,肚子已壞了。方纔正在寫信,底下又鬧了笑話,狼狽極了;上樓去,偏偏水管又斷了,一滴水都沒有。你替我想想是何等光景?(請不要逢人就告,到底年紀不小了,有些難為情的。)最後要告訴你一件我決不曾意料的事:思成和徽音我以為他們早已回東北,因為那邊學校已開課。我來時車上見郝更生夫婦,他們也說聽說他們已早回,不想他們不但尚在北平而且出了大岔子,慘得很,等我說給你聽:我昨天下午見了他們夫婦倆,瘦得竟像一對猴兒,看了真難過。

    你說是怎麼回事?他們不是和周太太(梁大小姐)思永夫婦同住東直門的嗎?一天徽音陪人到協和去,被她自己的大夫看見了,他一見就拉她進去檢驗,診斷的結果是病已深到危險地步,目前只有停止一切勞動,到山上去靜養。孩子、丈夫、朋友、書,一切都須隔絕,過了六個月再說話,那真是一個晴天裡霹靂。這幾天小夫妻倆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直轉,房子在香山頂上有,但問題是叫思成怎麼辦?徽音又捨不得孩子,大夫又絕對不讓,同時孩子也不強,日見黃白。你要是見了徽音,眉眉,你一定吃嚇。她簡直連臉上的骨頭都看出來了;同時脾氣更來得暴躁。思成也是可憐,主意東也不是,西也不是。凡是知道的朋友,不說我,沒有不替他們發愁的;真有些慘,又是愛莫能助,這豈不是人生到此天道寧論?麗琳謝謝你,她另有信去。你自己這幾日怎樣?何以還未有信來?我盼著!夜晚睡得好否?寄娘想早來。瑞午金子已動手否?盼有好消息!娘好否?我要去東興,鄭蘇戡在,不寫了。  

    鄭蘇戡,即鄭孝胥(1860-1938),晚清遺老,當時在京居閒,1932年任偽滿洲國總理兼文教部總長。

    摩吻

    一九三一年三月四日自北平

    至愛妻:

    到平已八日,離家已十一日,僅得一函,至為關念。昨得虞裳來書,稱洵美得女,你也去道喜。見你左頰微腫,想必是牙痛未癒,或又發。前函已屢囑去看牙醫,不知已否去過,已見好否?我不在家,一切都須自己當心。即如此消息來,我即想到你牙痛苦楚模樣,心甚不忍。要知此虛火,半因天時,半亦起居不時所至。此一時你須決意將精神身體全盤整理,再不可因循自誤。南方不知已放晴否?乘此春時,正好努力。可惜你左右無精神振爽之良伴,你即有志,亦易於奄奄蹉跎。同時時日不待,光陰飛謝,實至可怕。即如我近兩年,亦復苟安貪懶,一無朝氣。此次北來,重行認真做事,頗覺吃力。但果能在此三月間扭回習慣,起勁做人,亦未為過晚。所盼者,彼此忍受此分居之苦,至少總應有相當成績,庶幾彼此可以告慰。此後日子借此可見光明,亦快心事也。此星期已上課,北大八小時,女大八小時,昨今均七時起身,連上四課。因初到須格外賣力(學生亦甚歡迎),結果頗覺吃力,明日更煩重,上午下午兩處跑,共有五小時課。星六亦重,又因所排功課,皆非我所素習,不能不稍事預備,然而苦矣。晚睡仍遲,而早上不能不起。胡太太說我可憐,但此本分內事,連年舒服過當,現在正該加倍的付利息了。

    女子大學的功課本是溫源寧的,繁瑣得很。八個鐘點不算,倒是六種不同科目,最煩。地方可是太美了。原來是九爺府,後來常蔭槐買了送給楊宇霆的。王宮大院,真是太好了。每日煤就得燒八十多元。時代真不同了。現在的女學生一切都奢侈,打扮真講究,有幾件皮大氅,著實耀眼。楊宗翰也在女大。我的功課都擠在星期三、四、五、六。這回更不能隨便了。下半年希望能得基金講座,那就好,教六個鐘頭,拿四五百元。餘下功夫,有很可以寫東西。目前怕只能做教匠。六阿姨他們昨天來此,今天我去。(第二次)赫哥請在一亞一吃飯。六姨定三月南去,小瑞亦頗想同行,不知成否?昨日元宵,我一人在寓,看看月色,頗念著你。半空中常見火炮,滿街孩子歡呼。本想帶祖望他們去城南看焰火,因要看書未去。今日下午亦未出門。趙元任夫婦及任叔永夫婦來便飯。小三等放花甚起勁。一年一度,元宵節又過去了。我此來與上次完全不同,遊玩等事一概不來。除了去廠甸二次,戲也未看,什麼也沒有做。你可以放心。但我真是天天盼望你來信,我如此忙,尚且平均至少兩天一信。你在家能有多少要公,你不多寫,我就要疑心你不念著我。娘好否?為我請安。此信可給娘看看。我要做工了。

    如有信件一起寄來。  

    楊宇霆(1886—1929),北洋奉系軍閥。曾任奉軍參謀長,1929年被張學良槍斃。

    你的摩摩 元宵後一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七日自北平

    至愛妻曼:

    到今天才得你第二封信,真是眼睛都盼穿了。我已發過六封信,平均隔日一封也不算少,況且我無日無時不念著你。你的媚影站在我當前,監督我每晚讀書做工,我這兩日常責備她何以如此躲懶,害我提心吊膽,自從虞裳說你腮腫,我曾夢見你腮腫得西瓜般大。你是錯怪了親愛的。至於我這次走,我不早說了又說,本是一件無可奈何事。我實在害怕我自己真要陷入各種痼疾,那豈不是太不成話,因而毅然北來。今日崇慶也函說:「母親因新年勞碌發病甚詳,我心裡何嘗不是說不出的難過。但願天保佑,春氣轉暖以後,她可以見好。你,我豈能捨得。但思量各方情形,姑息因循大家沒有好處,果真到了無可自救的日子那又何苦?所以忍痛把你丟在家裡,寧可出外過和尚生活。我來後情形,我函中都已說及,將來你可以問胡太太即可知道。

