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6章 心寄雲嶠 (2)
    又誰能夠料到今天在你去後我才真的認真的算動筆寫東西,回憶與追悔將我的思潮模糊得無從捉摸。說也慘,這頭一次的序竟成了最後的一篇,哪得叫我不一陣心酸,難道說這也是上帝早已安排定了的麼?

    不要說是寫序我不知道應該如何落筆,壓根兒我就不會寫東西,雖然志摩說我的看東西的決斷比誰都強,可是輪到自己動筆就抓瞎了。這也怪平時太懶的原故。志摩的東西說也慚愧多半沒有讀過,這一件事有時使得他很生氣的。也有時偶爾看一兩篇,可從來也未曾誇過他半句,不管我心裡是多麼的歎服,多麼讚美我的摩。有時他若自讀自讚的,我還要罵他臭美呢。說也奇怪要是我不喜歡的東西,只要說一句「這篇不大好」他就不肯發表。有時我問他你怪不怪我老是這樣苛刻的批評你,他總說:「我非但不怪你,還愛你能時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有半點的『臭美』,因為只有你肯說實話,別人老是一味恭維。」話雖如此,可是有時他也怪我為什麼老是好像不希罕他寫的東西似的。

    其實我也同別人一樣的崇拜他,不是等他過後我才誇他,說實話他寫的東西是比一般人來得俏皮。他的詩有幾首真是寫得像活的一樣,有的字用得別提多美呢!有些神仙似的句子看了真叫人神往,叫人忘卻人間有煙火氣。它的體格真是高超,我真服他從什麼地方想出來的。詩是沒有話說不用我贊,自有公論。散文也是一樣流利,有時想學也是學不來的。但是他缺少寫小說的天才,每次他老是不滿意,我看了也是覺得少了點什麼似的,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我這一點淺薄的學識便說不出所以然來。

    洵美叫我寫摩的《雲遊》的序,我還不知道他這《雲遊》是幾時寫的呢!雲遊?可不是,他真的雲遊去了,這一本怕是他最後的詩集了,家裡零碎的當然還有,可是不知夠一本不。這些日因為成天的記憶他,只得不離手的看他的信同書,愈好當然愈是傷感,可歎奇才遭天妒,從此我再也見不著他的可愛的詩句了。

    當初他寫東西的時候,常常喜歡我在書桌邊上搗亂,他說有時在逗笑的時間往往有絕妙的詩意不知不覺的駕臨的,他的《巴黎的鱗爪》、《自剖》都是在我的又小又亂的書桌上出產的。書房書桌我也不知給他預備過多少次,當然比我的又清又潔,可是他始終不肯獨自靜靜的去寫的。人家寫東西,我知道是大半喜歡在人靜更深時動筆的,他可不然,最喜歡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離不了我。我是一個極懶散的人,最不知道怎樣收拾東西,我書桌上是亂的連手都幾乎放不下的,當然他寫完的東西我是輕意也不會想著給收拾好,所以他隔夜寫的詩常常次晨就不見了,嘟著嘴只好怨我幾聲。現在想來真是難過,因為詩意偶然得來的是不輕易來的,我不知毀了他多少首美的小詩,早知他要離開我這樣的匆促,我賭咒也不那樣的大意的。真可恨,為什麼人們不能知道將來的一切。

    我寫了半天也不知道胡謅了些什麼,頭早已暈了,手也發抖了,心也痛了,可是沒有人來擲我的筆了。四周只是寂靜,房中只聞滴答的鐘聲,再沒有志摩的「好了,好了」的聲音了。寫到此地不由我陣陣的心酸,人生的變態真叫人難以捉摸,一霎眼,一皺眉,一切都可以大翻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還有這一幕悲慘的劇。人生太奇怪了。

    我現在居然還有同志摩寫一篇序的機會,這是我早答應過他而始終沒有實行的,將來我若出什麼書是再也得不著他半個字了,雖然他也早已答應過我的。看起來還是他比我運氣,我從此只成單獨的了。

    我再也寫不下去了,沒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是一陣陣的模糊,傷心的血淚充滿著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紙黑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憶能力不?我若擱筆還不見持我的手!!

