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27章 附錄  愛眉小札·徐志摩 (1)
    1925年3月3日——1925年6月25日

    1925年6月26日——1931年10月29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自北京

    小曼:

    這實在是太慘了,怎叫我愛你的不難受?假如你這番深沉的冤曲有人寫成了小說故事,一定可使千百個同情的讀者滴淚,何況今天我處在這最尷尬最難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齒的恨,肝腸進斷的痛心呢?真的太慘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麼孽,今生要你來受這樣慘酷的報應?無端折斷一枝花,尚且是殘忍的行為,何況這生生的糟蹋一個最美最純潔最可愛的靈魂。真是太難了,你的四周全是銅牆鐵壁,你便有翅膀也難飛,咳,眼看著一隻潔白美麗的稚羊讓那滿面橫肉的屠夫擎著利刀向著她刀刀見血的蹂躪謀殺——旁邊站著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許在內,不但不動憐惜,反而稱讚屠夫的手段,好像他們都掛著饞涎想分嘗美味的羊羔哪!咳,這簡直的不能想,實有的與想像的悲慘的故事我亦聞見過不少,但我愛,你現在所身受的卻是誰都不曾想到過,更有誰有膽量來寫?我倒勸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 The Obscure吧,那書裡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可同情她,哈代寫的結果叫人不忍卒讀,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將來有機會我對你細講。  

    即《無名的襲德》。

    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實在是沒有一個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還來絕對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去你們的,青天裡白白的出太陽,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涼的!我現在可以放懷的對你說,我腔子裡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的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我如其憑愛的恩惠還能從我性靈裡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盡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裡發現有些許的滋養與溫暖,這也全是你的,你盡量使吧!最初我聽見人家誣蔑你的時候,我就熱烈的對他們宣言,我說你們聽著,先前我不認識她,我沒有權利替她說話,現在我認識了她,我絕對的替她辯護,我敢說如其女人的心曾經有過純潔的,她的就是一個。

    Her heart is as pure and unsoiled as any women』s heart can be;and her soul as noble.現在更進一層了,你聽著這分別,先前我自己彷彿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時我憐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著下來到你身上的,漸漸的我覺得我的看法不對,我不應得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看著你。我站在你的正對面,我的淚絲的光芒與你的淚絲的光芒針對的交換著,你的靈性漸漸的化入了我的,我也與你一樣覺悟了一個新來的影響,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貫徹;——現在我連平視都不敢了,我從你的苦惱與悲慘的情感裡憬悟了你的高潔的靈魂的真際,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現在我只能仰著頭獻給你我有限的真情與真愛,聲明我的驚訝與讚美。不錯,勇敢,膽量,怕什麼?前途當然是有光亮的,沒有也得叫他有。一個靈魂有時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獄裡去遊行,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點著——況且你不是確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歸宿,真想望,實現了你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的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遲疑!

    你要告訴我什麼,盡量的告訴我,像一條河流似的盡量把他的積聚交給天邊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對著和暖的陽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當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給;你要什麼有什麼,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說的一句話——「Fight On」——即使運命叫你在得到最後勝利之前碰著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愛,那時你就死,因為死就是成功,就是勝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同時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認清,再不容絲毫的含糊,讓步犧牲是有的,但什麼事都有個限度,有個止境;你這樣一朵希有的奇葩,決不是為一對不明白的父母,一個不瞭解的丈夫犧牲來的。你對上帝負有責任,你對自己負有責任,尤其你對於你新發現的愛負有責任,你已往的犧牲已經足夠,你再不能輕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黃金光陰。人間的關係是相對的,應職也有個道理,靈魂是要救度的,肉體也不能永遠讓人家侮辱蹂躪,因為就是肉體也是含有靈性的。

    意為:她的心同其他女子的心一樣純潔無瑕;她的靈魂也同其他女子的靈魂一樣高尚。

    意即「搏鬥吧」。

    總之一句話:時候已經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你的心腸太軟,這是你一輩子吃虧的原因,但以後可再不能過分的含糊了,因為靈與肉實在是不能絕對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拋棄她的家,永別她的兒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裡去?她為的就是她自己人格與性靈的尊嚴,侮辱與蹂躪是不應得容許的。且不忙慢慢的來,不必悲觀,不必厭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決不會走過頭,前面有人等著你。  

    意即「力爭自己的人格」。

    Nora,即娜拉,易卜生劇作《玩偶之家》中的女主人公。

    以後的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來,將來或許有用,在你申冤出氣時的將來,但暫時決不可洩漏,切切!

