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28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2)
    我在十幾個鐘頭內就要走了,丟開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認我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腸,你也明白我這回去是我精神的與知識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這時期內也得加倍的奮鬥,我信你的勇氣這回就是你試驗,實證你勇氣的機會,我人雖走,我的心不離開你,要知道在我與你的中間有的是無形的精神線,彼此的悲歡喜怒此後是會相通的,你信不信?(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再也不必囑咐,你已經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預知你一定成功,你這回衝鋒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這裡,阿龍,放大膽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負了,再會!  

    散拿吐瑾,一種藥物。

    摩 三月十日早三時

    我不願意替你規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韁子一次拉緊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緊牙齒暫時對一切的遊戲娛樂應酬說一聲再會,你乾脆的得謝絕一切的朋友。你得徹底的刻苦,你不能縱容你的Whims,再不能管閒事,管閒事空惹一身騷;也再不能發脾氣。記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決意等我,回來時一定使你滿意歡喜,這都是可能的;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氣,腔子裡有熱血,靈魂裡有真愛。龍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即「想怎樣就怎樣」。

    再如失望,我的生機也該滅絕了,

    最後一句話:只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自奉天(瀋陽)途中

    方才無數美麗的雅致的信箋都叫你們搶了去,害我一片紙都找不著,此刻過西北時寫一個字條給丁在君是撕下一張報紙角來寫的,你看這多窘;幸虧這位先生是丁老夫子的同事,說來也是熟人,承他作成,翻了滿箱子替我尋出這幾張紙來,要不然我到奉天前只好擱筆,筆倒有,左邊小口袋內就是一排三支。

    方纔那百子放得惱人,害得我這鐵心漢也覺著有些心酸,你們送客的有掉眼淚的沒有?(啊啊臭美!)小曼,我只見你雙手掩著耳朵,滿面的驚慌,驚了就不悲,所以我推想你也沒掉眼淚。但在滿月夜分別,咳!我孤孤單單的一揮手,你們全站著看我走,也不伸手來拉一拉,樣兒也不裝裝,真可氣。我想送我的裡面,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還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車出了站,我獨自的晃著腦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難受,小停也就好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間那晚我離京向西時的情景:那時更淒愴些,簡直的悲,我站在車尾巴上,大半個黃澄澄的月亮在東南角上升起,車輪閣的閣的響著,W還大聲的叫「徐志摩哭了」(不確);但我那時雖則不曾失聲,眼淚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時怎樣的心理,彷彿一個在俄國吃了大敗仗往後退的拿破侖,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叫我不掉眼淚怎麼著?但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你碰破了腦袋都追不著,今晚是向東,向東是迎朝日,只要你認定方向,伸著手膀迎上去,遲早一輪旭紅的朝日會得湧入你的懷中的。這一有希望,心頭就痛快,暫時的小悱惻也就上口有味。半酸不甜的。生滋滋的像是啃大鮮果,有味!

    娘那裡真得替我磕腦袋道歉,我不但存心去恭恭敬敬的辭行,我還預備了一番話要對她說哪,誰知道下午六神無主的把她忘了,難怪令尊大人相信我是荒唐,這還不夠荒唐嗎?你替我告罪去,我真不應該,你有什麼神通,小曼,可以替我「包荒」?

    天津已經過了,(以上是昨晚寫的,寫至此,倦不可支,閉目就睡,睡醒便坐著發呆的想,再隔一兩點鐘就過奉天了。)韓所長現在車上,真巧,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纔我想打電話,我的確打了,你沒有接著嗎?往窗外望,左邊黃澄澄的土直到天邊,右邊黃澄澄的地直到天邊;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著生悶。方才遙望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這又增添了我無限的惆悵。但我這獨自的吁嗟,有誰聽著來?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裡去過沒有?希望沈先生已經把我的東西收拾起來,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兩個手提箱裡,沒有鑰匙,貼上張封條也好,存在社裡樓上我想夠妥當了。還有我的書頂好也想法子點一點。你知道我怎樣的愛書,我最恨叫人隨便拖散,除了一兩個我准許隨便拿的(你自己一個)之外,一概不許借出,這你得告訴沈先生。到少得過一個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這還不是刑罰!你快寫了寄吧,別忘Via Siboria,要不是一信就得走兩個月。  

