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花夢一朵 第2章 代序一:我所認識的徐志摩和陸小曼 (2)
    「我和她認識才兩年多,現在已經不能自拔了。」

    「你和幼儀之間的關係呢?」我問。

    「我和幼儀也是強撮合的。這一點,她哥哥歆海最清楚。」他說。

    的確,張歆海和志摩始終融洽無間,他是能理解和體諒志摩與小曼的。因此,他一直秉公而論,不加諱言。志摩也一直感激他。

    志摩於是詳細地介紹了與小曼相識到相愛的過程,他特別提到在他出國時小曼寫的日記:「這是很有感情的散文詩,充滿著對我的感情。我曾幾次很想忘掉她,但已經忘不掉了。」他要我想想辦法。

    我起初很為難,因為三角中人,都是風雲人物。可是,他再三說,「這樣下去,小曼是要愁壞的,她太苦了,身體也會垮的。」其實,他自己也正是如此。

    這句話打動了我。我自己也是為了婚姻自由逃過婚的。當時,以反封建為己任的我,正當25歲,血氣方剛,看到好友如此痛苦,我終於答應去試試。

    小曼母親聽完我的敘述,她歎息道:「我們何嘗不知道。可是因為我們夫婦都喜歡王賡,才把親事定下來的。我們對志摩印象也不壞,只是人言可畏啊!」

    我就提出許多因婚姻不自願而釀出的悲劇。並且希望長輩要為兒女真正的幸福而做出果斷的抉擇。

    老太太是有學問的人,豈有不能體會的?最後,她答應說服王賡。我們就商定,我陪她們母女去上海,由她出面找王賡,我再出馬。當時王賡正好在滬公幹。

    當我決定陪小曼母女去上海時,志摩高興得像個孩子,他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說:「志摩,你不要想得太樂觀,這件事不是簡單的。」

    志摩說:「只要你肯用心去辦,準能辦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動身那天,胡適之,陶孟和等朋友陪志摩來送我,還有不少北京的學者教授,以及閨閣名媛等來相送小曼母女。想不到小曼一個倩倩少女,竟有那麼多社會名流來送行,我悄悄地對志摩說:「你能得到這樣一位情人,實在福分不淺!」志摩嚴肅地說:「我在與命運之神搏鬥之中!」有趣的是,當我們到上海還未立定腳跟,志摩又追隨到了上海。當時,他說是和我討論學術的事,其實,還是緊盯小曼不放。

    那時,我從來未做過婚姻上撮合的事,這次也是「逼上梁山」。到上海第三天,我就在「功德林」設案請客。「功德林」是著名的素菜館,顧名思義,原是佛教界結緣之處。後來主事者並不局限在素食,並且有意在經營和環境佈置上力求雅致,不同於那些酒肉充盈,喧鬧不已的飯店。因此,當時的知識界,尤其是文化界人士,都喜歡到這裡來飲宴,一是清淨和安靜,二來菜餚可口,同時這「功德林」三字頗有吸引力。我借此請客,亦有一番功德的意思。雖然功德能否圓滿,起初還不敢樂觀。

    我請的主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賡外,還有歆海、唐瑛和楊銓(杏佛),同時還請了李祖德,唐瑛的哥哥唐腴廬。志摩既是客位,又幫我張羅,亦有半個主人的地位。但是我盡量不使他太突出,以免使王賡不快,反壞了大事。這一桌酒席,充滿了戲劇性。由於人物關係複雜,各人心事不同,因此人物性格和人物之間的性格衝突,也格外鮮明而強烈。那時候,要是有位小說家或劇作家來搜集素材,是很精彩的。志摩原來是巴望我舉行這次活動的,但是臨場未免緊張。因為志摩生性忠厚,他雖然狂熱和戀著小曼,非小曼不能自拔,但是他畢竟是個篤誠君子,雖然明知小曼與王賡之間並無真誠的感情,這是他與小曼熟識後就早已清楚的事,但是要在這個時候,要他公然從王賡的手裡奪走他名分已定的妻子,作為20世紀初的中國文學家,頭腦裡的封建主義束縛總不是那麼容易衝破。

