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31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5)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七日自上海

    眉愛:

    我又在上海了。本與適之約定,今天他由杭州來同車。誰知他又失約,料想是有事絆住了,走不脫,我也懂得。只是我一人淒淒涼涼的在棧房裡悶著。遙想我眉此時亦在懷念遠人,怎不悵觸!南方天時真壞,雪後又雨,屋內又無爐火。我是只不慣冷的貓,這一時只凍得手足常冰。見報北京得雪,我們那快雪同志會,我不在想也鼓不起興來。戶外雪重,室內衾寒,眉眉我的,你不想念摩摩否?

    昨天整天只寄了封沒字梅花信給你,你愛不愛那碧玉香囊?寄到時,想多少還有餘甘。前晚在杭州,正當雪天奇冷,旅館屋內又不生火。下午風雪猛厲,只得困守。晚快喝了幾杯酒,暖是暖些,情景卻是百無聊賴,真悶得凶。游靈峰時坐轎,腳凍如冰,手指也直了。下午與適之去肺病院看郁達夫,不見。我一個人去買了點東西,坐車回硤。過年初四,你的第二封信等著我。爸說有信在窗上我好不歡喜。但在此等候張女士,偏偏她又不來,已發兩電,亦未得復。咳!「這日子叫我如何過?」我爸前天不舒服,發寒熱、咳嗽,今天還不曾全好。他與媽許後天來滬。

    新年大家多少有些興致,只我這孤零零心魂不定,眠食也失了常度,還說什麼快活?爸媽看我神情,也覺著關切。其實這也不是一天的事,除了張眼見我眉眉的妙顏,我的愁容就沒有開展的希望。眉你一定等急了,我怎不知道?但急也只能耐心等著。現在爸媽要我。到京後自當與我親親好好的歡聚。就我自己說,還不想變一隻長小毛翅的小鳥,波的飛向最親愛的妝前?譚宜孫詩人那首燕兒歌,愛,你念過沒有?你的脆弱的身體沒一刻不在我的念中。你來信說還好,我就放心些。照你上函,又像是不很爽快的樣子。愛愛,千萬保重要緊!為你摩摩。適之明天回滬,我想與他同車走。爸媽一半天也去,再容通報。動身前有電報去,弗念。前到電諒收悉。要趕快車寄出,此時不多寫了。堂上大人安健,為我叩叩。  

    張女士,即張幼儀。徐志摩與她離婚後,徐的父母將她收為養女。徐此次南歸系與張幼儀約定來硤石家中與父母商議大小家務事宜。在此期間。他又去上海。

    「譚宜孫」通譯丁尼生(1809—1892),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詩人,「燕兒歌」是他的長詩《公主》中的一首抒情詩。

    汝摩 年初五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八日自上海

    我等北京人來談過,才許走;這事情又是少不了的關鍵。我怎敢迷拗呢?眉眉,你耐著些吧,別太心煩了。有好戲就伴爹娘去看看,聽聽鑼鼓響暫時總可忘憂。說實話,我也不要你老在火爐生得太熱的屋子裡窩著,這其實只有害處,少有好處;而況你的身體就要陽光與鮮空氣的滋補,那比什麼神仙藥都強。我只收了你兩回的信,你近來起居情形怎樣,我恨不立刻飛來擁著你,一起翻看你的日記。那我想你總是為在遠的摩摩不斷的記著。陸醫的藥你雖怕吃,娘大約是不肯放鬆你的。據適之說,他的補方倒是吃不壞的。我始終以為你的病只要養得好就可以復原的;絕妙的養法是離開北京到山裡去嗅草香吸清鮮空氣;要不了三個月,保你變一隻小活老虎。你生性本來活潑,我也看出你愛好天然景色,只是你的習慣是城市與暖屋養成的;無怪缺乏了滋養的泉源,你這一時聽了摩摩的話否?早上能比先前早起些,晚上能比先前早睡些否?讀書寫東西,我一點也不期望你;我只想你在日記本上多留下一點你心上的感想。你信來常說有夢,夢有時怪有意思的;你何不閒著沒事,描了一些你的夢痕來給你摩摩把玩?

    但是我知道我們都是太私心了,你來信只問我這樣那樣,我去信也只提眉短眉長,你那邊二老的起居我也常在念中。娘過年想必格外辛苦,不過勞否?爸爸呢,他近來怎樣,興致好些否?糖還有否?我深恐他們也是深深的關念我遠行人,我想起他們這幾月來待我的恩情,便不禁泫然欲涕!眉,你我真得知感些,像這樣慈愛無所不至的爹娘,真是難得又難得,我這來自己嘗著了味道,才明白娘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到我們戀愛成功日,還不該對她磕一萬個響頭道謝嗎?我說:「戀愛成功」,這話不免有語病;因為這好像說現在還不曾成功似的。但是親親的眉,要知道愛是做不盡的,每天可以登峰,明天還一樣可以造極,這不是縫衣,針線有造完工的一天。在事實上呢,當然俗話說的「洞房花燭夜」是一個分明的段落;但你我的愛,眉眉,我期望到海枯石爛日,依舊是與今天一樣的風光、鮮艷、熱烈。眉眉,我們真得爭一口氣,努力來為愛做人;也好叫這樣疼惜我們的親人,到晚年落一個心歡的笑容!

