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35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9)
    海行冷極了,我把全副行頭都給套上,還覺得涼。天也陰淒淒的不放晴;在中國這幾天正當黃梅,我們自從離開日本以來簡直沒有見過陽光,早晚都是這晦氣臉的海和晦氣臉的天。甲板上的風又受不了,只得常常躲在房間裡。唯一的消遣是和文伯談天。這有味!我們連著談了幾天了,談不完的天。今天一開眼就——喔,不錯,我一早做一個怪夢,什麼Freddy叫陶太太拿一把根子鬧著玩兒給打死了——一開眼就撿到了society ladies的題目瞎談,從唐瑛講到溫大龍(one dollar),從鄭毓秀講到小黑牛。這講完了,又講有名的姑娘,什麼愛之花、潘奴、雅秋、亞仙的胡扯了半天。這講了,又談當代的政客,又講銀行家、大少爺、學者,學者們的太太們,什麼都談到了。曼!天冷了,出外的人格外思家。昨天我想你極了,但提筆寫可又寫不上多少話;今天我也真想你,難過得很,許是你也想我了。這黃梅時陰淒的天氣誰不想念他的親愛的?

    你千萬自己處處格外當心——為我。

    文伯帶來一箱女衣,你說是誰的?陳潔如你知道嗎?蔣介石的太太,她和張靜江的三小姐在紐約,我打開她箱子來看了,什麼尺呀,粉線袋,百代公司唱詞本兒、香水、衣服,什麼都有。等到紐約見了她,再作詳細報告。

    今晚有電影,Billie Dove的,要去看了。  

    即「出來」。

    Freddy,通譯弗萊迪。

    即上流社會貴夫人。

    即一美元。

    Billie Dove,通譯比利·戴維。

    摩摩的親吻

    六月二十四日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五日自西雅圖途中

    六月二十五:

    明天我們船過子午線,得多一天。今天是二十五,明天本應二十六,但還是二十五;所以我們在船上的多一個禮拜一,要多活一天。不幸我們是要回來的,這撿來的一天還是要丟掉的。這道理你懂不懂?小孩子!我們船是向東北走的,所以愈來愈冷。這幾天太太小姐們簡直皮小氅都穿出來了。但過了明天,我們又轉向東南,天氣就一天暖似一天。到了victoria就與上海相差不遠了。美國東部紐約以南一定已經很熱,穿這斷命的外國衣服,我真有點怕,但怕也得挨。

    船上吃飯睡足,精神養得好多,臉色也漸漸是樣兒了。不比在上海時,人人都帶些晦氣色。身體好了,心神也寧靜了。要不然我昨晚的信如何寫得出?那你一看就覺得到這是兩樣了。上海的生活想想真是糟。陷在裡面時,愈陷愈深;自己也覺不到這最危險,但你一跳出時,就知道生活是不應得這樣的。

    這兩天船上稍為有點生氣,前今兩晚舉行一種變相的賭博:賭的是船走的裡數,信上說是說不明白的。但是auctionsweep一種拍賣倒是有點趣味——賭博的趣味當然。我們輸了幾塊錢。今天下午,我們賽馬,有句老話是:船頂上跑馬,意思是走投無路。但我們卻真的在船上舉行賽馬了。我說給你聽:地上鋪一條劃成六行二十格的毯子,拿六隻馬——木馬當然,放在出發的一頭,然後拿三個大色子擲在地上;如其擲出來是一二三,那第一第二第三三個馬就各自跑上一格;如其接著擲三個一點,那第一隻馬就跳上了三步。這樣誰先跑完二十格,就得香檳。買票每票是半元,隨你買幾票。票價所得的總數全歸香檳,按票數分得,每票得若干。比如六馬共賣一百張票,那就是五十元。香檳馬假如是第一馬,買的有十票,那每票就派著十元。今天一共舉行三賽,兩次普通,一次「跳濱」;我們贏得了兩塊錢,也算是好玩。  

    即維多利亞,加拿大溫哥華島上的一個港口,與美國西雅圖隔著一道海峽。

    即「掃蕩拍賣」。

    第二個六月二十五:

    今天可紀念的是晚上吃了一餐中國飯,一碗湯是鮑魚雞片,頗可口,另有廣東鹹魚草菇球等四盆菜。我吃了一碗半飯,半瓶白酒,同船另有一對中國人:男姓李,女姓宋,訂了婚的,是廣東李濟深的秘書;今晚一起吃飯,飯後又打兩圈麻將。我因為多喝了酒,多吃了煙,頗不好受;頭有些暈,趕快逃回房來睡下了。

