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7章 心寄雲嶠 (3)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現在還說什麼?還想什麼?要是事情轉了方面,我變他,他變了我,那時也許讀者能多讀得些好的文章,多看到幾首美麗的詩,我相信他的筆一定能寫得比他心裡所受的更沉痛些。只可惜現在偏留下了我,雖然手裡一樣拿著一支筆,它卻再也寫不出我迴腸裡是怎樣的慘痛,心坎裡是怎樣的碎裂。空拿著它落淚,也急不出半分的話來。只覺得心裡隱隱的生痛,手裡陣陣的發顫。反正我現在所受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了。

    最後幾句話我要說的,就是要請讀者原諒我那一本不成器的日記,實在是難以同摩放在一起出版的(因為我寫的時候是絕對不預備出版的)。可是因為遵守他的遺志起見,也不能再顧到我的出醜了。好在人人知道我是不會寫文章的,所留下的那幾個字,也無非是我一時的感想而已,想著什麼就寫什麼,大半都是事實,就這一點也許還可以換得一點原諒,不然我簡直要羞死了。

    《志摩日記》序

    飛一般的日子又帶走了整整的十個年頭兒,志摩也變了五十歲的人了。若是他還在的話,我敢說十年決老不了他——他還是會一樣的孩子氣,一樣的天真,就是樣子也不會變。可是在我們,這十年中所經歷的,實在是混亂慘酷得使人難以忘懷,一切都變得太兩樣了,活的受到苦難損失,卻不去說它,連死的都連帶著遭到了不幸。《志摩全集》的出版計劃,也因此擱到今天還不見影蹤。

    十年前當我同家璧一起在收集他的文稿準備編印「全集」時,有一次我在夢中好像見到他,他便叫我不要太高興,「全集」決不是像你想像般容易出版的,不等九年十年決不會實現。我醒後,真不信他的話,我屈指算來,「全集」一定會在幾個月內出書,誰知後來固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擊。一年一年的過去,到今年整整的十年了,他倒五十了,「全集」還是沒有影兒,叫我說什麼?怪誰,怨誰?

    「全集」既沒有出版,惟一的那本《愛眉小札》也因為「良友」的停業而絕了版,志摩的書在市上簡直無法見到,我怕再過幾年人們快將他忘掉了。這次晨光出版公司成立,願意出版志摩的著作,於是我把已有「良友」按約收回的《愛眉小札》的版權和紙型交給他們,另外拿了志摩的兩本未發表的日記和朋友們寫給他的一本紀念冊,一起編成這部《志摩日記》,雖然內容很瑣碎,但是當做紀念志摩五十誕辰而出版這本集子,也至少能讓人們的腦子裡再湧起他的一個影子罷!(《愛眉小札》是紀念他的四十誕辰而版的)

    這本日本的排列次序是以時間為先後的。《西湖記》最早,那時恐怕我還沒有認識他;《愛眉小札》是寫我們兩個人間未結婚前的一段故事;《眉軒瑣語》是他在我們婚後拉筆亂寫的,也可以算是雜記,這一類東西,當時寫得很多,可是隨寫隨丟,遺失了不知多少,今天想起,後悔莫及。其他日記倒還有幾本,可惜不在我處,別人不肯拿出來,我也沒有辦法,不然倒可以比這幾本精彩得多。「一本沒有顏色的書」是他的一本紀念冊,是許多朋友寫給他和我的許多詩文圖書,他一直認為最寶貴,最歡喜的幾頁,尤其是泰戈爾來申時住在我家寫的那兩頁,也製版放在一起湊一個熱鬧。我的一本原本放在《愛眉小札》後面的日記,這次還是放在最後,作個附錄。

    此後,我要把他兩次出國時寫給我的信,好好整理一下,把英文的譯成中文,編成一部小說式的書信集,大約不久可以出版。其他小說、散文、詩等等,我也將為他整理編輯,一本一本的給他出版,我覺得我不能再遲延、再等待了。志摩文字的那種風格、情調和他的詩,我這十幾年來沒有看見有人接續下去,尤其是新詩,好像從他走了以後,一直沒有生氣似的,以前寫的已不常寫,後來的也不多見了,我擔心著,他的一路寫作從此就完了麼?