    即「經由西伯利亞」。

    志摩 星二奉天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自哈爾濱

    叫我寫什麼呢?咳!今天一早到哈,上半天忙著換錢,一個人坐著吃過兩塊糖,口裡怪膩煩的,心裡不很好過。國境不曾出,已經是舉目無親的了,再下去益發淒慘,趕快寫信吧,干悶著也不是道理。但是寫什麼呢?寫感情是寫不完的還是寫事情的好。

    日記大綱

    星一 松樹胡同七號分髒,車站送行百子響,小曼掩耳朵。

    星二 睡至十二時正,飯車裡碰見老韓,夜十二時到奉天,住日本旅館。

    星三 早上大雪繽紛,獨坐洋車進城閒逛,三時與韓同行去長春。車上賭紙牌,輸錢,頭痛。看兩邊雪景,一輪日。夜十時換俄國車吃美味檸檬茶。睡著小涼,出涕。

    星四 早到哈,韓待從甚盛。去懋業銀行,予猶太鬼換錢買糖,吃飯,寫信。

    韓事未了,須遲一星期。我先走,今晚獨去滿洲裡,後日即入西伯利亞了。這次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喘液,少談天,多想,多寫,多讀。真倦,才在沙發上入夢,白天又沉西,距車行還有六個鐘頭叫我幹什麼去?

    說話一不通,原來機靈人,也變成了木鬆鬆。我本來就機靈,這來去俄國真像呆徒了。今早撞進一家糖果鋪去,一位賣糖的姑娘黃頭髮白圍裙,來得標緻;我曉風裡進來,本有些凍嘴,見了她爽性楞住了,楞了半天,不得要領,她都笑了。

    不長鬍子真吃虧,問我哪兒來的,我說北京大學,誰都拿我當學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錢鋪子裡一群猶太人,圍著我問話,當然只當我是個小孩,後來一見我護照上填著「大學教授」,他們一齊吃驚,改容相待,你說不有趣嗎?我愛這兒尖屁股的小馬車,頂好要一個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趕,這滿街亂跳,什麼時候都可以翻車,看了真有意思,坐著更好玩。中午我闖進一家俄國飯店去,一大群塗脂抹粉的俄國女人全抬起頭看我,嚇得我直往外退出門逃走了。我從來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頂紅的真俏皮。尋書鋪,不得。我只好寄一本糖書去,糖可真壞,留著那本書吧。這信遲四天可以到京,此後就遠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搖搖的彷彿不曾離京,今晚可以見你們似的,再會吧!

    摩 三月十二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自滿洲裡途中

    小曼:

    昨夜過滿洲裡,有馮定一招呼,他也認識你的。難關總算過了,但一路來還是小心翼翼的只怕「紅先生」們打進門來麻煩,多謝天,到現在為止,一切平安順利。今天下午三時到赤塔,也有朋友來招呼,這國際通車真不壞,我運氣格外好,獨自一間大屋子,舒服極了。我閉著眼想,假如我有一天與「她」度蜜月,就這西伯利亞也不壞;天冷算什麼?心窩裡熱就夠了!路上飲食可有些麻煩,昨夜到今天下午簡直沒東西吃,我這茶桶沒有茶灌頂難過,昨夜真餓,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來,就只陳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鬆伺候著我,但那干束束的,也沒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曾給我買幾個;上床睡時沒得睡衣換,又得怨你那幾天你出了神,一點也不中用了。但是我決不怪你,你知道,我隨便這麼說就是了。