    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自北京

    小龍:

    你知道我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願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個星期來時,我一定絕無顧戀的想法走了完事;但我的胸坎間不幸也有一個心,這個跪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傷,這回的傷不瞞你說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即使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齒忍著些心痛的。這還是關於我自己的話;你一方面我委實有些不放心,不是別的,單怕你有限的勇氣敵不過環境的壓迫力,結果你竟許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該走一百里路也只能走滿三四十里,這是可慮的。  

    徐志摩與陸小曼相愛的事,在陸的丈夫王賡知情以後,二人處於非常尷尬難堪的境地。1925年初正巧泰戈爾寫信給徐志摩,約他去意大利會晤,於是這年3月10日徐就走上了歐游之途。信中所說:「這次想出去……」即指這次旅歐之行,「老翁的信」即指泰戈爾的來信。在徐旅歐期間陸小曼為與徐志摩相愛事,同丈夫及親生父母的矛盾激化,電召徐急歸,徐於1925年7月回國。陸小曼於1926年與王賡離婚,同年10月3日與徐志摩結婚。

    龍呀:你不知道我怎樣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進,怎樣的相信你確有能力發展潛在的天賦,怎樣的私下禱祝有啊一天叫這淺薄的惡俗的勢利的「一般人」開著眼驚訝,閉著眼慚愧——等到那一天實現時,那不僅你的勝利也是我的榮耀哩!聰明的小曼:千萬爭這口氣才是!我常在身旁自然多少於你有些幫助,但暫時分別也有絕大的好處,我人去了,我的思想還是在著,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這回去是補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養,我可以答應你我決不枉費我的光陰與金錢,同時我當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奮,認清應走的方向,做一番認真的工夫試試,我們總要隔了半年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徹的覺悟時,你的生活習慣自然會得改變的,我信F也能多少幫助你。

    我並不願意做你的專制皇帝,落後叫你害怕討厭,但我真想相當的督飭著你,如其你過分頑皮時,我是要打的嚇!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倒是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寫信給我,不是平常的寫法,我要你當作日記寫,不僅記你的起居等等,並且記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給我當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著等我回來時一總看,先生再批分數,你如其能做到這點意思,那我就高興而且放心了。同時我當然有信給你,不能怎樣的密,因為我在旅行時怕不能多寫,但我答應選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純思想給你,總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暫時可以不感覺寂寞,好不好,曼?關於遊歷方面,我已經答應做《現代評論》的特約通訊員,大概我人到眼到的事物多少總有報告,使我這裡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經驗的利益。

    頂要緊是你得拉緊你自己,別讓不健康的引誘搖動你,別讓消極的意念過分壓迫你,你要知道我們一輩子果然能真相知真瞭解,我們的犧牲,苦惱與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費的了。

    摩 三月四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日自北京

    龍龍:

    我的肝腸寸寸的斷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給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給你看,我就不配愛你,就不配受你的愛。我的小龍呀,這實在是太難受了,我現在不願別的,只願我伴著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頭一陣陣的作痛,我在旁邊只是咬緊牙關閉著眼替你熬著,龍呀,讓你血液裡的討命鬼來找著我吧,叫我眼看你這樣生生的受罪,我什麼意念都變了灰了!你吃現鮮鮮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誰去?

    離別當然是你今晚縱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這樣,但轉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當的時刻得硬著頭皮對你說再會,那時你就會舒服了嗎?再回頭受逼迫的時候,就會比醉酒的病苦強嗎?咳,你自己說的對,頂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發洩,不比死悶在心窩裡好嗎?所以我一想到你橫豎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該留這許多人一起喝,人一多就糟,要是單是你與我對喝,那時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體,死也是一體,要哭讓眼淚和成一起,要心跳讓你我的胸膛貼緊在一起,這不是在極苦裡實現了我們想望的極樂,從醉的大門走進了大解脫的境界,只要我們靈魂合成了一體,這不就滿足了我們最高的想望嗎?

    啊我的龍,這時候你睡熟了沒有?你的呼吸調勻了沒有?你的靈魂暫時平安了沒有?你知不知道你的愛正在含著兩眼熱淚在這深夜裡和你說話,想你,疼你,安慰你,愛你?我好恨呀,這一層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這彷彿是你淹在水裡掙扎著要命,他們卻擲下瓦片石塊來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這酒的力量還不夠大,方纔我站在旁邊我是完全準備了的,我知道我的龍兒的心坎兒只嚷著「我冷呀,我要他的熱胸膛偎著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摟著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內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與舒服!」——但是實際上我只能在旁邊站著看,我稍微的一幫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說「不勞費心,這不關你的事,請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

    哼,你不用我管!我這難受,你大約也有些覺著吧!

    方纔你接連了叫著,「我不是醉,我只是難受,只是心裡苦,」你那話一聲聲像是鋼鐵錐子刺著我的心:憤,慨,恨,急的各種情緒就像潮水似的湧上了胸頭;那時我就覺得什麼都不怕,勇氣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話出口什麼事我都干!為你我拋棄了一切,只是本分為你我,還顧得什麼性命與名譽——真的假如你方才說出了一半句著邊際著顏色的話,此刻你我的命運早已變定了方向都難說哩!

    你多美呀,我醉後的小龍,你那慘白的顏色與靜定的眉目,使我想像起你最後解脫時的形容,使我覺著一種逼迫讚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覺著一種美滿的和諧——龍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訣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的最近的邊旁,你最後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龍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你佔有我的愛,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整個兒」。永遠在我愛的身旁旋轉著,永久的纏繞著,真的龍龍,你已經激動了我的癡情。我說出來你不要怕,我有時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去到絕對的死的寂滅裡去實現完全的愛,去到普遍的黑暗裡去尋求唯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藥在近旁,此時你我竟許早已在極樂世界了。說也怪,我真的不沾戀這形式的生命,我只求一個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願欣欣的瞑目;龍龍,你不是已經答應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嗎?我再不能放鬆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這一輩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詩;你完全是我的,一個個細胞都是我的——你要說半個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