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29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3)
    這類話暫且不提,我來講些車上的情形給你聽聽。——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說在這國際車上我獨佔一大間臥室舒服極了不是?好,樂極生悲,昨晚就來了報應!昨夜到一個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長,我怎樣也念不上來。未到以前就有人來警告我說前站有兩個客人上前,你的獨佔得滿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問那和善的老車役,他張著口對我笑笑說:「不錯,有兩個客人要到你房裡,而且是兩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誰!)我說你不要開玩笑,他說:「那你看著,要是老太太還算是你的幸氣,在這樣荒涼的地方,哪裡有好客人來。」過了一程,車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來,果然,房間裡有了新來的行李,一隻帆布提箱,兩大鋪蓋,一隻篾籃裝食物的,我看這情形不對,就問間壁房裡人來了些什麼客人,間壁住了肥美的德國太太,回答我「來人不是好對付的,先生這回怕要受苦了!」不像是好對付的,唉?來了,兩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臉,高的黑臉,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個像老母鴨,一個像貓頭鷹,衣襟上都帶著列寧小照的御章,分明是紅黨裡的將軍!

    我馬上陪笑臉,湊上去說話,不成,高的那位只會三句英語,青臉的那位一字不提,說了半天,不得要領。再過一歇,他們在飯廳裡,我回房,老車役進來鋪床,他就笑著問我,「那兩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的說:「別趣了,我真著急,不知來人是什麼路道?」正說時,他掀起一個墊子,露出兩柄明晃晃上足子彈的手槍,他就拿在手裡,一頭笑著說:

    「你看,他們就是這個路道!」

    今天早上醒來,恭喜我的頭還是好好的在我的脖子上安著。小曼,你要看了他們兩位好漢的尊容,准嚇得你心跳,渾身抖擻!俄國的東西貴死了,可恨!車裡飯壞的不成話,貴的更不成話,一杯可可五毫錢像泥水,還得看崽者大爺們的嘴臉!地方是真冷,決不是人住的!一路風景可真美,我想專寫一封《晨報》通信,講西伯利亞。

    小曼,現在我這裡下午六時,北京約在八時半,你許正在吃飯,同誰?講些什麼?為什麼我聽不見?咳!我恨不得——不寫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那裡看信去!

    志摩三月十八日Omsk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六日自柏林

    小曼:

    柏林第一晚。一時半。方才送C女士回去,可憐不幸的母親,三歲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撮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掛著兩行眼淚等我,好不淒慘;只要早一周到,還可見著可愛的小臉兒,一面也不得見,這是哪裡說起?他人緣倒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殯,說也奇怪,凡是見過他的,不論是中國人德國人,都愛極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淚,沒一個不說的不曾見過那樣聰明可愛的孩子。曼,你也沒福,否則你也一定樂意看見這樣一個孩兒的——他的相片明後天寄去,你為我珍藏著吧。真可憐,為他病也不知有幾十晚不會闔眼,瘦得什麼似的,她到這時還不能相信,昏昏的只似在夢中過活。小孩兒的保姆比她悲傷更切。她是一個四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愛上了一個人,不得回音,足足的癡等這六七年,好容易得著了寶貝,容受他母性的愛;她整天的在他身上用心盡力,每晚每早為他禱告,如今兩手空空的,兩眼汪汪的,連禱告都無從開口,因為上帝待她太慘酷了。我今天趕來哭他,半是傷心,半是慘目,也算是天罰我了。  

    「C女士」指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1920年10月由美國轉到英國劍橋大學繼續留學,同年接妻子張幼儀到英國同住。1921年徐結識了林徽因,瘋狂地向她求愛。林提出徐必須先離婚才能與之相愛。為了贏得林的愛情,徐志摩在妻子生下第二個孩子德生(又名彼得,1922年2月24日生於柏林)後不到一月,於1922年3月與張離婚。兩人離婚後,仍通訊不斷,見面聚會時,也能友好相持。下文所說「三歲的小孩子」即徐的次子德生,1925年因病死在柏林。

    唉!家裡有電報去,堂上知道了更不知怎樣的悲慘,急切又沒有相當人去安慰他們,真是可憐!曼!你為我寫封信去吧,好麼?聽說泰戈爾也在南方病著,我趕快得去,回頭老人又有什麼長短,我這回到歐洲來,豈不是老小兩空!而且我深怕這兆頭不好呢。

    C可是一個有志氣有膽量的女子,她這兩年來進步不少,獨立的步子已經站得穩,思想確有通道,這是朋友的好處,老K的力量最大,不亞於我自己的。她現在真是「什麼都不怕」,將來準備丟幾個炸彈,驚驚中國鼠膽的社會,你們看著吧!

