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30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4)
    斐倫翠,徐志摩其他文中又寫作翡冷翠,即意大利中部城市佛羅倫薩。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自巴黎

    我唯一的愛龍,你真得救我了!我這幾天的日子也不知怎樣過的,一半是癡子,一半是瘋子,整天昏昏的,惘惘的,只想著我愛你,你知道嗎?早上夢醒來,套上眼鏡,衣服也不換就到樓下去看信——照例是失望,那就好比幾百斤的石子壓上了心去,一陣子悲痛,趕快回頭躲進了被窩,抱住了枕頭叫著我愛的名字,心頭火熱的渾身冰冷的,眼淚就冒了出來,這一天的希冀又沒了。說不出的難受,恨不得睡著從此不醒,做夢倒可以自由些。龍呀,你好嗎?為什麼我這心驚肉跳的一息也忘不了你,總覺得有什麼事不曾做妥當或是你那裡有什麼事似的。龍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誰來救我?為什麼你信寄得這樣稀?筆這樣懶?我知道你在家忙不過來,家裡人煩著你,朋友們煩著你,等得清靜的時候你自己也倦了;但是你要知道你那裡日子過得容易,我這孤鬼在這裡,把一個心懸在那裡收不回來,平均一個月盼不到一封信,你說能不能怪我抱怨?龍呀,時候到了,這是我們,你與我,自己顧全自己的時候,再沒有功夫去敷衍人了。現在時候到了,你我應當再也不怕得罪人——哼,別說得罪人,到必要時天地都得搗爛他哪!  

    龍呀,你好嗎?為什麼我心裡老是這怔怔的?我想你親自給我一個電報,也不曾想著——我倒知道你又做了好幾身時式的裙子!你不能忘我,愛,你忘了我,我的天地都昏黑了,你一定罵我不該這樣說話,我也知道,但你得原諒我,因為我其實是急慌了。(昨晚寫的墨水干了所以停的。)

    走後我簡直是「行屍走肉」,有時到賽因河邊去看水,有時到清涼的墓園裡默想。這裡的中國人,除了老K都不是我的朋友,偏偏老K整天做工,夜裡又得早睡,因此也不易見著他。昨晚去聽了一個Opera叫Tristan et Isolde。音樂,唱都好,我聽著渾身只發冷勁,第三幕Tristan快死的時候,Iso從海灣裡轉出來拼了命來找她的情人,穿一身淺藍帶長袖的羅衫——我只當是我自己的小龍,趕著我不曾脫氣的時候,來摟抱我的軀殼與靈魂——那一陣子寒冰刺骨似的冷,我真的變了戲裡的Tristan了!  

    即歌劇《特裡斯丹和伊索德》。

    那本戲是最出名的「情死」劇(Love-Death),Tristan與Isolde因為不能在這世界上實現愛,他們就死,到死裡去實現更絕對的愛,偉大極了,猖狂極了,真是「驚天動地」的概念,「驚心動魄」的音樂。龍,下回你來,我一定伴你專看這戲,現在先寄給你本子,不長,你可以先看一遍。你看懂這戲的意義,你就懂得戀愛最高,最超脫,最神聖的境界;幾時我再與你細談。

    龍兒,你究竟認真看了我的信沒有?為什麼回信還不來?你要是懂得我,信我,那你決不能再讓你自己多過一半天糊塗的日子;我並不敢逼迫你做這樣,做那樣,但如果你我間的戀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礙,即使得渡過死的海,你我的靈魂也得結合在一起——愛給我們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拋棄才有大收成,大犧牲的決心是進愛境唯一的通道。我們有時候不能因循,不能躲懶,不能姑息,不能縱容「婦人之仁」。現在時候到了,龍呀,我如果往虎穴裡走(為你),你能不跟著來嗎?

    我心思雜亂極了,筆頭上也說不清,反正你懂就好了,話本來是多餘的。

    你決定的日子就是我們理想成功的日子——我等著你的信號,你給W看了我給你的信沒有?我想從後為是,尤是這最後的幾封信,我們當然不能少他的幫忙,但也得謹慎,他們的態度你何不講給我聽聽。

    照我的預算在三個月內(至多)你應該與我一起在巴黎!

