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3章 代序二:她比煙花更寂寞 (1)
    陸小曼——浪漫孤寂人生

    王映霞

    一九十八年,我和郁達夫寓居於上海赫德路嘉禾裡前弄。徐志摩和陸小曼原來居於環龍路花園別墅十一號,後來搬至福熙路四明村九二三號,這個村因為屬於四明銀行的物業,故名。他家與我們相距僅一里之遙,繞過哈同花園就到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天剛剛黑,圓圓的月亮已經冉冉升起,銀色的光輝傾瀉在屋頂上、馬路上,也傾瀉在手臂一樣伸展著的樹枝上,微弱的路燈反而顯得黯然失色。赫德路上是靜悄悄的,沒有今天這樣熱鬧,行人稀稀落落,車輛更少,難得聽見一二陣汽車的叫聲。我和達夫像散步一樣,踏著月光,向徐志摩的家裡走去。徐志摩經常外出,有時在南京,有時去北平,所以確切地說,那是陸小曼的家,她與母親陸老太太住在一起。

    郁達夫與徐志摩同庚,一九一○年至一九一五年間,兩人是杭州府中學(後改名為杭州第一中學)同班同學,親如手足,因而達夫與小曼也較為熟稔。我過去沒有見過他們,但對於陸小曼的傳聞早已聽得多了。她名眉,江蘇常州人,畢業於北平法國聖心學堂。大家稱她為「東方美人」,面目長得清秀端莊,朱唇皓齒,婀娜娉婷。她是跳舞能手,又能唱一口漂亮的京戲。當時,北京的外交部經常舉行交際舞會,她總被邀參加。她能用法語或英語與外賓交談,口齒伶俐,儀態大方,所以外賓們特別喜歡她。如果舞池裡沒有她的倩影,舉座往往為之不歡。據達夫說,一九二○年,小曼奉父母之命,與王賡結婚,時年僅十七歲。從議婚到舉行婚禮,為期不到一個月,人們稱之為「閃電結婚」,也有人稱之為「開特別快車」。王賡,江蘇無錫人,畢業於清華大學,後留學美國,在西點軍官學校時,與後來被選為美國總統的艾森豪威爾是同班同學。回國後,供職於軍界,有儒將之風。但他有一個缺點,照達夫的說法,他不懂得愛情,不懂得女人的心理,不會談情說愛,不會體貼妻子。因此,他們雖為夫婦,過著共同生活,然而同床異夢,在感情上隔著一堵牆,彼此都得不到幸福。

    一九二四年,陸小曼在交陸場所,一個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徐志摩。他也是跳舞能手,爵士音樂一響,他們就欣然起舞,跳個不停。他們熟練的步伐,優美的姿態,使舞池裡的其他男士顯得「六宮粉黛無顏色」。他們兩人,一個是窈窕淑女,情意綿綿,一個是江南才子,風度翩翩;一個是朵含露玫瑰,一個是首抒情的新詩,乾柴碰上烈火,怎樣會不迸發出愛情的火花?

    關於他們的三角戀愛,上海一些報刊競相刊載,鬧得滿城風風雨雨,成了大家的熱門話題。有人說徐志摩破壞了友人的家庭,有人說陸小曼不守婦道;特別是老夫子梁任公,他是徐志摩的老師,更是深惡痛絕,狠狠地批評了徐志摩一頓,說一個人的幸福不應該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弄得徐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可是同情徐陸兩人的,也大有人在,劉海粟是其中最積極的一個,達夫也站在劉海粟的一邊,口口聲聲在我的耳邊吹風,說什麼「沒有愛情的婚姻應該讓它死亡」,又說什麼「青年男女間有了愛情的萌芽,就應該讓它無拘無束地茁壯成長」。我不大贊成他的說法,認為既然做了夫妻,應該受道德的約束,可是達夫的個性極強,我不便說什麼,只能悄悄地走開,充耳不聞。

    翌年,徐志摩寫信給達夫,高興地告訴他一個好消息,說:由於劉海粟的勸說,小曼與王賡已經「拜拜」,徐陸兩人終於結為秦晉之好。達夫接到來信,興奮異常,連跳帶蹦地走到廚房裡,把信交給我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好事,這是大好之事!」我開玩笑地對他說:「看你高興得這個樣子,好像你自己得到了一個絕代佳人。」他也啞然失笑:「志摩是我的朋友,他結婚了,我應該分享他的喜悅,你說是不是?」

    嬌小玲瓏一美人

    四明村在今天的上海展覽中心的對面,該中心是在哈同花園的廢墟上建築起來的。四明村的一幢幢屋子,屹立如林,每幢都是雙開間,前面是二層樓,後面是三層樓,宏偉壯麗,就當時來說,已經算是上乘的房屋了。陸小曼租了一幢,每月租金銀洋一百元左右。我們是寒傖人家,這個數目可以維持我們大半個月的開支了。