    同車有一個意大利人極有趣,很談得上。他的鬍子比你頭髮多得多,他吃煙的時候我老怕他著火,德國人有好幾個,蠢的多,中國人有兩個(學生),不相干。英美法人一個都沒有。再過六天,就到莫斯科,我還想到彼得堡去玩哪!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亞這樣容易走,我理清一個提包,把小曼裝在裡面帶走不好嗎?不說笑話,我走了以後你這幾天的生活怎樣的過法?我時刻都惦記著你,你趕快寫信寄英國吧,要是我人到英國沒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幾時搬回家去,既然決定搬,早搬為是,房子收拾整齊些,好定心讀書做事。這幾天身體怎樣?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間斷的吃,記著我的話!心跳還來否?什麼細小事情都原意你告訴我。能定心的寫幾篇小說,不管好壞,我一定有獎,你見著的是哪幾個人,戲看否?早上什麼時候起來,都得告訴我。我想給晨報寫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車裡寫東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懶得寫,可否懇你的情,常常為我轉告我的客中情形,寫信寄浙江硤石徐申如先生。說起我臨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冊,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畫幾朵你看。  

    徐申如,徐志摩的父親。

    金冬心,即金農(1687—1763),清代書畫家「揚州八怪」之一。

    摩 三月十四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自西伯利亞途中

    小曼:

    好幾天沒信寄你,但我這幾天真是想家的厲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閉上眼就回北京,什麼奇怪的花樣都會在夢裡變出來。曼,這西伯利亞的充軍,真有些兒苦,我又暈車,看書不舒服,寫東西更煩,車上空氣又壞,東西也難吃,這真是何苦來。同車的人不是帶著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們在車上多過一天便離家近一天,就只我這傻瓜甘心拋去暖和熱鬧的北京,到這荒涼境界裡來叫苦!

    再隔一個星期到柏林,又得對付她了;小曼,你懂得不是?這一來柏林又變了一個無趣味的難關,所以總要到意大利等著老頭以後,我才能鼓起遊興來玩;但這單身的玩,興趣終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來,我的心裡就不同,那時倒是破釜沉舟的決絕,不比這一次身心兩處,夢魂都不得安穩。  

    「她」,指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當時在柏林留學。

    「老頭」,指印度詩人泰戈爾。他與徐志摩約定在意大利見面。

    但是曼,你們放心,我決不頹喪,更不追悔,這次歐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點子苦算什麼,那還不是應該的。你知道我並沒有多麼不可動搖的大天才,我這兩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來的,要不是私下裡吃苦,命途上顛仆,誰知道我靈魂裡有沒有音樂?安樂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繼續下去,要不了兩年,徐志摩不墮落也墮落了,我的筆尖上再也沒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沒有新鮮的跳動,那我就完了——「泯然眾人類」!到那時候我一定自慚形穢,再也不敢謬托誰的知己,竟許在政治場中鬼混,塗上滿面的窯煤——咳,那才叫做出醜哩!要知道墮落也得有天才,許多人連墮落都不夠資格。我自信我夠,所以更危險。因此我力自振拔,這回出來清一清頭腦,補足了我的教育再說——愛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債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們!小曼,你也得盡你的力量幫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騰,謹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從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絕對不慕榮華,不羨名利,——我只求對得起我自己。

    將來我回國後的生活,的確是問題,照我自己理想,簡直想丟開北京,你不知道我多麼愛山林的清靜。前年我在家鄉山中,去年在廬山時,我的性靈是天天新鮮天天活動的。創作是一種無上的快樂,何況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著——我只要一天出產一首短詩,我就滿意。所以我想望歐洲回去後到西湖山裡(離家近些)去住幾時。但須有一個條件,至少得有一個人陪著我;在山林清幽處與一如意友人共處——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養,保全一個詩人性靈的必要生活,你說是否,小曼?

    朋友像S.M他們,固然他們也很愛我器重我,但他們卻不瞭解我——他們期望我做一點事業,譬如要我辦報等等,但他們哪能知道我靈魂的想望?我真的志願,他們永遠端詳不到的。男朋友裡真望我的,怕只有B.一個,女友裡S.是我一個同志,但我現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侶,給我安慰,給我快樂,除了「她」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問誰要去?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