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34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8)
    飯食也還要得,我胃口也有漸次增加的趨向。最好一樣東西是桔子,真正的金山桔子,那個兒的大,味道之好,同上海賣的是沒有比的。吃了中飯到甲板上散步,走七轉合一哩,我們是寬袍大袖,走路斯文得很。有兩個牙齒雪白的英國女人走得快極了,我們走小半轉,她們走一轉。船上是靜極了的,因為這是英國船,客人都是些老頭兒,文伯管他們叫做retired burglars,因為他們全是在東方賺飽了錢回家去的。年輕女人雖則也有幾個,但都看不上眼,倒是一位似乎福建人的中國女人長得還不壞。可惜她身邊永遠有兩個年輕人擁護著,說的話也是我們沒法懂的,所以也只能看看。到現在為止,我們跟誰都沒有交談過,除了房間裡的boy,看情形我們在船上結識朋友的機會是少得很,英國人本來是難得開口,我們也不一定要認識他們。

    船上的設備和佈置真是不壞;今天下午我們各處去走了一轉,最上層的甲板是叫sun deck,可以太陽浴。那三個煙囪之粗,晚上看看真嚇人。一個游泳池真不壞,碧清的水逗人得很,我可惜不會游水,否則天熱了,一天浸在裡面都可以的。健身房也不壞,小孩子另有陳設玩具的屋子,圖書室也好,只有是書少而不好。音樂也還要得,晚上可以跳舞,但沒人跳。電影也有,沒有映過。我們也到三等煙艙裡去參觀了,那真叫我駭住了,簡直是一個Chian Town的變相,都是赤膊赤腳的,橫七豎八的躺著,此外擺著十幾隻長方的桌子,每桌上都有一兩人坐著,許多人圍著。我先不懂,文伯說了,我才知道是「攤」,賭法是用一大把棋子合在碗下,你可以放注,莊家手拿一根竹條,四顆四顆的撥著數,到最後剩下的幾顆定輸贏。看情形進出也不小,因為每家跟前都是有一厚疊的鈔票:這真是非凡,賭風之盛,一至於此!還有一件奇事,你隨便什麼時候可以叫廣東女人來陪,嗚呼!中華的文明。  

    即襯衫。

    即「退休的竊賊」。

    即僕役。

    即日光甲板。

    即唐人街。

    下午望見有名的島山,但海上看不見飛鳥。方才望見一列的燈火,那是長崎,我們經過不停。明日可到神戶,有濟遠來接我們,文伯或許不上岸。我大概去東京,再到橫濱,可以給你寄些小玩意兒,只是得買日本貨,不愛國了,不礙嗎?

    我方才隨筆寫了一短篇《卞昆岡》的小跋,寄給你,看過交給上沅付印,你可以改動,你自己有話的時候不妨另寫一段或是附在後面都可以。只是得快些,因為正文早已印齊,等我們的序跋和小鶼的圖案了,這你也得馬上逼著他動手,再遲不行了!再伯生他們如果真演,來請你參觀批評的話,你非得去,標準也不可太高了,現在先求有人演,那才看出戲的可能性,將來我回來,自然還得演過。不要忘了我的話。同時這夏天我真想你能寫一兩個短戲試試,有什麼結構想到的就寫信給我,我可以幫你想想,我對於話戲是有無窮願望的,你非得大大的幫我忙,乖囡!

    你身體怎樣,昨天早起了不太累嗎?冷東西千萬少吃,多多保重,省得我在外提心吊膽的!