    當然,我們的女主角陸小曼的心情更不平靜了。小曼在當時來說,確是個嶄新的新時代女性。她的外形給人以羅曼蒂克的印象,但是她並非生性浪漫,尤其對王賡,她雖然始終缺乏綿綿情意,但是一直對他懷著三分敬意。聰明美慧的小曼,此刻自然對王賡的心情有深刻的體會,尤其是涵養甚深的小曼,在這種場合,絕對不會使王賡有難堪的感覺。她從容自如,儀態萬方地坐在母親身邊,既有些靦腆,又有些矜持,她的任務是:既使王賡不覺得尷尬,更不能讓志摩有得意忘形的舉止。我真從心底裡佩服小曼!她處理得竟那麼妥帖。

    我開始斟酌自己的話題,因此稍稍有點沉默。這時候,張歆海忍不住了:「海粟!你這『藝術叛徒』又要搞啥花樣了?」

    張歆海這句話提醒了我。我就在祝酒時以反封建為話題,先談人生與愛情的關係,又談到伉儷之情應建築在相互之間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礎上。王賡也是極聰明的,他終於覺察到我的用意,和這席宴會的宗旨。他終於舉杯向我、向志摩,向其他人,自然也向小曼,說:「願我們都為自己創造幸福,並且為別人幸福乾杯!」

    宴會後,王賡推托有事,要小曼隨老太太回去,他先走了。後來,我不知道她們母女怎樣同王賡說的,但是據說王賡終於同意解除婚約。說到王賡,我很敬重他。事後,他在私下曾對我說過:「我並非不愛小曼,也並不捨得失去小曼。但是我希望她幸福。她和志摩兩人都是藝術型人物,一定能意氣相投。今後作為好朋友,我還是可以關心他們。」果然,說到做到,王賡一直如此,直到他後來赴美深造,病逝於開羅。這位正直、善良,能推己及人和捨己為人的男子漢,一直使我懷念。

    得到王賡的同意,陸太太才向陸先生講明。陸先生是有名望的讀書人,他起初自然不贊成,認為有辱家聲。但是王賡都已經同意了,他反對有什麼用?何況徐志摩也是他所喜歡的青年。他最後搖搖頭說:「我不管,你們自己闖的禍,自己收場!」小曼高興極了,她終於擺脫了這樁婚事,得到了自由。她噙著興奮的淚花對我說:「海粟先生,謝謝你,為我們創造新的生活出了大力!」勇敢的小曼自然要創造新的生活,她的理想自然和她本人一樣美好。但是現實生活使她的美好願黯淡了……

    首先是志摩的父親大為反對志摩和小曼的婚事。他認為這是一件有辱門第的事情,因此後來雖然經過我們多方的斡旋,他勉強收了成命,但是對志摩夫婦的感情卻很淡薄了。志摩婚後,夫婦倆就被嚴父禁錮在老家硤石,不許出來,並且給以極微薄的生活費。老太爺始終不去,也一直不見新媳婦。自負和自尊的小曼第一次受到這樣出乎意外的打擊,因此,新婚不久,她得了肺病。

    志摩在1926年10月15日、26日,和十一月初三自硤石給我的信中說道:「小曼身世可憐,此後重新做人,似亦不無希望,天無絕人之路,於此驗爽。」「猥處鄉陬,報亦不看。曼亦安居甚曠適,惟近日病眼,不能書寫,甚盼兄能賁臨,相與共數晨夕,圍爐煮茗,並抒衷曲……」「曼日來不爽健,早晚常病,以此生愁。天時又寒,令人不歡。足下所謂『熱度』固矣,可以救寒(按:我曾對他們講過:愛情是心靈的熱火,可以改變他們的生活狀態),未能阻病奈何!」

    這三封信都是志摩寫的,但小曼的情狀,活現紙上。我覺得難受。灑脫的徐志摩,竟如此為窮愁而哀訴,豪情的小曼,竟對我緘默起來。她非不能作書,是不願作,因無話可說。我自然盡力周濟一點。他夫婦再三邀我去硤石小住,我知道盛情可感,但是他們飲食難備。我終於去了一次,卻常要志摩來滬,讓他帶點吃用去慰小曼,志摩在1927年2月15日,從上海返硤石後,來信說:「自昨空手枵囊而去,飽腹滿載以歸,幸運何似!」