    我這裡事情總算是有結果的。成見的力量真是不小,但我總想憑至情至性的力量去打開他,哪怕他鐵山般的牢硬。今午與我媽談,極有進步,現在得等北京人到後,方有明白結束,暫時只得忍耐。老金與L想常在你那裡,為我道候,恕不另,梅花香柬到否?  

    「北京人」指張幼儀。當時她在北京。

    摩祝眉喜 年初六

    一九二六年二月十九日自上海

    眉眉我親親:

    今天我無聊極了,上海這多的朋友,誰都不願見,獨自躲在棧房裡耐悶。下午幾個內地朋友拉住了打牌,直到此刻,已經更深,人也不舒服,老是這要嘔心的。心想著只看看的一個倩影,慰我孤獨;此外都只是煩心事。唐有壬本已替我定好初十的日本船,十二就可到津,那多快!不是不到一星期就可重在眉眉的左右,同過元宵,是多麼一件快心事?但為北京來人杳無消息,我為親命又不能不等,只得把定住回了,真恨人!適之今天才來;方才到棧房裡來,兩眼紅紅的,不知是哭了還是少睡,也許兩樣全有!他為英國賠款委員快到,急得又不能走。本說與我同行,這來怕又不成。其實他壓根兒就不熱心回京;不比我。我覺得不好受,想上床了,明天再接寫吧!  

    唐有壬(1893—1935),當時是接近新月社和《現代評論》派的撰稿人。後依附汪精衛,曾任國民政府外交部次長。

    英國賠款委員,即斯科塞爾(W.E.Scothll)。1926年初,英國國會通過退還中國庚子賠款議案(退款用於向英國選派留學生等教育項目),即派斯科塞爾來華制定該款使用細則。當時,胡適是「中英庚款顧問委員會」中方顧問,正在上海等候斯科塞爾。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日自上海

    眉眉:

    你猜我替你買了些什麼衣料?就不說新娘穿的,至少也得定親之類用才合式才配,你看了准喜歡,只是小寶貝,你把摩摩的口袋都掏空了,怎麼好!

    昨天沒有寄信,今天又到此時晚上才寫。我希望這次發信後,就可以決定行期,至多再寫一次上船就走。方纔我們一家老小,爸媽小歡都來了。老金有電報說幼儀二十以前動身,那至早後天可到,她一到我就可以走,所以我現在只眼巴巴的盼她來,這悶得死人,這樣的日子。今天我去與張君勱談了一上半天連著吃飯。下午又在棧裡無聊,人來邀我看戲什麼都回絕。方之老高忽然進我房來,穿一身軍服,大皮帽子,好不神氣。他說南邊住了五個月,主人給了一百塊錢,在戰期內跑來跑去吃了不少的苦。心裡真想回去,又說不出口。他說老太太叫他有什麼寫信去,但又說不上什麼所以也沒寫。受,又回無錫去了。

    新近才算把那買軍火上當的一場官司了結。還算好,沒有賠錢。差事名目換了,本來是顧問,現在改了諮議,薪水還是照舊三百。按老高的口氣,是算不得意的。他後天從無錫回來,我倒想去看他一次,你說好否?錢昌照我在火車裡碰著;他穿了一身衣服,修飾得像新郎官似的,依舊是那滿面笑容。我問起他最近的「計劃」,他說他決意再讀書;孫傳芳請他他不去,他決意再拜老師念老書。現在瞞了家裡在上海江灣租了一個花園,預備「閉戶三年」,不能算沒有志氣,這孩子!但我每回見他總覺得有些好笑,你覺不覺得?不知不覺盡說了旁人的事情。媽坐在我對面,似乎要與我說話的樣子。我得趕快把信寄出,動身前至少還有一兩次信。眉眉,你等著我吧,相見不遠了,不該歡慰嗎?  