    你的心他 六月廿五日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自巴黎

    原信未標明日期,據同年六月二十五日自巴黎一信內容和此信提及「昨天才寫信」之語,可推定此信寫於六月二十六日。

    居然被我急出了你的一封信來,我最甜的龍兒!再要不來,我的心跳病也快成功了!讓我先來數一數你的信:(1)四月十九,你發病那天一張附著隨後來的;(2)五月五號(郵章);(3)五月十九至二十一(今天才到,你又忘了西伯利亞);(4)五月二十五英文的。  

    參見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自奉天途中一信。當時從中國往歐洲寄信,經由西伯利亞鐵路較海路快。

    我發的信只恨我沒有計數,論封數比你來的多好幾倍。在斐倫翠四月上半月至少有十封多是寄中街的;以後,適之來信以後,就由他郵局住址轉信,到如今全是的。到巴黎後,至少已寄五六封,盼望都按期寄到。

    昨天才寄信的,但今天一看了你的來信,胸中又湧起了一海的思感,一時哪說得清。第一,我怨我上幾封信不該怨你少寫信,說的話難免有些怨氣,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的。但我一想起我的曼已是滿身的病,滿心的病,我這不盡責的×××,溜在海外,不分你的病,不分你的痛,倒反來怨你筆懶。——咳,我這一想起你,我唯一的寶貝,我滿身的骨肉就全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向著你那裡流去。我真恨不得剖開我的胸膛,把我愛放在我心頭熱血最暖處窩著,再不讓你遭受些微風霜的侵暴,再不讓你受些微塵埃的沾染。曼呀,我抱著你,親著你,你覺得嗎?

    我在斐倫翠知道你病,我急得什麼似的,幸虧適之來了回電,才稍為放心了些。但你的病情的底細,直到今天看了你五月十九至二十一日的信才知道清楚。真苦了你,我的乖!真苦了你。但是你放心,我這次雖然不曾盡我的心,因為不在你的身旁,眼看那特權叫旁人享受了去;但是你放心,我愛!我將來有法子補我缺憾。你與我生命合成了一體以後,日子還長著哩,你可以相信我一定充分酬報你的。不得你信我急,看你信又不由我不心痛。可憐你心跳著,手抖著,眼淚嚥著,還得給我寫信;哪一個字裡,哪一句裡,我不看出我曼曼的影子。你的愛,隔著萬里路的靈犀一點,簡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寶貝買不到這一點子不朽的精誠。——我今天要是死了,我是要把你愛我的愛帶了墳裡去,做鬼也以自傲了!你用不著再來叮囑,我信你完全的愛,我信你比如我信我的父母,信我自己,信天上的太陽;豈止,你早已成我靈魂的一部,我的影子裡有你的影子,我的聲音裡有你的聲音,我的心裡有你的心;魚不能沒有水,人不能沒有氧;我不能沒有你的愛。

    曼,你連著要我回去。你知道我不在你的身旁,我簡直是如坐針氈,哪有什麼樂趣?你知道我一天要咬幾回牙,頓幾回腳,恨不踹破了地皮,滾入了你的交抱;但我還不走,有我躊躇的理由。

    曼,我上幾封信已經說得很親切,現在不妨再說過明白。你來信最使我難受的是你多少不免絕望的口氣。你身在那鬼世界的中心,也難怪你偶爾的氣餒。我也不妨告訴你,這時候我想起你還是與他同住,同床共枕,我這心痛,心血都迸了出來似的!

    曼,這在無形中是一把殺我的刀,你忍心嗎?你說老太太的「面子」。咳!老太太的面子——我不知道要殺滅多少性靈,流多少的人血,為要保全她的面子!不,不;我不能再忍。曼,你得替我——你的愛,與你自己,我的愛,——想一想哪!不,不;這是什麼時代,我們再不能讓社會拿我們血肉去祭迷信!Oh!come,Love!assert your passion,let our love conquer;we can』t suffer any longer such degradation and humiliation退步讓步,也得有個止境;來!我的愛,我們手裡有刀,斬斷了這把亂絲才說話。——要不然,我們怎對得起給我們靈魂的上帝!是的,曼,我已經決定了,跳入油鍋,上火焰山,我也得把我愛你潔淨的靈魂與潔淨的身子拉出來。我不敢說,我有力量救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是在愛裡;再不容遲疑,愛,動手吧!我在這幾天內決定我的行期,我本想等你來電後再走,現在看事情急不及待,我許就來了。但同時我們得謹慎,萬分的謹慎,我們再不能替鬼臉的社會造笑話,有勇還得有智,我的計劃已經有了。  

    這段英文大意為,「啊,來吧!愛!堅持你的激情,讓我們的愛情獲勝;我們總不能長久受委屈,蒙羞辱。」

    一九二六年二月六日自天津

    眉眉:

    接續報告,車又誤點,二時半近三時才到老站。苦了王麻子直等了兩個鐘頭,下車即運行李上船。艙間沒你的床位大,得擠四個人,氣味當然不佳。這三天想不得舒服,但亦無法。船明早十時開,今晚未有住處。文伯家有客住滿,在