    三一、十二、三○

    《愛眉小札》序(一)

    振宇連跑了幾次,逼我抄出志摩的日記。我一天天的懶,其實不是懶!是怕,真怕極了。兩年來所有他的東西我一共鎖起,放在看不見的地方,總也沒有勇氣敢去拿出來看,幾次三番想理出他的信同日記去付印,可是沒有看到幾頁就看不下去了。因為我老是想等著悲哀也許能隨著日子一天天的溶化的,誰知事實同理想簡直不能混合的。這一次我發恨的抄,三千字還抄了三天,病了一天,今天我才知道,等日子是沒有用的。不看,也許腦子的印象可以糊塗一點,自己還可拿種種的假來騙自己。可是等到看見了他那像活的似的字,一個個跳出來,他的影子也好像隨著字在我眼前來回的轉似的,到這時候,再騙也騙不住了,自己也再止不住自己的傷感了,精神上又受不住,到結果非生病不可。所以我兩年來不但不敢看他的東西,連說話也不敢說到他,每次想到他,自己急忙想法子丟開,不是看書就是畫,成天只是麻木了心過日子,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管。

    這本日記是我們最初認識時候寫的,那時我們大家各寫一本,換著看的。在初戀的時候,人的思想、動作,都是不可思議的。他的尤其是熱烈,有許多好的文字,同他平時寫的東西完全不同,我本不想發表的,因為他是單獨寫給我一個人的,其中大半都是溫柔細語,不可公開的。不過這樣流利美艷的東西,一定要大家共同欣賞,才不負它的美。所以我不敢私心,不敢獨受,非得寫出來跟大家同看不可,況且從前他自己也曾說過:「將來等你我大家老了,拿兩本都去印出來送給朋友們看,也好讓大家知道我們從前是怎樣的相愛。等到頭髮白了再拿出來看,一定是很有趣的。」他既然有過意思要發表,我現在更應該遵他的遺命,先抄出一部分,慢慢的等我理出了全部的再付印成一本書,讓愛好的朋友們都可以留一個紀念。

    三月十九日小曼燈下

    《愛眉小札》序(二)

    今天是志摩四十歲的紀念日子,雖然什麼朋友親戚都不見一個,但是我們兩個人合寫的日記卻已送了最後的校樣來了。為了紀念這部日記的出版,我想趁今天寫一篇序文;因為把我們兩個人嘔血寫成的日記在這個日子出版,也許是比一切世俗的儀式要有價值有意義得多。

    提起這二部日記,就不由得想起當時摩對我說的幾句話,他叫我「不要輕看了這兩本小小的書,其中哪一字哪一句不是從我們熱血裡流出來的。將來我們年紀老了,可以把它放在一起發表,你不要怕羞,這種愛的吐露是人生不易輕得的!」為了尊重他生前的意見,終於在他去世後五年的今天,大膽的將它印在白紙上了,要不是他生前說過這種話,為了要消滅我自己的痛苦,我也許會永遠不讓它出版的。其實關於這本日記也有些天意在裡邊。說也奇怪,這兩本日記本來是隨時隨刻他都帶在身邊的,每次出門,都是先把它們放在小提包裡帶了走,惟有這一次他匆促間把它忘掉了。看起來不該消滅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冥冥中也自有人在支配著。

    關於我和他認識的經過,我覺得有在這裡簡單述說的必要,因為一則可以幫助讀者在這二部日記和十數封通信之中,獲得一些故事上的連續性;二則也可以解除外界對我們倆結合之前和結合之後的種種誤會。