    今天我把古董給文伯看:他說這不行,外國人最講考據,你非得把古董的歷史原原本本地說明不可。他又說:三代銅器是不含金質的,字體也太整齊,不見得怎樣古;這究是幾時出土,經過誰的手,經過誰評定,這都得有。凡是有名的銅器在考古書上都可以查得的。這克爐是什麼時代,什麼×鑄的,為什麼叫「克」?我走得匆促,不曾詳細問明,請瑞午給我從詳(而且須有根據,要靠得住)即速來一個信,信面添上——「Via Seattle」,可以快一個禮拜。還有那瓶子是明朝什麼年代,怎樣的來歷,也要知道。漢玉我今天才打開看,怎麼爸爸只給我些普通的。

    我上次見過一些藥鏟什麼好些的,一樣都沒有,頗有些失望,但我當然去盡力試賣。文伯說此事頗不易做,因為你第一得走門路,第二近年來美國人做冤大頭也已經做出了頭。近來很精明了,中國什麼路貨色什麼行市,他們都知道。第二即使有了買主,介紹人的佣金一定不小,比如濟遠說在日本賣畫,賣價五千,賣主真拿到手的不過三千,因為八大那張畫他也沒有敢賣,而且還有我們身份的關係,萬一他們找出證據來說東西靠不住,我們要說大話,那很難為情。不過他倒是有這一路的熟人,且碰碰運氣去看。競武他們到了上海沒有?我很掛念他們。要是來了,你可以不感寂寞,家下也有人照應了;如未到來信如何說法,我不另寫信了;他們早晚到,你讓他們看信就得。

    我和文伯談話,得益很多。他倒是在暗裡最關切我們的一個朋友。他會出主意,你是知道的。但他這幾年來單身人在銀行界最近在政界怎樣的做事,我也才完全知道,以後再講給你聽。他現在背著一身債,為要買一個清白,出去做事才立足得住。在一般人看來,他是一個大傻子;因為他放過明明不少可以發財的機會不要,這是他的品格,也顯出他志不在小,也就是他夠得上做我們朋友的地方。他倒很佩服娘,說她不但有能幹而有思想,將來或許可以出來做做事。在船上是個極好反省的機會。我愈想愈覺得我倆有趕快wake up的必要。上海這種疏鬆生活實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體先治好,然後再定出一個規模來,另辟一個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業,也叫爸娘吐氣。  

    即「經由西雅圖」。

    八大,即八大山人,名朱耷,明代畫家。

    即「覺醒」。

    我也到年紀了,再不能做大少爺,馬虎過日,近來感受種種的煩惱,這都是生活不上正軌的緣故。曼,你果然愛我,你得想想我的一生,想想我倆共同的幸福;先求養好身體,再來做積極的事。一無事做是危險的,飽食暖衣無所用心,決不是好事。你這幾個月身體如能見好,至少得趕緊認真學畫和讀些正書。要來就得認真,不能自哄自,我切實的希望你能聽摩的話。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時起來?這第一要緊——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摩親吻你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日自西雅圖

    曼:

    不知怎的車老不走了,有人說前面碰了車;這可不是玩,在車上不比在船上,拘束得很,什麼都不合式,雖則這車已是再好沒有的了,我們單獨佔一個房間,另花七十美金,你說多貴!前昨的經過始終不曾說給你聽,現在補說吧!victoria這是有錢人休息的一個海島,人口有六、七萬,天氣最好,至熱不過八十度,到冷不逾四十,草帽、白鞋是看不見的。住家的房子有很好玩的,各種的顏色玲巧得很,花木哪兒都是,簡直找不到一家無花草的人家。這一季尤其各色的繡球花,紅白的月季,還有長條的黃花,紫的香草,連綿不斷的全是花。空氣本來就清,再加花香,妙不可言。街道的乾淨也不必說。我們坐車遊玩時正九時,家家的主婦正鋪了床,把被單到廊下來曬太陽。送牛奶的趕著空車過去,街上靜得很;偶爾有一兩個小孩在街心裡玩,但最好的地方當然是海濱:近望海裡,群島羅列,白鳥飛翔,已是一種極閒適之景致;遠望更佳,夏令配克高峰都是戴著雪帽的,在朝陽裡煊耀:這使人塵俗之念,一時解化。我是個崇拜自然者,見此如何不傾倒!游罷去皇后旅館小憩;這旅館也大極了,花園尤佳,竟是個繁花世界,草地之可愛,更是中國所不可得見。

    中午有本地廣東人邀請吃麵,到一北京樓,麵食不見佳,卻有一特點:女堂倌是也。她那神情你若見了,一定要笑,我說你聽。

    姑娘是瓊州生長的女娃!