    柏林還是舊柏林,但貴賤差得太遠了,先前花四毛現在得花六元八元,你信不信?

    小曼,對你不起,收到這樣一封悲慘乏味的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生氣我補這句話,因為你是最柔情不過的,我掉眼淚的地方你也免不了掉,我悶氣的時候你也不免悶氣,是不是?

    今晚與C看茶花女的樂劇解悶,悶卻並不解。明兒有好戲看,那是蕭伯納的Jean Darc(《聖女貞德》),柏林的咖啡(叫Macca)真好,Peach Melba也不壞,就是太貴。

    今年江南的春梅都看不到,你多多寄些給我才是!  

    即蜜桃麵包。

    志摩 三月廿六日

    一九二五年四月七日自倫敦

    小曼:

    我一個人在倫敦瞎逛,現在在「採花樓」一個人喝烏龍茶等吃飯。再隔一點鐘,去看john Barrymore的Hamlet。這次到英國來就為看戲。你要一時不得我的信,我怕你有些著急,我也不知怎的總是懶得動筆,雖則我沒有一天不想把那天的經驗整個兒告訴你。說也奇怪,我還是每晚做夢迴北京,十次裡有九次見著你,每次的情形,總令人難過。真的。像C他們說我只到歐洲來了一雙腿,「心」有別用的,還說腸胃都不曾帶來,因為我胃口不好!你們那裡有誰做夢會見我的魂沒有?我也願意知道。我到現在還不曾接到中國來的半個字;怕掉了,我真著急。我想別人也許沒有信,小曼你總該有,可是到哪一天才能得到你的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次來一路上墳送葬,惘惘極了,我有一天想立刻買票到印度去還了願心完事;又想立刻回頭趕回中國,也許有機會與你一同到小林深處過夏去,強如在歐洲做流氓。其實到今天為止我也是沒有想定要流到哪裡去,感情是我的指南,衝動是我的風!  

    即約翰·巴裡摩主演的《哈姆雷特》。

    這是永遠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辦法。印度我總得去,老頭在不在我都得去,這比菩薩面前許下的願心還要緊。照我

    現在的主意是至遲六月初動身到印度,八九月間可回國,那就快樂了。

    我前晚到倫敦的,這裡大半朋友全不在,春假旅行去了。

    只見著那美術家Roger Fry翻中國詩的Arthur Waley。昨晚我住在他那裡,今晚又得做流氓了。今天看完了戲,明早就回巴黎,張女士等著要跟我上意大利玩去。我們打算先玩威尼斯,再去佛洛倫與羅馬,她只有兩星期就得回柏林去上學,我一個人還得往南;想到Sicily去洗澡,再回頭來。我這一時一點心的平安都沒有,煩極了,「先生」那裡信也一封沒有著筆,詩半行也沒有——如其有什麼可提的成績,也許就只晚上的夢,那倒不少,並且多的是花樣,要是有法子理下來時,早已成書了。

    這回旅行太糟了,本來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戈爾一跑,我就沒了落兒,我倒不怨他,我怨的他的書記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來,一面讓老頭回去,也不給我個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同時他倒舒服,你知道他本來是個不名一文的光棍,現在可大抖了,他做了Mrs.Willard的老爺,她是全世界最富女人的一個,在美國頂有名的。這小鬼不是平地一聲雷,腦袋上都裝了金了嗎?我有電報給他,已經四天了,也不得回電,想是在蜜月裡蜜昏了,哪曉得我在這兒空宕。  

    Roger Fry,通譯羅傑·弗賴(1866—1934),英國畫家,以美術評論著稱。

    Arthur Waley,通譯阿瑟·韋利(1889—1966),英國漢學家,漢語和日語翻譯家。

    Sicily,即意大利的西西里。

    Mrs.Willard,威拉德太太,美國富孀,曾贊助泰戈爾實驗農村復興計劃。

    小曼你近來怎樣?身體怎樣?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發病,我的心好像也掉了下去似的。近來發不發?我盼望不再來了。你的心緒怎樣?這話其實不必問,不問我也猜著。真是要命,這距離不是假的,一封信來回,至少的四十天,我問話也沒有用,還不如到夢裡去問吧!說起現在無線電的應用真是可驚,我在倫敦可以聽到北京飯店禮拜天下午的音樂或是舊金山市政所裡的演說,你說奇不奇?現在德國差不多每家都裝了聽音機,就是限制(每天報什麼時候聽什麼)並且自己不能發電,將來我想無線電話有了普遍的設備,距離與空間就不成問題了。

    比如我在倫敦,就可以要北京電話,與你直接談天你說多美!

