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4章 代序二:她比煙花更寂寞 (2)
    志摩的父親徐申如對小曼十分冷淡,甚至不大理睬,這也是使小曼情緒苦悶的因素。徐志摩的元配夫人張幼儀,上海市寶山人,出身望族,一個哥哥叫張嘉森(君勱),是民主社會黨的主席,另一個哥哥叫張嘉璈(公權),是銀行界的鉅子,她本人又是一位賢淑的女子,沉默寡言,才貌雙全。十八歲時與志摩結婚,生有兩子,一名阿歡,學員積鍇;一名彼得,夭折於柏林。一九二二年五月,徐志摩和張幼儀都在德國求學。徐見異思遷,為了追求林徽因,突然向張幼儀提出離婚,說:「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了,還是勞燕分飛吧!」張是個通情達理的女性,深知「強扭的瓜不甜」,也就同意了。

    但是林徽因呢?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拒絕了志摩的求愛,嫁給了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志摩與張離婚後,仍有魚雁往返,友誼還是不錯,公婆對她疼愛如初,視做女兒,如同己出。幼儀空幃寂處,心如止水,立志要把兒子撫養成人。經過三十年的淒涼歲月,徐積鍇終於在美國學成立業,幼儀淺笑一聲,說:「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於是她想到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那時已經五十三歲了,經過舊友余英傑夫婦的介紹,與鄰居醫生蘇記之再婚,隨後遷居香港,轉赴紐約。前幾天,偶見報載,張幼儀於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一日病逝美國。在志摩、小曼、王賡、林徽因一批人中,要算她的壽命最長,享年八十八歲。

    陸小曼當年對我說過:「徐家公婆把志摩與幼儀的離婚,歸咎於我,這是天大的冤枉。他們離婚是在一九二二年,我與志摩相識於一九二四年,其間相隔二年,他們的事完全與我無關,但他們對我不諒解。公公視我如仇人,結婚幾年,還不允許我見婆婆的面。映霞,我是在矛盾中生活,也是在痛苦中生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以最大的勇氣追求幸福,但幸福在哪兒呢?是一串泡影,轉瞬之間,化為烏有。」說著,她落淚起來。我借話來安慰她,但這有什麼用呢?

    大鵬一擊上青天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這是徐志摩的名詩《再別康橋》的末段,誰能料到他竟帶著年紀輕輕的生命,也靜靜地走了呢。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我從菜市場買小菜回來,想告訴達夫今日所買的,都是他喜歡吃的東西。不料達夫在客廳裡憂愁滿面地看報,他一見我,就叫了起來:「哎,志摩死了!」這是不可能的,一個好好的壯年人,怎麼突然去見上帝了呢?達夫把《新聞報》擲給了我,上載:

    「中國航空公司京平線之濟南號飛機,於十九日上午八時,由京(指南京)裝載郵件四十餘磅,由飛機師王貫一、副機師梁璧堂駕駛出發,乘客僅北大教授徐志摩一人擬去北平。該機於上午十時十分飛抵徐州,十時二十分繼續北行,是時天氣甚佳。想不到該機飛抵濟南五十里黨家莊附近,忽遇漫天大霧,進退俱屬不能,致觸山頂傾覆,機身著火,機油四溢,遂熊熊不能遏止,飛行師王貫一、梁璧堂及乘客徐志摩,遂同時遇難。死者三人年皆三十六,亦奇事也。」

    讀了報,我們兩人都發呆了,一動不動,眼睛死盯著報紙,偶爾把臉孔朝天花板望望,誰也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兒,達夫告訴我志摩離上海那天和小曼吵架的情景。十一月十二日徐從北京回到上海,苦口婆心地勸小曼戒鴉片。「眉,我愛你,深深地愛著你,所以勸你把鴉片煙戒掉,這對你身體有害。現在,你瘦得成什麼樣子,我看了,真傷心得很,我的眉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小曼聽了,大發雷霆,隨手把煙槍往徐志摩的臉上擲去。志摩趕忙躲開,幸未擊中,金絲眼鏡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他一怒之下,離開上海到了南京,又搭機北上。

    我聽了達夫的敘述,不覺脫口而出:「這件事情,應該怪小曼。志摩在北京大學教書,家卻在上海,他平均每月總要在北平與上海之間奔波一次,是夠苦的了。」達夫慘兮兮地說:「他們的事複雜得很,弄不清楚,專怪小曼也失之過偏。我倒讚賞小曼母親的話,說得比較公允,叫做『志摩害了小曼,小曼也害了志摩』。」

    下午,我換上素色的旗袍,與達夫一起去看望小曼。小曼穿了一身黑色的喪服,頭上包了一方黑紗,十分疲勞,萬分悲傷地半躺在長沙發上,見到我們,揮揮右手,就算是打招呼了,我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在這場合,說什麼安慰的話,都是徒勞的。沉默,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小曼蓬頭散髮,大概連臉都沒有洗,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個年頭。

    小曼的媽媽從三樓下來,同我們輕聲地搭腔。她說,昨天接到惡訊的電報,小曼一夜沒有睡,嚎啕大哭了很久,直到眼淚流盡了,才停止了哭泣。小曼聽見我們細語,又抽煙了起來,淚流滿面。我們說了幾句多餘的話,便走了出來。