    君不在家,家中僅其夫人,不便投宿。也許住南開,稍遠些就是,也許去國民飯店,好好的洗一個澡,睡一覺,明天上路。那還可以打電話給你。盼望你在家;不在,罵你。

    奇士林吃飯,買了一大盒好吃糖,就叫他們寄了,想至遲明晚可到。現在在南開中學張伯苓處,問他要紙筆寫信,他問寫給誰,我說不相干的,仲述在旁解釋一句:「頂相干的。」方才看見電話機,就想打,但有些不好意思。回頭說吧,如住客棧一定打。這半天不見,你覺得怎樣?好像今晚還是照樣見你似的。眉眉,好好養息吧!我要你聽一句話。你愛我,就該聽話。晚上早睡,早上至遲十時得起身。好在擾亂的摩走了,你要早睡還不容易?初起一兩夜許覺不便,但扭了過來就順了。還有更要緊的一句話,你得照做。每天太陽好到公園去,叫lilia伴你,至少至少每兩天一次!

    記住太陽光是健康唯一的來源,比什麼藥都好。

    我愈想愈覺得生活有改樣的必要。這一時還是糊塗,非努力想法改革不可。眉眉你一定的聽我話;你不聽,我不樂!

    今晚范靜生先生請正昌吃飯,晚上有餘叔巖,我可不看了,文伯的新車子漂亮極了,在北方我所見的頂有taste的一輛;內外都是暗藍色,裡面是頂厚的藍絨,窗靠是真柚木,你一定歡喜。只可惜摩不是銀行家,眉眉沒有福享。但眉眉也有別人享不到的福氣對不對?也許是摩的臭美?

    眉我臨行不曾給你去看,你可以問Lilia、老金,要書七號拿去。且看你,你連Maugham的「Rain」都沒有看哪。

    你日記寫不寫?盼望你寫,算是你給我的禮,不厭其詳,隨時塗什麼都好。我寫了一忽兒,就得去吃飯。此信明日下午四五時可到,那時我已經在大海中了。告訴叔華他們準備燈節熱鬧。別等到臨時。眉眉,給你一把頂香頂醉人的梅花。  

    「奇士林」和後文中的「正昌」均為天津飯館的字號。

    張伯苓(1876—1951),教育家。早年創辦南開中學和南開大學,長期主政兩校。1948年任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

    仲述,即張彭春。他是張伯苓的胞弟。

    范靜生,即范源濂(1877—1928),教育家。早年留學日本,民國初年任教育部次長,至教育總長,後辭職專事生物學研究。

    余叔巖(1890—1943),京劇演員,擅演老生戲。

    即風雅意味。

    七號,指北京石虎胡同七號的松坡圖書館。

    即英國小說家毛姆的《雨》。

    叔華,即凌叔華。

    你的親摩

    二月六日下午二時

    一九二六年二月七日自煙台途中

    眉眉:

    上船了,擠得不堪,站的地方都沒有,別說坐,這時候寫字也得拿紙貼著板壁寫,真要命!票價臨時飛漲,上了船,還得敲了十二塊錢的竹槓去。上邊大菜間也早滿了,這回買到票,還算是運氣,比我早買的都沒有買到。

    文伯昨晚伴我談天,談他這幾年的經過。這人真有心計,真厲害,我們朋友中誰都比不上他。我也對他講些我的事,他懂我很深,別看這麻臉。到塘沽了,吃過飯,睡過覺,講些細情給你聽了。同房有兩位:(一個訂位沒有來)一是清華學生,新從美國回的;一是姓楊,躺著盡抽大煙,一天抽「兩把膏子」的一個鴉片老生。徐志摩大名可不小,他一請教大名,連說:「真是三生有幸。」我的床位靠窗,圓圓的一塊,望得見外面風景;但沒法坐,只能躺,看看書,冥想想而已。寫字苦極了,這貼著壁寫,手酸不堪。吃飯像是餵馬,一長條的算是桌子,活像你們家的馬槽,用具的齷齪就不用提了;飯菜除了白菜,絕對放不下筷去,飯米倒還好,白淨得很。昨天吃奇斯林、正昌,今天這樣吃法,分別可不小!這其實真不能算苦。我看看海,心胸就寬。何況心頭永遠有眉眉我愛蜜甜的影子,什麼苦我吃不下去?別說這小不方便!船家多寧波佬,妙極了。

    得寄信了,不寫了,到煙台再寫。

    爹爹娘請安。

    你的摩摩 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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