    我是怎樣一個乖孩子,學校上課我也頗為認真,希望自勵勵人,重新再打出一條光明路來。這固然是為我自己,但又何嘗不為你親眉,你豈不懂得?至於梁家,我確是夢想不到有此一著;況且此次相見與上回不相同,半亦因為外有浮言,格外謹慎,相見不過三次,絕無愉快可言。如今徽音偕母挈子,遠在香山,音信隔絕,至多等天好時與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她每日只有兩個鐘頭可見客)。我不會伺候病,無此能幹,亦無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來說笑我。我在此幸有工作,即偶爾感覺寂寞,一轉眼也就過去;所以不放心的只有一個老母,一個你。還有娘始終似乎不十分瞭解,也使我掛念。我的知心除了你更有誰?你來信說幾句親熱話,我心裡不提有多麼安慰?已經南北隔離,你再要不高興我如何受得?所以大家看遠一些,忍耐一些,我的愛你,你最知道,豈容再說。

    「ImaynotloveyousopassionatelyasbeforebutIloveallthemoresincerelyandtrulyforallthoseyears.AndmaythisbriefseparationbringaboutanothergushofpassionateLovefrombothsidessothateachofuswillbewillingtosacrificeforthewakeoftheother!我上課頗感倦,總是缺少睡眠。明日星期,本可高臥,但北大學生又在早九時開歡迎會,又不能不去。現已一時過,所以不寫了。今晚在豐澤園,有性仁、老鄭等一大群。明晚再寫,親愛的,我熱烈的親你。  

    「至於梁家,……何必再來說笑我。」1930年冬,徐志摩「曾到瀋陽探林徽因的病,……後來林遵志摩的意思,回到北京養病,於是徐志摩就住在她家中。」(陳從周:《徐志摩年譜》第86頁)至第二年春,林在北京香山療養肺病,梁思成在東北大學任教,徐有時去探望林。由於過去徐曾經向林熱烈求愛,外界遂有「浮言」流傳,以此引起陸小曼不悅,嘲諷徐志摩伺候病中的林徽因,徐不得不屢次婉言對陸剖白解釋。

    這段英文意為:「我愛你可能不如從前那樣熱烈,但這些年來我的愛是更加誠摯,更加真心的。唯願這次短暫的分離能使我倆再度迸發熱烈的愛,甘心為對方獻身!

    三月七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六日自北平

    眉:

    上沅過滬,來得及時必去看你。托帶現洋一百元,蜜餞一罐;余太太笑我那罐子不好,我說:外貌醜雖,中心甚甜。學校錢至今未領分文,尚有轇輵(他們想賴我二月份的)。但別急,日內即由銀行寄。另有一事別忘,蔡致和三月二十三日出閣,一定得買些東西送,我貼你十元。蔡寓貝勒路恆慶裡四十二(?)號,阿根知道,別誤了期,不多寫了。

    三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九日自北平

    愛眉親親:

    今天星四,本是功課最忙的一天,從早起直到五時半才完。又有莎菲茶會,接著Swan請吃飯,回家已十一時半,真累。你的快信在案上。你心裡不快,又兼身體不爭氣,我看信後,十分難受。我前天那信也說起老母,我未嘗不知情理。但上海的環境我實在不能再受。再窩下去,我一定毀;我毀,於別人亦無好處,於你更無光鮮。因此忍痛離開;母病妻弱,我豈無心?所望你能明白,能助我自救;同時你亦從此振拔,脫離痼疾;彼此回復健康活潑,相愛互助,真是海闊天空,何求不得?至於我母,她固然不願我遠離,但同時她亦知道上海生活於我無益,故聞我北行,絕不阻攔。我父亦同此態度;這更使我感念不置。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放我北來,不為浮言所惑:亦使我對你益加敬愛。但你來信總似不肯捨去南方。硤石是我的問題,你反正不回去。在上海與否,無甚關係。至於娘,我並不曾要你離開她。如果我北京有家,我當然要請她來同住。好在此地房舍寬敞,決不至如上海寓處的侷促。我想只要你肯來,娘為你我同居幸福,決無不願同來之理。

    你的困難,由我看來,決不在尊長方面,而完全是在積習方面。積重難返,戀土情重是真的。(說起報載法界已開始搜煙,那不是玩!萬一鬧出笑話來,如何是好?這真是仔細打點的時機了。)我對你的愛,只有你自己最知道,前三年你初沾上習的時候,我心裡不知有幾百個早晚,像有蟹在橫爬,不提多麼難受。但因你身體太壞,竟連話都不能說。我又是好面子,要做西式紳士的。所以至多只是短時間繃長著一個臉,一切都郁在心裡。如果不是我身體茁壯,我一定早得神經衰弱。我決意去外國時是我最難受的表示。但那時萬一希冀是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提起勇氣做人。我那時寄回的一百封信,確是心血的結晶,也是漫遊的成績。但在我歸時,依然是照舊未改;並且招戀了不少浮言。我亦未嘗不私自難受,但實因愛你過深,不惜處處順你從著你,也怪我自己意志不強,不能在不良環境中掙出獨立精神來。在這最近二年,多因循復因循,我可說是完全同化了。但這終究不是道理!因為我是我,不是洋場人物。於我固然有損,於你亦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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