    我決心要把志摩的書印出來,讓更多的人記住他,認識他,這本「日記」的出版是我工作的開始。我的健康今年也是一個轉變年,從此我不是一個半死半活的人,我已經脫離了二十多年來鎖著我的鐵鏈,我不再是個無盡無期的俘虜,以後我可以不必終年陪伴藥爐,可以有精力做一點事情。我預備慢慢的拿志摩的東西出齊了,然後寫一本我們兩人的傳記。只要我能夠完成上述的志願,那我一切都滿意了。

    三十六年二月

    泰戈爾在我家做客——兼憶志摩

    「回憶」!這兩個字早就在我腦子裡失去了意義,□年前,我就將「回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我不想回憶,不要回憶,不管以前所遭遇到的是什麼味兒,甜的也好,悲的也好,樂的也好,早就跟著志摩一塊兒消失了,我腦子裡早就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空虛。什麼是喜,什麼是悲,我都感覺不清楚,我已是一個失去靈魂的木頭人了。我一直是閉門家中坐,每天消磨在煙雲圍繞的病魔中。日曆對我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我從來也不看看今天是幾號或是禮拜幾,對我是任何一個日子都是一樣的,天亮而睡,月上初醒,白天黑夜跟我也是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迷迷糊糊的隨著日子向前去,決不回頭。想一想,二十幾年來,一直是如此的。最近從子叫我為《文藝(匯)月刊》寫一篇回憶志摩的小文,這一下不由我又從麻醉了多年的腦子裡來找尋一點舊事,我倒不是想不起來,我是怕想!想起來就要神經不定,臥睡不寧,過去的愉快就是今日的悲哀。他的一舉一動又要活躍在我眼前,我真不知從何說起!

    志摩是個對朋友最熱情的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我家是常常座上客滿的,連外國朋友都跟他親善,如英國的哈代、狄更生、迦耐脫。尤其是我們那位印度的老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Tagore,1861—1941)同他的感情更為深厚。從泰戈爾初次來華,他們就訂下了深交(那時我同志摩還不相識)。老頭子的講演都是志摩翻譯的,並且還翻了許多詩。在北京他們是怎樣在一塊兒盤桓,我不大清楚。後來老詩人走後不久,我同志摩認識了,可是因為環境的關係,使我們不能繼續交往,所以他又一次出國去。他去的目的就是想去看看老詩人,訴一訴他心裡累積的愁悶,準備見著時就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

    後來因為我患重病,把志摩從歐洲請了回來,沒有見到。但當老詩人聽到了我們兩人的情況,非常贊成,立刻勸他繼續為戀愛奮鬥,不要氣餒。我們結婚後,老詩人一直來信說要來看看我。事前他來信說,這次的拜訪只是來看我們兩人,他不要像上次在北京時那樣大家都知道,到處去演講。他要靜悄悄的在家住幾天,做一個朋友的私訪。大家談談家常,親親熱熱的像一家人,愈隨便愈好。雖然他是這樣講,可是志摩就大動腦筋了。對印度人的生活習慣,我是一點都不知道,叫我怎樣招待?準備些什麼呢?志摩當然比我知道得多,他就動手將我們的三樓佈置成一個印度式房間,裡邊一切都模仿印度的風格,費了許多心血。我看看倒是別有風趣,很覺好玩。忙了好些天,總算把他盼來了。

    那天船到碼頭,他真的是簡單得很,只帶了一位秘書叫Chanda,是一個年輕小伙子,我們只好把他領到旅館裡去開了一個房間,因為那間印度式房間只可以住一個人。誰知這位老詩人對我們費了許多時間準備的房子倒並不喜歡,反而對我們的臥室有了好感。他說,「我愛這間饒有東方風味、古色古香的房間,讓我睡在這一間罷!」真有趣!他是那樣的自然,和藹,一片慈愛的撫著我的頭管我叫小孩子。他對我特別有好感,我也覺得他那一頭長長的白髮拂在兩邊,一對大眼睛晶光閃閃的含著無限的熱忱對我看著,真使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溫暖。他的聲音又是那樣好聽,英語講得婉轉流利,我們三人常常談到深夜不忍分開。