    媽那裡你去信了沒有?如未,馬上就寫。她一個人在也是怪可憐的。爸爸、娘大概是得等競武信,再定搬不搬;你一人在家各事都得警醒留神,晚上早睡,白天早起,各事也有個接洽,否則你遲睡,淑秀也不早起,一家子就沒有管事的人了,那可不好。

    文伯方才說美國漢玉不容易賣,因為他們不承認漢玉,且看怎樣。明兒再寫了,親愛的,哥哥親吻你一百次,祝你健安。  

    《卞昆岡》是徐志摩與陸小曼合著的一部劇本。

    摩摩 十七日夜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八日自東京途中

    親愛的:

    我現在一個人在火車裡往東京去;車子震盪得很凶,但這是我和你寫信的時光,讓我在睡前和你談談這一天的經過。濟遠隔兩天就可以見你,此信到,一定遠在他後,你可以從他知道我到日時的氣色等等。他帶回去一束手絹,是我替你匆匆買得的,不一定別緻;到東京時有機會再去看看,如有好的,另寄給你。這真是難解決,一面是為愛國,我們決不能買日貨,但到了此地看各樣東西製作之玲巧,又不能不愛。濟遠說:你若來,一定得裝幾箱回去才過癮。說起我讓他過長崎時買一筐日本大櫻桃給你,不知他能記得否。日本的枇杷大極了,但不好吃。

    白櫻桃亦美觀,但不知可口不?我們的船從昨晚起即轉入——島國的內海,九州各島燈火輝煌,於海波澎湃夜色蒼茫中,各具風趣。今晨起看內海風景,美極了,水是綠的,島嶼是青的,天是藍的;最相映成趣的是那些小漁船一個個揚著各色的漁帆,黃的、藍的、白的、灰的,在輕波間浮游,我照了幾張,但因背日光,怕不見好。飯後船停在神戶口外,日本人上船來檢驗護照。我上函說起那比較看得的中國的女子,大約是避綁票一類,全家到日本上岸。我和文伯說這樣好,一船上男的全是蠢,女的全是醜,此去十餘日如何受得了。我就想像如果乖你同來的話,我們可以多麼堂皇的並肩而行,叫一船人盡都側目!大鋒頭非得到外國出,明年咱們一定得去西洋——單是為呼吸海上清新的空氣也是值得的。

    船到四時才靠岸,我上午發無線電給濟遠的,他所以約了鮑振青來接,另外同來一兩個新聞記者,問這樣問那樣的,被我幾句滑話給敷衍過去了,但相是得照一個的,明天的神戶報上可見我們的尊容了。上岸以後,就坐汔車亂跑,街上新式的雪佛洛來跑車最多,買了一點東西,就去山裡看雌雄瀧瀑布,當年叔華的兄姊淹死或閃死的地方。我喜歡神戶的山,一進去就撲鼻的清香,一般涼爽氣侵襲你的肘腋,妙得很。一路上去有賣零星手藝及玩具的小鋪子,我和文伯買了兩根刻花的手杖。我們到雌雄瀧池邊去坐談了一陣,暝色從林木的青翠裡濃濃的沁出,飛泉的聲響充滿了薄暮的空山:這是東方山水獨到的妙處。下山到濟遠寓裡小憩;說起洗澡,濟遠說現在不僅通伯敢於和別的女人一起洗,就是叔華都不怕和別的男性共浴,這是可咋舌的一種文明!

    我們要了大蔥麵點饑,是蔥而不臭,頗入味。鮑君為我發電報,只有平安兩字,但怕你們還得請教小鶼,因為用日文發要比英文便宜幾倍的價錢。出來又吃鰻飯,又為鮑君照相(此攝影大約可見時報)。趕上車,我在船上買的一等票,但此趟急行車只有睡車二等而無一等,睡車又無空位,怕只得坐這一宵了。明早九時才到東京,通伯想必來接。後日去橫濱上船,想去日光或箱根一玩,不知有時候否。曼,你想我不?你身體見好不?你無時不在我切念中,你千萬保重,處處加愛,你已寫信否?過了後天,你得過一個月才得我信,但我一定每天給你寫,只怕你現在精神不好,信過長了使你心煩。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說哲理話,但你知道你哥哥愛是深入骨髓的。我親吻你一千次。