    陸小曼派頭不小,出入有私人汽車。那時,我們出門經常坐黃包車,有時步行,她家裡用人眾多,有司機,有廚師,有男僕,還有幾個貼身丫頭。她們年輕俊俏,衣著入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主人家的小姐呢。陸小姐揮霍無度,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不顧家中需要不需要,不問價格貴不貴,有一次竟買了五雙上等的女式皮鞋。家庭經濟由她母親掌握,她向我們歎苦經,說:「每月至少得花銀洋五百元,有時要高達六百元,這個家難當,我實在當不了。」我聽了,為之咋舌。那時五百多元,可以買六兩黃金,以現在的人民幣來說,要花兩萬元左右。達夫對小曼的揮霍,也表示不滿,暗中對我說:「小曼這樣大手筆,真是害苦了志摩!」志摩的父親徐申如是浙江海寧縣硤石鎮的富商,在當地頗有聲望,擔任硤石商會會長,設有徐裕豐醬園、裕通錢莊、人和綢莊、硤石電燈廠等企業。在他看來,幾百元只是區區之數,九牛身上拔一根毛,但他不滿徐陸的婚姻,在經濟上一刀兩斷,不肯接濟。因此,志摩只得在光華大學、東吳大學、上海法學院、南京中央大學,以至北平北京大學,到處兼課,拚命掙錢,以博小曼的一笑。即使這樣,還要經常欠債,志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而小曼則若無其事,坦然處之。

    我們到了四明村,沒有通報,直登二樓。二樓是他們的寢室,相當寬敞,是一個統廂房,小曼和翁瑞午正在榻上吸煙,志摩沒有在家。翁是徐志摩的好友,會唱京戲,曾任上海江南造船廠會計主任,做房地產生意,嚴格地說,是個掮客,家中相當富有。他是江蘇常熟人,自己不能為文,但喜歡與文化界人士接近,被胡適稱為「自負風雅的俗子」。

    陸小曼見到我們兩位不速之客,趕緊起床招呼,這是我第一次與她見面。她說她是一九○三年陰曆九月十九日生的,比我長四歲。那年我二十四歲,她二十八歲,都處於風華正茂之年。她梳著前劉海,這在當年是一種流行的時髦髮型,穿著一襲銀色的絲綢旗袍,閃閃發光。她說:「我不喜歡濃妝艷抹,也不喜歡花花綠綠的衣服,那太俗氣了。我喜歡穿淡色的服裝。有一次我穿藍布旗袍,得到志摩的稱讚,他說樸素的美有勝於香艷美。」說著,她自己笑了,我們也笑了起來。

    我環視臥室的四周,傢俱全部是紅木的,陳設也極精緻,有古玩,有花卉,有羅漢松,還有文房四寶之類。壁上懸掛著梁啟超的立軸、劉海粟的油畫,也懸掛著小曼自己畫的山水,濃淡滲透,相互掩映。我的眼光掃到煙榻上的燈罩時,停留了幾秒鐘。小曼確是絕頂聰明的人,似有所覺,立刻自我解嘲地說:「吃鴉片煙不是一件好事,我也偶一為之而已。我是多愁善病的人,患有心臟病和嚴重的神經衰弱,一天總有小半天或大半天不舒服,不是這裡痛,就是那裡癢,有時竟會昏迷過去,不省人事。在北平時,曾經住過一年多醫院,簡直把醫院作為我的家了。喝人參湯,沒有用;吃補品,沒有用。瑞午勸我吸幾口鴉片煙,說來真神奇,吸上幾口就精神抖擻,百病全消。」我與她是初交,未便說什麼,只是唯唯諾諾,就算是答覆了。

    婚後生活苦惱多

    在回家的途中,達夫問我對小曼的印象如何?我答:「她確是一代佳人。我對她的印象,可以用『嬌小玲瓏』四個字概括,只是有些蒼白,大概在吸鴉片以前不會這樣吧。」達夫說:「你說得很對,她雖是瓜子臉,但過去還要胖一些。真可惜啊!一個好好的女人吸了鴉片。不是你不喜歡喝酒,就說喝酒不好,喝酒不是壞習慣,凡是吟詩的人都會飲酒。李白不是被稱為酒仙麼?這與吸鴉片根本不同。」接著,他背了李白的一首詩:「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把琴來。」我故意氣氣他,說:「喝酒也是一種不良嗜好!」

    從此以後,我閒來無事,便常到小曼家去玩。我多半在下午去,因為她是把白天當做黑夜、黑夜當做白天的人。每天近午起床,在洗澡間裡摸弄一個小時,才披著浴衣吃飯,所以她的一天是從下午開始的。在下午,她作畫、寫信、會客、記日記;晚上大半是跳舞、打牌、聽戲,過了子夜,才拖著疲倦的身體,在汽車裡一躺,回家了。上海是個不夜城,她過的是不夜的生活。

    我與小曼漸漸熟悉以後,她斷斷續續地說出了婚後生活的苦惱。她說:照理講,婚後生活應該過得比過去甜蜜而幸福,實則不然,結婚成了愛情的墳墓。志摩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所憧憬的愛,是虛無縹緲的愛,最好永遠處於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一旦與心愛的女友結了婚,幻想泯滅了,熱情沒有了,生活便變成白開水,淡而無味。志摩對我不但沒有過去那麼好,而且干預我的生活,叫我不要打牌,不要抽鴉片,管頭管腳,我過不了這樣拘束的生活。我是籠中的小鳥,我要飛,飛向鬱鬱蒼蒼的樹林,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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