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36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10)
    久久不寫中國字,寫來反而覺得不順手。我有一個怪癖,總不喜歡用外國筆墨寫中國字,說不出的一種彆扭,其實還不是一樣的。昨天是十月三號,按陽曆是我倆的大喜紀念日,但我想不用它,還是從舊歷以八月二十七孔老先生生日那天作為我們紀念的好;因為我們當初挑的本來是孔誕日而不是十月三日,那你有什麼意味?昨晚與老李喝了一杯Cocktail,再吃飯,倒覺得臉烘烘熱了一兩個鐘頭。同船一班英國鬼子都是粗俗到萬分,每晚不是賭錢賽馬,就是跳舞鬧,酒間裡當然永遠是滿座的。這班人無一可談,真是怪,一出國的英國鬼子都是這樣的粗傖可鄙。

    那群舞女(Bawdy Company)不必說,都是那一套,成天光著大腿子,打著紅臉紅嘴趕男鬼胡鬧,淫騷粗醜的應有盡有。此外的女人大半都是到印度或緬甸去傳教的一群乾癟老太婆,年紀輕些的,比如那牛津姑娘(要算她還有幾分清氣),說也真妙,大都是送上門去結婚的。我最初只發現那位牛津姑娘(她名字叫Sidebottom,多難聽!)是新嫁娘,誰知接連又發現至九個之多,全是準備流血去的!單是一張飯桌上,就有六個大新娘,你說多妙!這班新娘子,按東方人看來也真看不慣,除了真醜的,否則每人也都有一個臨時朋友,成天成晚的擁在一起,分明她們良心上也不覺得什麼不自然,這真是洋人洋氣。  

    即雞尾酒。

    意即應召女郎。

    Sidebottom這名字與英語食器櫃一詞(Sideboard)讀音相近。

    我在船上飯量倒是特別好,菜單上的名色總得要過半。這兩星期除了看書(也看了十來本書)多半時候,就在上層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極遠的天邊。我的心也飛去天的那一邊。眉你不覺得嗎,我每每憑欄遠眺的時候,我的思緒總是緊繞在我愛的左右,有時想起你的病態可憐,就不禁心酸滴淚。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自從開船以來,每晚我都見到月,不是送她西沒,就是迎她東昇。有時老李伴著我,我們就看看海天,也談著海天,滿不管下層船客的鬧,我們別有胸襟,別有懷抱,別有天地!

    乖眉,我想你極了,一離馬賽,就覺得歸心如箭,恨不能一腳就往回趕。此去印度真是沒法子,為還幾年來的一個心願,在老頭升天以前再見他一次,也算盡我的心。像這樣拋棄了我愛,遠涉重洋來訪友,也可以對得住他的了。所以我完全無意留連,放著中印度無數的名勝異跡,我全不管,一到孟買(Bombay)就趕去Calcutta見了老頭,再順路一到大吉嶺,瞻仰喜馬拉雅的風采,就上船徑行回滬。眉眉,我的心肝,你身體見好否?半月來又無消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這信不知能否如期趕到?但是快了,再一個月你我又可交抱相慰的了!

    香港電到時,盼知照我父。  

    老頭,指泰戈爾。

    即加爾各答,印度一大城市。

    摩的熱吻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三日自北平

    小曼:

    到今天才偷著一點閒來寫信,但願在寫完以前更不發生打岔。到了北京是真忙,我看人,人看我,幾個轉身就把白天磨成了夜。先來一個簡單的日記吧。

    星期六在車上又逢著了李濟之大頭先生,可算是歡喜冤家,到處都是不期之會。車誤了三個鐘頭,到京已晚十一時。老金、麗琳、瞿菊農,都來站接我:故舊重逢,喜可知也。老金他們已遷入叔華的私產那所小洋屋,和她娘分住兩廂,中間公用一個客廳。初進廳老金就打哈哈,原來新月社那方大地毯,現在他家美美的鋪著哪。如此說來,你當初有些錯冤了王公廠了。麗琳還是那舊精神,開口難ど閉口面的有趣。老金長得更醜更蠢更笨更呆更木更傻不離難了!他們一開口當然就問你,直罵我,說什麼都是我的不是,為什麼不離開上海?為什麼不帶你去外國,至少上北京!為什麼聽你在腐化不健康的環境裡耽著?這樣那樣的聽說了一大頓,說得我啞口無言。本來是無可說的!麗琳告奮勇她要去上海看看你倒是怎麼回事。種種的廢話都是長翅膀的,可笑卻也可厭。他倆還得向我開口正式談判哪,可怕!  