    在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說來也十年多了),我是早已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別人結婚了,雖然當時也癡長了十幾歲的年齡,可是性靈的迷糊竟和稚童一般。婚後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兩性的結合不是可以隨便聽憑別人安排的,在性情與思想上不能相謀而勉強結合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一件事。當時因為家庭間不能得著安慰,我就改變了常態,埋沒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熱鬧生活中去忘記我內心的痛苦。又因為我嬌慢的天性不允許我吐露真情,於是直著脖子在人面前唱戲似的唱著,絕對不肯讓一個人知道我是一個失意者,是一個不快樂的人。這樣的生活一直到無意間認識了志摩,叫他那雙放射神輝的眼睛照徹了我內心的肺腑,認明了我的隱痛,更用真摯的感情勸我不要再在騙人欺己中偷活,不要自己毀滅前程,他那種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轉換了方向,而同時也就跌入了戀愛了。於是煩惱與痛苦,也跟著一起來。

    為了家庭和社會都不諒解我和志摩的愛,經過幾度的商酌,便決定讓摩離開我到歐洲去作一個短時間的旅行;希望在這分離的期間,能從此忘卻我——把這一段因緣暫時的告一個段落。這一種辦法,當然是不得已的,所以我們雖然大家分別時講好不通音信,終於我們都沒有實行(他到歐洲去後寄來的信,一部分收在這部書裡),他臨去時又要求我寫一本當信寫的日記,讓他回國後看看我生活和思想的經過情形,我送了他上車後回到家裡,我就遵命的開始寫作了。這幾個月裡的離情是痛在心頭,恨在腦底的。究竟血肉之體敵不過日夜的摧殘,所以不久我就病倒了。在我的日記的最後幾天裡,我是自認失敗了,預備跟著命運去飄流,隨著別人去支配;可是一到他回來,他偉大的人格又把我逃避的計劃全部打破。

    於是我們發見「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那時的環境,還不容許我們隨便的談話,所以摩就開始寫他的「愛眉小札」,每天寫好了就當信般的拿給我看,但是沒有幾天,為了母親的關係,我又不得不到南方來了。在上海的幾天我也碰到過摩幾次,可惜連一次暢談的機會都沒有。這時期摩的苦悶是在意料之中的,讀者看到愛眉小札的末幾頁,也要和他同感罷?

    我在上海住了不久,我的計劃居然在一個很好的機會中完全實現,我離了婚就到北京來尋摩,但是一時竟找不到他。直到有一天在晨報副刊上看到他發表的《迎上前去》的文章,我才知道他做事的地方。而這篇文章中的憂鬱悲憤,更使我看了迫不及待的去找他,要告訴他我恢復自由的好消息。那時他才明白了我,我也明白了他,我們不禁相視而笑了。

    以後日子中我們的快樂就別提了,我們從此走入了天國,踏進了樂園。一年後在北京結婚,一同回到家鄉,度了幾個月神仙般的生活。過了不久因為兵災搬到上海來,在上海受了幾月的煎熬我就染上一身病,後來的幾年中就無日不同藥爐做伴,連摩也得不著半點的安慰,至今想來我是最對他不起的。好容易經過各種的醫治,我才有了復原的希望,正預備全家再搬回北平重新造起一座樂園時,他就不幸出了意外的遭劫,乘著清風飛到雲霧裡去了。這一下完了他——也完了我。

    寫到這兒,我不覺要向上天質問為什麼我這一生是應該受這樣的處罰的?是我犯了罪麼?何以老天只薄我一個人呢?我們既然在那樣困苦中爭鬥了出來,又為什麼半途裡轉入了這樣悲慘的結果呢?生離死別,幸喜我都嘗著了。在日記中我嘗過了生離的況味,那時我就疑惑死別不知更苦不?好!現在算是完備了。甜,酸,苦,辣,我都嘗全了,也可算不枉這一世了。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不死還等什麼?這話是現在常在我心頭轉的。不過有時我偏不信,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切,我倒要等著再看老天還有什麼更慘的事來加罰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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