    「小歡」(其他信中也寫做「阿歡」或「歡兒」)指徐與前妻張幼儀所生的兒子積鍇。

    張君勱,是張幼儀的哥哥,後來是民社黨主席。

    受,指王賡(受慶)。陸小曼的前夫。

    錢昌照(1899—1988),早年留學英國,攻讀經濟學,1928年後任國民政府外交部秘書、教育部常務次長兼國民政府秘書等職。1949年出席全國政協第一次會議,晚年任全國政協副主席。

    摩摩 年初八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自硤石

    眉愛:

    今天該是你我歡喜的日子了,我的親親的眉眉!方纔已經發電給適之,爸爸也寫了信給他。現在我把事情的大致講一講:我們的家產差不多已經算分了,我們與大伯一家一半。但為家產都系營業,管理仍需統一。所謂分者即每年進出各歸各就是了,來源大都還是共同的。例如醬業、銀號、以及別種行業。然後在爸爸名下再作為三份開:老輩(爸媽)自己留開一份,幼儀及歡兒立開一份,我們得一份:這是產業的暫時支配法。

    第二是幼儀與歡兒問題。幼儀仍居乾女兒名,在未出嫁前擔負歡兒教養責任,如終身不嫁,歡的一分家產即歸她管;如嫁則僅能劃取一份奩資,歡及余產仍歸徐家,爾時即與徐家完全脫離關係。嫁資成數多少,請她自定,這得等到上海時再說定。她不住我家,將來她亦自尋職業,或亦不在南方;但偶爾亦可往來,阿歡兩邊跑。

    第三:離婚由張公權設法公佈;你們方面亦請設法於最近期內登報聲明。  

    張公權,即張嘉璈。早年留學日本,民國初年參加梁啟超的進步黨,後為金融界「南派」的領袖,曾任中國銀行行長,抗戰時任國民政府交通部長。他是張幼儀的哥哥。

    這幾條都是消極方面,但都是重要的,我認為可以同意。只要幼儀同意即可算數。關於我們的婚事,爸爸說這時候其實太熱,總得等暑後才能去京。我說但我想夏天同你避暑去,不結婚不便。爸說,未婚妻還不一樣可以同行?我說但我們婚都沒有訂。爸說:「那你這回回去就定好了。」我說那也好,媒人請誰呢?他說當然適之是一個,幼偉來一個也好。我說那爸爸就寫個信給適之吧。爸爸說好吧。訂婚手續他主張從簡,我說這回通伯、叔華是怎樣的,他說照辦好了。

    眉,所以你我的好事,到今天才算磨出了頭,我好不快活。今天與昨天心緒大大的不同了。我恨不得立刻回京向你求婚,你說多有趣。閒話少說,上面的情形你說給娘跟爸爸聽。我想辦法比較的很合理,他們應當可以滿意。

    但今年夏天的行止怎樣呢?爸爸一定去廬山,我想先回京趕速訂婚,隨後拉了娘一同走京漢下去,也到廬山去住幾時。我十分感到暑天上山的必要,與你身體也有關係,你得好好運動娘及早預備!多快活,什麼理想都達到了!我還說北京頂好備一所房子,爸說北京危險,也許還有大遭災的一天。我說那不見得吧!我就說陶太太說起的那所房子,爸似乎有興趣,他說可以看看去。但這且從緩,好在不急:我們婚後即得回南,京寓佈置盡來得及也。我急想回京,但爸還想留住我,你趕快叫適之來電要我趕他動身前去津見面,那爸許放我早走。有事情,再談吧!

    你的歡暢了的摩摩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三日自上海

    眉:

    我在適之這裡。他新近照了一張相,荒謬!簡直是個小白臉兒哪!他有一張送你的,等我帶給你。我昨晚獨自在硤石過夜(爸媽都在上海)。十二時睡下去,醒過來以為是天亮,冷得不堪,頭也凍,腳也凍,誰知正打三更。聽著窗外風聲響,再也不能睡熟,想爬起來給你寫信。其實冷不過,沒有鑽出被頭勇氣。但怎樣也睡不著,又想你,蜷著身子想夢,夢又不來。從三更聽到四更,從四更聽盡五更,才又閉了一回眼。早車又回上海來了。北京來人還是杳無消息。你處也沒信,真悶。棧房裡人多,連寫信都不便;所以我特地到適之這裡來,隨便寫一點給你。眉眉,有安慰給你,事情有些眉目了。昨晚與娘舅寄父談,成績很好。他們完全諒解,今天許有信給我爸,但願下去順手,你我就登天堂了,媽昨天笑著說我:「福氣太好了,做爺娘的是孝子孝到底的了。」但是眉眉,這回我真的過了不少為難的時刻。也該的,「為我們的戀愛」可不是?昨天隨口想謅幾行詩,開頭是:

    我心頭平添了一塊肉,

    這輩子算有了歸宿!

    看白雲在天際飛。

    聽雀兒在枝上啼。

    忍不住感恩的熱淚,

    我喊一聲天,我從此知足!

    再不想望更高遠的天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