    生來粗眉大眼刮刮叫的英雌相,

    打扮得像一朵荷花透水鮮,

    黑綢裙,白絲襪,粉紅的綢衫,

    再配上一小方圍腰;

    她走道兒是玲叮噹,

    她開口時是有些兒風騷;

    一雙手倒是十指尖;

    她跟你斟上酒又倒上茶……

    據說這些打扮得嬌艷的女堂倌,頗得洋人的喜歡。因為中國菜館的生意不壞,她們又是走碼頭的,在加拿大西美名城子輪流做招待的。她們也會幾隻山歌,但不是大老闆,她們是不賞臉的。下午四時上船,從維多利亞到西雅圖,這船雖小,卻甚有趣。客人多得很,女人尤多。在船上,我們不說女人沒有好看的嗎?現在好了,越向內地走,女人好看的似乎越多;這船上就有不少看得過的。但我倦極了,一上船就睡著了。這船上有好玩的,一組女人的音樂隊,大約不是俄國便是波蘭人吧!打扮得也有些妖形怪氣的,胡亂吹打了半天,但聽的人實在不如看的人多!船上的風景也好,我也無心看,因為到岸就得檢驗行李過難關。

    八時半到西雅圖,還好,大約是金問泗的電報,領館裡派人來接,也多虧了他;出了些小費,行李居然安然過去。現在無妨了,只求得到主兒賣得掉,否則原貨帶回,也夠掃興的不是?當晚為護照行李足足弄了兩小時,累得很;一到客棧,吃了飯,就上床睡。不到半夜又醒了,總是似夢非夢的見著你,怎麼也睡不著。臨睡前額角在一塊玻璃角上撞起了一個窟窿,腿上也磕出了血,大約是小晦氣,不要緊的,你們放心。昨天早上起來去車站買票,弄行李,離開車尚有一小時。雇一輛汽車去玩西雅圖城,這是一個山城,街道不是上,就是下,有的峻險極了,看了都害怕。山頂就一隻長八十里的大湖叫Lake Washington。

    可惜天陰,望不清。但山裡住家可太舒服了。十一時上車,車頭是電氣的,在萬山中開行,說不盡的好玩。但今朝又過好風景,我還睡著錯過了!可惜。後天是美國共和紀念日,我們正到芝加哥。我要睡了,再會!  

    即華盛頓湖。

    妹妹

    七月二日

    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自紐約

    親愛的:

    整兩天沒有給你寫信,因為火車上實在震動得太厲害,人又為失眠難過,所以索性耐著,到了紐約再寫。你看這信箋就可以知道我們已經安到我們的目的地——紐約。方才渾身都洗過,頗覺爽快。這是一個比較小的旅館,但房金每天合中國錢每人就得十元,房間小得很,雖則有澡室等等,設備還要得。出街不幾步,就是世界有名的Fifth Ave。這道上只有汽車,那多就不用提了。我們還沒有到K.C.H.那裡去過,雖則到岸時已有電給他,請代收信件。今天這三兩天怕還不能得信,除非太平洋一邊的郵信是用飛船送的,那看來不見得。說一星期吧,眉你的第一封信總該來了吧,再要不來,我眼睛都要望穿了。眉,你身體該好些了吧?如其還要得,我盼望你不僅常給我寫信,並且要你寫得使我宛然能覺得我的乖眉小貓兒似的常在我的左右!我給你說說這幾天的經過情形,最苦是連著三四晚失眠。前晚最壞了,簡直是徹夜無眠,也不知道什麼原因。

    一路火旺得很,一半許是水土,上岸頭幾天又沒有得水果吃,所以燒得連口辱皮都焦黑了。現在好容易到了紐約,只是還得忙;第一得尋一個適當的apartment。夏天人家出外避暑,許有好的出租。第二得想法出脫帶來的寶貝。說起昨天過芝加哥,我們去Museum of Natureal History3`走來了。那邊有一個玉器專家叫Lanfer,他曾來中國收集古董。印一本講玉器的書,要賣三十五元美金。昨天因為是美國國慶紀念,他不在館,沒有見他。可是文伯開玩笑,給出一個主意,他讓我把帶來的漢玉給他看,如他說好,我就說這是不算數,只是我太太Madama Hsu Siaoman的小玩意兒Collection她老太爺才真是好哪。他要同意的話,就拿這一些玉全借給他,陳列在他的博物院裡;請本城或是別處的闊人買了捐給院裡。文伯又說:我們如果吹得得法的話,不妨提議讓他們請爸爸做他們駐華收集玉器代表。這當然不過是這麼想,但如果成的話,豈不佳哉?我先寄此,晚上再寫。  

    即紐約的第五大道。

    即公寓。

    即自然歷史博物館。

    即「徐小曼太太」,這裡按英語習慣,婦從夫姓。

    即收藏品。

    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

    一九二八年十月四日自孟買途中

    愛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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