    不久,我就出國了。因為國民黨「清共」,「四·一二」後,不僅進步文化人橫遭誣攀比附,連我這個落拓畫家也因為有一些信仰馬列的朋友,被暗中調查起來。國事蜩螗,政事混亂,空氣自然沉悶,我就和幾個朋友到了巴黎,心裡常惦念著局處鄉間的志摩和小曼。但是,他們的生活益發窮愁了。當初小曼在北方時,名滿京華,揮金如土,如今生活艱難,化妝品和生活用品都不周全了。使我最不忍的,是1930年7月8日,志摩代小曼寫的一封信中寫了這樣一段:「前托梁君代買廉價小綢帕,但不知如何?……小曼仍要綢絲帕PonMarehe的,上次即與梁君同去買的。可否請兄代墊付……另買些小帕子寄來。小曼當感念不置也。」

    12月10日,他回信中說:「此間生活,如蹈大澤,無可攀援,費容支撐,且為奈何。……小曼得帕如小兒得餅,極快樂,囑代謝,想是夫人之惠也。」

    我不忍再抄舊信,也不忍再敘述小曼與志摩結合後的不幸處境了。總之,小曼這樣一位曾震動了20世紀20年代中國文藝界的「普羅米修斯」(郁達夫語),效文君而下嫁相如,但是家庭的壓力更加上志摩事業上的不如意,內憂外患,使他們婚後的生活並不甜蜜。志摩是我的摯友,在文學上,人品上我是極推崇他的,但是他性格上的懦弱,還有一點中國封建社會中形成的讀書人的軟弱和天真,使他未能幫小曼和自己衝破封建衛道士的精神桎梏,是我所感到遺憾的。志摩不幸早逝。至於陸小曼,在徐志摩逝世後,也離開了徐家。後來她又結婚了,一直在上海教書和賣字畫。60年代初,她因沒有得到人民政府的妥善安置,貧病交加。這時候,毛澤東主席到上海視察工作,問起陸小曼。聽說她患病無力求醫,就對上海有關方面說:「陸小曼,也是文化界老人了嘛!20年代是頗有名的,要適當安置。」上海就給她安排到上海文史館當館員。有了這個頭銜,她就可以進華東醫院就醫了。

    那時,我適巧也住在華東醫院,意外地與小曼相遇了。故人相見,不勝感慨。不料第二年,這一代才女,曠世美人,終抑鬱而死。當時她還不到70歲。小曼留下許多詩文、小說、繪畫,都是極有靈氣,極有成就的。尤其在她30歲以後,更是窮愁而後工。我很希望海內親朋能將她的遺作搜集整理成書。

    回想起志摩和小曼的這段往事,我總覺得不平。有些人自稱是男子漢大丈夫,要討一個名門之女做妻子,第一步就要反封建、反門第、反世俗偏見,否則嬌妻不能到手。但是一旦嬌妻到手,就又無形中露出封建的面目,不許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有「越軌」的社會生活,但對別人的妻子和女兒,可以染指,更可以任意貶誣。陸小曼離開王賡改嫁徐志摩後,當年在北京把她捧為天人,以一睹芳顏為快的名人雅士們,立即變成武士和猛士,對小曼大張撻伐。好像當年卓文君不嫁給別人而嫁給司馬相如,這些「別人」們就大罵文君「私奔」和「淫奔」,詆毀她當爐賣酒等於賣笑和賣身(天曉得,如果真有一個美艷的少女當爐向他賣笑,也許是不反對的)!此時我想起數年前在北京看過一個話劇,裡面有個勇敢的少女揭露她未婚夫的心中隱私說,「為什麼你們很願意看別人未婚妻的大腿,而不肯讓別人在舞蹈節目中看到自己未婚妻的大腿呢?」我頓時想到小曼。可敬可愛的陸小曼,當年就是在那些自以為反封建實際上封建得可以的文人雅士們唾沫中遭際不幸的。

    現在,小曼已早作故人,她的丰采和文采,她的豪情和柔情,都變做一抔黃土,滿目蒿草了。處在20世紀80年代的我們,將如何對待今天的陸小曼?將用什麼態度來支持和幫助嶄新的陸小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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