    北洋政府垮台後,國民政府以南京為首都,北京改為北平特別行政市。

    李濟之(1896-?),考古學家。

    Emma已不和他們同住,不合式,大小姐二小姐分了家了。當晚Emma也來了,她可也變了樣,又老又醜,全不是原先巴黎、倫敦丰采,大為掃興。

    第二天星期一,早去協和,先見思成。梁先生的病情誰都不能下斷語,醫生說希望絕無僅有,神智稍為清寧些,但絕對不能見客,一興奮病即變相。前幾天小便阻塞,過一大危險,亦為興奮。因此我亦只得在門縫裡張望,我張了兩次:一次正躺著,難看極了,半隻臉只見瘦黑而焦的皮包著骨頭,完全脫了形了,我不禁流淚;第二次好些,他靠坐著和思成說話,多少還看出幾分新會先生的神采。昨天又有變象,早上忽發寒熱,抖戰不止。熱度升至四十以上,大夫一無捉摸;但幸睡眠甚好,飲食亦佳。老先生實在是絞枯了腦汁,流乾了心血,病發作就難以支持;但也還難說,竟許他還能多延時日。梁大小姐亦尚未到。思成因日前離津去奉,梁先生病已沉重,而左右無人作主,大為一班老輩朋友所責備。彼亦面黃肌瘦,看看可憐。林大小姐則不然,風度無改,渦媚猶圓,談鋒尤健,興致亦豪;且亦能吸煙卷喝啤酒矣!  

    「協和」即北京協和醫院,當時梁啟超患病在該院住院治病。「思成」即梁思成,梁啟超長子,當時在東北大學任教,來北平探視父病。「梁先生」指梁啟超,字卓如,號任公,是徐志摩的老師。胡適在《追悼志摩》一文中稱:「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愛護的學生」。徐志摩到北平後去醫院探望他。梁啟超此次病篤不起,稍後於1929年1月15日逝世。

    「梁大小姐」即梁啟超長女令嫻。

    「林大小姐」即梁思成的夫人林徽因(原名徽音)。林在二十年初曾隨其父林長民(去英國前曾任民國臨時參議院和眾議院的秘書長,北詳軍閥政府的秘書長)去英國留學,徐志摩當時曾瘋狂地向她求愛,以致1922年秋林徽因隨父回國後,徐志摩也因此結束了他的留學生涯。

    星期中午老金為我召集新月故侶,居然尚有二十餘人之多。計開:任叔永夫婦、楊景任、熊佛西夫婦、余上沅夫婦、陶孟和夫婦、鄧叔存、馮友蘭、楊金甫、丁在君、吳之椿、瞿菊農等,彭春臨時趕到,最令高興,但因高興喝酒即多,以致終日不適,腹絞腦脹,下回自當留意。

    星期晚間在君請飯,有彭春及思成夫婦,瞎談一頓。昨天星一早去石虎胡同蹇老處,並見慰堂,略談任師身後佈置,此公可稱以身殉學問者也,可敬!午後與彭春約同去清華,見金甫等。彭春對學生談戲,我的票也給綁上了。沒法擺脫。羅校長居然全身披掛,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然其太太則十分循順,勸客吃糖食十分慇勤也。晚歸路過燕京,見到冰心女士;承蒙不棄,聲聲志摩,頗非前此冷傲,異哉。與P.C.進城吃正陽樓雙脆燒炸肥瘦羊肉,別饒風味。飯後看荀慧生翠屏山,配角除馬富祿外,太覺不堪,但慧生真慧,冶蕩之意描寫入神,好!戲完即與彭春去其寓次長談。談長且暢,舉凡彼此兩三年來屯聚於中者一齊傾吐無遺,難得難得!直至破曉,方始入寐,彭春懼一時不能離南開;乃兄已去國,二千人教育責任,盡在九爺肩上,然彭春極想見曼,與曼一度長談。一月外或可南行一次,我亦亟望其能成行也。P.C.真知你我者。如此知己,僅矣!今日十時去匯業見叔濂,門鎖人愁,又是一番景象。此君精神頗見頹喪,然言自身並無虧空,不知確否。  

    羅校長,即羅家倫,當時任清華大學校長。

    午間思成、藻孫約飯東興樓,重嘗烏魚蛋芙蓉雞片。飯後去淑筠家,老伯未見,見其姬,函款面交。希告淑筠,去六阿姨處,無人在家,僅見黑哥之母(?)。三舅母處想明日上午去,西城亦有三四處朋友也。今晚楊鄧請飯,及看慧生全本《玉堂春》。明晚或可一見小樓、小余之八大槌。三日起居注,絮絮述來,已有許多,俱見北京友生之富。然而京華風色不復從前,蕭條景象,到處可見,想了傷心。友輩都要我倆回來,再來振作番風雅市面,然而已矣!