    在曼殊斐兒墳前寫的那張信片到了沒有?我想另做一首詩。

    但是你可知道她的丈夫已經再娶了,也是一個有錢的女人。那雖則沒有什麼,曼殊斐兒也不會見怪,但我總覺得有些尷尬,我的東道都輸了。你那篇something Childish改好沒有?近來做些什麼事?英國寒傖的很,沒有東西寄給你,到了意大利再寄好玩兒的給你,你乖乖的等著吧!  

    即「孩子氣的東西。」

    摩 四月十日倫敦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七日自佛羅倫薩

    此信在良友版《愛眉小札》中排在原有十一封信的最末,而同年六月二十五日自巴黎一信卻錯插在此信前邊。現按寫信日期順序作了調整。

    小曼:

    W的回電來後,又是四五天了,我早晚憂巴巴的只是盼著信,偏偏信影子都不見,難道你從四月十三寫信以後,就沒有力量提筆?W的信是二十三,正是你進協和的第二天,他說等「明天」醫生報告病情,再給我寫信,只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寄出信,此時也該到了,真悶煞人!

    回電當然是個安慰,否則我這幾天哪有安靜日子過?電文只說「一切平安」,至少你沒有危險了是可以斷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樣?進院後醫治見效否?此時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動否?我都急得要知道,但急偏不得知道,這多彆扭!

    小曼:這回苦了你,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沒有?我想一定有的,因為我在這裡只要上床一時睡不著,就叫曼,曼不答應我,就有些心酸,何況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這場病,我就不應離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是總希望你可以逃過,誰知你還是一樣吃苦,為什麼你不等著我在你身邊的時候生病?

    這話問的沒理,我知道我也不一定會得侍候病人,但是我真想倘如有機會伴著你養病,就是樂趣。你枕頭歪了,我可以替你理正,你要水喝,我可以拿給你,她不厭煩我唸書給你聽,你睡著了我輕輕的掩上了門,有人送花來我給你裝進瓶子去;現在我沒福享受這種想像中的逸趣,將來或許我病倒了,你來伴我也是一樣的。你此番病中有誰侍候著你?娘總常常在你身邊,但她也得管家,朋友中大約有些人是常來的,你病中感念一定很多,但不想也就忘了。

    近來不說功課,不說日記,連信都沒有,可見你病得真乏了。你最後倚病勉強寫的那兩封信,字跡潦草,看出你腕勁一些也沒有,真可憐,曼呀,我那時真著急,簡直怕你死,你可不能死,你答應為我活著。你現在又多了一個仇敵——病,那也得你用意志力量來奮鬥的,你究竟年輕,你的傷損容易養得過來的,千萬不要過於傷感。病中面色是總不好看的,那也沒法,你就少照鏡子,等精神回來的時候,再自己看自己也不遲。你現在雖則瘦,還是可以回復你的豐腴的,只要你生活根本的改樣。我月初連著寄的長信,應該連續的到了,但你的回信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來?想著真急。

    據有人說娘疑心我的信激成你的病的,所以常在那裡查問我;我的信不會丟漏的麼?我盼望寄你的信只有你看見再沒有第二人看,不是看不得,是不願意叫人家隨便講閒話,是真的。但你這回可真得堅決了,我上封信要你跟W來歐,你仔細想過沒有?這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俗語說的快刀斬亂絲,再痛快不過的。我不願意你再有躊躇,上帝幫助能自助的人,只要你站起來就有人在你前面領路。W真是「解人」,要不是他,豈不是我你在兩地著急,叫天天不應的多苦;現在有他做你的紅娘,你也夠放心,我真盼望你們倆一同到歐洲來,我一定請你們喝香檳接風,有好消息時,最好打電報來就可以。B在瑞士,月初或到斐倫翠來,我們許同游歐洲再報告你。盼望你早已健全,我永遠在你的身邊,我的曼。

    摩 五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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