    雖然我們相聚了只有短短兩三天,可是在這個時間,我聽到了許多不易聽到的東西,尤其是對英語的進步是不可以計算了。他的生活很簡單,睡得晚,起得早,不願出去玩,愛坐下清談,有時同志摩談起詩來,可以談幾個鐘頭。他還常常把他的詩篇讀給我聽,那一種音調,雖不是朗誦,可是那低聲的喃喃吟唱,更是動人,聽得你好像連自己的人都走進了他的詩裡邊去了,可以忘記一切,忘記世界上還有我。那一種情景,真使人難以忘懷,至今想起還有些兒神往,比兩個愛人喁喁情話的味兒還要好多呢!

    在這幾天中,志摩同我的全副精神都溶化在他一個人身上了。這也是我們婚後最快活的幾天。泰戈爾對待我倆像自己的兒女一樣的寵愛。有一次,他帶我們去赴一個他們同鄉人請他的晚餐,都是印度人。他介紹我們給他的鄉親們,卻說是他的兒子媳婦,真有意思!在這點上可以看出他對志摩是多麼喜愛。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一件事不妨提一提,就是在一九四九年,我接到一封信,是泰戈爾的孫子寫來的,他管我叫Cmtie,他在北大留學,研究中文,他說他尋了我許久,好不容易才尋到我的地方,他說他祖父已經死了,他要我給他幾本志摩的詩、散文,他們的圖書館預備拿它翻譯成印度文。可巧那時我在生重病,家裡人沒有拿這封信給我看,一直到一九五○年我才看到這封信,再去信北大,他已經離開了,從此失去聯繫。我是非常的抱恨,以後還想設法來尋找他。從這一點也可以證明泰戈爾的家裡人都拿志摩當做他們自己人一樣的關心,朋友的感情有時可以勝過親生的骨肉,志摩這位寄父對他的愛護真比自己的父親還要深厚得多。

    所以在泰戈爾離開我們到美國去的時代,他們二人都是十分的傷感,在碼頭上昂著頭看到他老人家倚在甲板的欄杆上,對著我們噙著眼淚揮手的時候,我的心一陣陣直□酸!恨不能抱著志摩痛哭一場!可是轉臉看到我邊兒上的摩,臉色更比我難看,蒼白的臉,癟著嘴,咬緊牙,含著滿腔的熱淚,不敢往下落,他也在強忍著呢!我再一哭,他更要忍不住了。離別的味兒我這才嘗到。在歸途中,志摩只是□著頭一言不發,好幾天都沒有見著他那自然天真的笑容。過了一時,忽然接到老頭子來信,說在美國受到了侮辱,所以預備立刻回到印度去了,看他的語氣是非常之憤怒。志摩接到信,就急得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到他的身旁。所以在他死前不久,他又到印度去過一次,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會面。

    他在印度的時候大受當地人們的歡迎,報上也時常有讚揚他的文章,同他自己寫的詩□,他還帶回來給我看的呢!他在泰戈爾的家裡住了沒有多久,因為生活不大習慣,那兒的蛇和壁虎實在太多,睡在床上它們都會爬上來的,雖然不傷人,可是這種情□也並不好受,講起來都有點兒餘悸呢!他回來後老是悶悶不樂,對老頭子的受辱的事是悲憤到極點,恨透美國人的蠻無情理,輕視詩人,同我一談起就氣得滿臉飛紅,凸出了大眼睛亂罵。我是不大看見志摩罵人的,因為他平時對任何人都是笑容滿面一團和氣的。誰若是心裡有氣,只要看到他那天真活潑的笑臉,再加上幾句笑話,準保你的怒氣立刻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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