    徐志摩的遺體從出事地點運到上海後,在萬國殯儀館舉行大殮,並在靜安寺設奠。文藝界人士舉行盛大的追悼會。達夫前往參加,回來對我說:「死,總是一件可悲的事情,而志摩之死極盡哀榮,大廳裡人山人海,輓聯掛滿了牆壁,花圈從靈堂一直放到天井裡。我將來死時能有這樣場面,死也瞑目了。」達夫又說:小曼的輓聯寫得很得體,不知出於何人手筆。它是這樣寫的:

    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復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

    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

    達夫送了兩副輓聯,其中一副是我外祖父王二南的弟子陳紫荷代擬的:

    新詩傳宇宙,竟爾乘風歸去,同學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華表托精靈,何嘗化鶴重來,一生一死,深閨有婦賦招魂。

    另一副是由達夫自己寫的,後來被選入了《郁達夫詩詞選》,曰:

    兩卷新詩,二十年舊友,相逢同是天涯,只為佳人難再得;

    一聲河滿,九點齊煙,化鶴重歸華表,應愁高處不勝寒。

    自古紅顏多薄命

    志摩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以後,我與小曼仍然時有來往,她依舊住在四明村,不過達夫去的機會少了。小曼是愛志摩的,始終愛志摩的。他飛昇以來,小曼素服終生,我從未見到她穿過一襲有紅色的旗袍,而且閉門不出,謝絕一切比較闊氣的賓客,也沒有到舞廳去跳過一次舞,這對素來在交際場中討生活的小曼,是難能可貴的。在她的臥室裡懸掛著徐志摩的大幅遺像,每隔幾天,她總要買一束鮮花獻給他。她對我說:「艷美的鮮花是志摩的象徵,他是永遠不會凋謝的,所以我不讓鮮花有枯萎的一天。」

    這時,她振作起來了,天天作畫,而且畫得越來越好。從前在北平的時候,她曾經拜劉海粟為師,學過一陣子畫,可時作時輟。她是一個任性的人,興趣來時,連忙拿起畫筆,畫到中途,興趣沒有了,便把畫筆一丟,所以她的畫室裡藏有許多沒有畫完的畫。

    後來,小曼又請賀天健和陳半丁教畫,汪星伯教她作詩。她才華橫溢,絕頂聰明,能背出唐代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的許多古詩。她特別喜歡白居易的「長恨歌」,把其中的兩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用正楷寫了下來,放在玻璃板下。我知道她的用意,在於思念志摩。她畫的中國山水,筆觸細膩,寓意深遠,居然自成一格,得到畫家們的讚許。

    可是陸小曼離開不了翁瑞午,甚至與翁公開同居。小曼本來就不講究打扮,平日只是淡掃娥眉而已。此時,把自己糟蹋得厲害,牙齒全部脫落,沒有鑲過一隻,已經成為一個骨瘦如柴的小老太婆了。翁瑞午還是非常愛她,變賣古董字畫來繳納他們兩人的阿芙蓉稅。

    對於小曼與翁瑞午的關係,徐志摩生前就有了發覺。陳定山在《春申舊聞》中說:「志摩有一套哲學,是說:男女間的情與愛是有區別的,丈夫絕對不能禁止妻子交朋友,何況鴉片煙榻,看似接近,只是談情,不能做愛。所以男女之間,最規矩、最清白的是煙榻,最曖昧、最嘈雜的是打牌。」

    一九三三年春,我和達夫離開上海,移居杭州,無法再與小曼來往,也沒有通過信。抗戰期間,我飄泊不定,時而武漢,時而福州,時而新加坡;與郁達夫分手後,我一下定居於重慶。日本扯起白旗,我就來到上海。解放後的某一天,我在善鍾路上閒逛。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陽光把街旁的法國梧桐在地上勾繪了長長的黑影,馬路上是亂哄哄的。在喧嘩的市聲裡,我忽然聽見一個尖銳的叫聲:「映霞!」我呆了一會兒,仔細一看,原來是陸小曼。久別重逢,倍覺親切。善鍾路與四明村相距不遠,我便跟著她到那裡去坐一會兒。

    小曼比以前胖了一些,「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還是一個美人的輪廓。她告訴我二十年來的經過。她說:「過去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場噩夢,甜酸苦辣,樣樣味道都嘗遍了。如今,我已經戒除了鴉片,不過母親謝世了,翁瑞午另有新歡了,我又沒有生兒育女,孤苦伶仃,形單影隻,出門一個人,進門一個人,真是海一般深的淒涼和孤獨。像你這樣有兒有女有丈夫,多麼幸福!如果志摩活到今天,該是多麼美啊!」隔了一會兒,又說:「幸而生活還安定,陳豪市長聘我為上海市文史館館員,後調為市人民政府參事,上海畫院又聘我為畫師。我只好把繪畫作為我的終身伴侶了。」後來,聽說她於一九六五年四月二日病逝在華東醫院,一代佳人,從此香消玉殞,得年六十二歲。我沒有接到訃聞,未去送殯,至今仍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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