    摩摩 十八日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三日自西雅圖途中

    EmpressofCanada

    June23rd,1928

    Darling:

    Thisisthe8thdayonboardandIhaven』ttoldyoumuchaboutwhatitfeelstobeonboardsuchabigshipastheEmpressofCanada.ThefactisweverymuchregrethavingtakentothisboatinsteadofoneoftheDollar-lineboats.ThisisaCanadaship,aBritisher,notAmerican.ConsequentlytheatmosphereonboardispervadedwiththatBritishchillwhichismadedoublyworsebytheseachilloftheNorthernPacific.Youmeantotellmethisissummertime?Yes,exceptinthesightofhereandtherebarelysurvivingwhiteflannelsandwhitecanvasshoesonefindsitextremelydifficulttomakeoutanytraceofsummer.Enterthedrawingroomsandyoufeel(notsurprisedly)thegoodoftheradiatorsheartilyatworkagain;gotothedecksandyoufeelthegoodofcapsandovercoatsandheavyshawlsandthicksteamshiprugstightlytuggedroundyoursides;lookattheseaandyouareconfrontedwithindifferentmassesofsteelywaterhemmedinbyhazyhorizonsandovercastwithamistyfirmamentthatpromisesneithersunlightnorgladhuedclouds.Andyoumeantotellmethatthisissummer,themonthofJune?

    Wempsjustproposedastarplantouswhich,jfsuccess-fullycarriedoutwillcombineartandmoney.「GotojointheHollywoodcrowdandmakeamilliongolddollarsoffortuneoutofsaythreeyears』work」-hesayshecanthinkofnobetterplanthanthat.  

    此信譯文如下:

    親愛的:

    上船已八天,還不及對你細述我在加拿大女皇號這樣的巨輪上的種種感想。事實上,我們頗為後悔乘坐這艘船而不是大萊公司的船。這是加拿大船,英國式而不是美國式的。因此船上無處不感到一種英國式的陰冷氣氛,再加上北太平洋原有的陰冷空氣,便更加不好受了。你不是告訴過我這是夏日嗎?不錯,可是除了難得見到的白色法蘭絨上衣和白皮鞋之外,哪裡還有什麼夏日的跡象。走進客艙就會感到暖氣開足的舒適,這又何足為奇;上了甲板,緊緊裹在帽子、大衣、厚實的圍巾以至船用毯子中間才頂得住;放眼海面,只見灰暗的海水延伸到霧濛濛的天際,上面的蒼穹同樣是濃雲密佈的,不見一線的陽光或者彩雲。你不是告訴過我這是盛夏的六月嗎?

    文伯剛給我們出了個去當明星的主意,如能實現,藝術上成功之外還能發財。「去好萊塢干它三年,掙上百萬金元」——他說再沒有更妙的主意了。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三日

    加拿大女皇號輪上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四日自西雅圖途中

    眉眉:

    我說些笑話給你聽:這一個禮拜每晚上,我都躲懶,穿上中國大褂不穿禮服,一樣可以過去。昨晚上文伯說:這是星期六,咱們試試禮服吧。他早一個鐘頭就動手穿,我直躺著不動,以為要穿就穿,哪用著多少時候。但等到動手的時候,第一個難關就碰到了領子;我買的幾個硬領尺寸都太小了些,這罪可就受大了,而且是笑話百出。因為你費了多大勁把它放進了一半,一不小心,它又out了!簡直弄得手也酸了,胃也快翻了,領子還是扣不進去。沒法想,只得還是穿了中國衣服出去。今天趕一個半鐘點前就動手,左難右難,哭不是,笑不是的麻煩了足足一個時辰,才把它扣上了。現在已經吃過飯,居然還不鬧亂子,還沒有out!這文明的麻煩真有些受不了。到美國我真想常穿中國衣,但又只有一件新做的可穿,我上次信要你替我去做,不知行不?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