    曼!日來生活如何,最在念中,腿軟已見除否?夜間已移早否?我歸期尚未能定。大約下星四動身。但梁如爾時有變,則或尚須展緩,文伯、慰慈已返京,尚未見。文伯麻子今煌煌大要人矣。

    堂上均安不另。

    汝摩親吻 星期二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自隴海線途中

    Darling:

    車現停在河南境內(隴海路上),因為前面碰車出了事,路軌不曾修好,大約至少得誤點六小時,這是中國的旅行。老捨處電想已發出,車到如在半夜,他們怕不見得來接,我又說不清他家的門牌號數,結果或須先下客棧。同車熟人頗多,黃稼壽帶了一個女人,大概是姨太太之一。他約我住他家。我倒是想去看看他的古董書畫。你記得我們有一次在他家吃飯,Obata請客嗎?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另有大鼻子同車,羅家倫校長先生是也。他見了我只是窘,盡說何以不帶小曼同行,煞風景,煞風景,要不然就吹他的總司令長,何應欽、白崇禧短,令人處處齒冷。  

    即「親愛的」。

    車上極擠,幾乎不得坐位,因有相識人多定臥位,得以高臥。昨晚自十時半睡至今日十時,大暢美,難得。地在淮北河南,天氣大寒,朝起初見雪花,風來如刺。此一帶老百姓生活之苦,正不可以言語形容。同車有熟知民間苦況者,為言民生之難堪;如此天時,左近鄉村中之死於凍餓者,正不知有多少。即在車上望去,見土屋牆壁破碎,有僅蓋蓆子作頂,聊蔽風雨者。人民都有菜色,鑲手寒戰,看了真是難受。回想我輩穿棉食肉,居處奢華,尚嫌不足,這是何處說起。我每當感情動時,每每自覺慚愧,總有一天我也到苦難的人生中間去嘗一分甘苦;否則如上海生活,令人筋骨衰腐,志氣消沉,哪還說得到大事業!

    眉,願你多多保重,事事望遠處從大處想,即便心氣和平,自在受用。你的特點即在氣寬量大,更當以此自勉。我的話,前晚說的,千萬常常記得,切不可太任性。盼有來信。

    爸娘前請安,臨行未道別為罪。

    汝摩 星期五

    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自北平

    眉:

    前天一信諒到,我已安到北平。適之父子和麗琳來車站接我。胡家一切都替我預備好,被窩等等一應俱全。我的兩件絲棉袍子一破一燒,胡太太都已替我縫好。我的房間在樓上,一大間,後面是祖望的房,再過去是澡室,房間裡有汽爐,舒適得很。溫源寧要到今晚才能見,固此功課如何,都還不得而知;恐怕明後天就得動手工作。北京天氣真好,碧藍的天,大太陽照得通亮;最妙的是徐州以南滿地是雪,徐州以北一點雪都沒有。今天稍有風,但也不見冷。前天我寫信後,同小郭去錢二黎處小坐,隨後到程連士處(因在附近),程太太留吃點心,出門時才覺得時候太遲了些,車到江邊跑極快,才走了七分鐘,可已是六點一刻。最後一趟過江的船已於六點開走,江面上霧茫茫的只見幾星輪船上的燈火。

    我想糟,真鬧笑話了,幸虧神通廣大,居然在十分鐘內,找到了一隻小火輪,單放送我過去。我一個人獨立蒼茫,看江濤滾滾,別有意境。到了對岸,已三刻,趕快跑,偏偏桔子簍又散了滿地,狼狽之至。等到上車,只剩了五分鐘,你說險不險!同房間一個救世軍的小軍官。同車相識者有翁詠霓。車上大睡,第一晚因大熱,竟至夢魘。一個夢是湘眉那貓忽然反了,約了另一隻貓跳上床來攻打我:凶極了,我幾乎要喊救命。說起湘眉要那貓,不為別的,因為她家後院也鬧耗子,所以要她去鎮壓鎮壓。她在我們家,終究是客,不要過分虧待了她,請你關照荷貞等,大約不久,張家有便,即來攜取的。我走後你還好否?想已休養了過來。過年是有些累;我在上海最苦是不夠睡。娘好否?說我請安。硤石已去信否?小蝶墨盒及信已送否?大夏六十元支票已送來否?來信均盼提及,電報不便,我或者不發了。此信大後日可到。你晚上睡得好否?立盼來信!常寫要緊。早睡早起,才乖。  

    徐志摩為了脫離上海那個「銷蝕筋骨,一無好處」的頹廢的窩巢,應好友胡適的聘請,隻身離滬,去北京任北京大學英文系教授,並在北京女分大學兼課,想「認真做事」。徐還屢次要求陸小曼去北平同住,好言相勸,苦苦哀求,陸始終不肯答應。從此他南北奔波頻仍,僅1931年春夏「半年內往返八次之多,不遑寧處」。徐在北平期間,宿、食都在胡適家中。

    「祖望」,胡適之子。

    翁詠霓,即翁文灝(1889—1971),地質學家,後進入政界。

    大夏,即上海大夏大學。徐志摩曾在該校兼課。

    汝摩 二月二十四日

    一九三一年二月自北京

    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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