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55章
    「這麼說,我對哲學、對文學,乃至對政治都是沒有天賦的了。」趙莉娜特意把政治在龔天賜面前提出。

    「我認為天賦是天生具有的某種才能、氣質,一個人有一種特殊的才能已經是很了不得。至於其它的才能在某一個人身上當然還會有的,但不能算是特殊的天賦。」

    趙莉娜不再與他爭論天賦的命題,她微笑著一聲不響,但顯然沒有被龔天賜說服。兩人都沉默著……他也知道自己的理論是蒼白的,甚至像在玩文字遊戲。過了一會,他口氣緩和了一些,接著說:

    「我不知道你和你的母親是怎麼想的?但在你所接觸過的熟人中,他們都認為放棄歌唱損失太大,也使我們大家很失望。」

    「你也以為是這樣嗎?」

    「我認為,音樂在你至少比哲學可以充實你的生命,更適於你自身的發展。」

    「不盡然。」

    趙莉娜冷漠的回答使龔天賜為之愕然。他說了這麼多話,有的蒼白無說服力,有的又似乎在教訓人。他想,這些是不是她都接受不了?於是他改變了一種談話方式,從學習方法上,從關心的角度與她交談。

    「你是不是在學習音樂中遇到了什麼困難?發現最近對於歌唱的訓練進步太慢而厭倦學習。」

    趙莉娜在沉思著沒有回答。

    「這是任何學習中都會遇到的『高原』阻力,只要突破了這『高原』階段,學習就會順利的多了。」龔天賜怕她嫌他是老生常談,不願再聽,故又特別強調地說,「這話我可能已說過多次了,不過今天我還要說。每種學習都有這個階段,許多人常常到了這個階段,就會出現學習的興趣減退,學習的成績停滯不前,故而見異思遷。藝海放舟需要百折不回的精神。沒有這種精神,就是你現在放棄了歌唱去學哲學,將來也會遇到這個「高原」階段。那時你怎麼辦?難道你再改變學習科目了?」

    「我不想與你爭論你的『高原』理論。」她接著很坦誠地說,「我總覺得你們對學習的看法與我不一樣。為什麼學一點音樂,你們就希望我成為歌唱家;為什麼讀一點哲學書,你們就希望我成為哲學家。這是不是功利主義在人們頭腦裡作祟呢?真使人太可怕了。」

    「這個……這並不能這樣說……這因為在你身上,所表現有一種音樂天才。」龔天賜又不知道該如何來說服她了,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了。「再說,你對大家也有這個責任。」

    「我不知道這是你恭維我的話,還是對我的侮辱?」趙莉娜面有慍色,她卻心平氣和地說,「在人類社會裡,父母,家庭,朋友,社會,永遠把人綁在許多責任上,許多名義上,叫人為它犧牲……我不愛這種被綁上的責任。我愛唱歌,是因為唱歌能使我心靈有一種陶冶與昇華的快樂;我學哲學是因為哲學能引我思考一些比較永久的存在,想得比較廣遠,比較細微與根本的問題;我關心當前的戰爭時局,是因為我的身上流著兩個民族的血;我反對戰爭,是希望中日兩國人民象爸爸、媽媽一樣的和睦相處。」

    「人活著是應該對別人、對社會都要負一些責任。」龔天賜似乎又覺得他在說教起來,便改口說:「歌唱對於你,是一個事實存在的天才,並不是虛無的一個名聲誘惑。」

    「這事實假如是存在,那不過是是我的嗓音比別人深厚一點,音質甜美一些。這同那些臂力過人的大漢有什麼不一樣?」趙莉娜今天好像準備好,要與龔天賜辯論一番似的,她振振有詞一口氣連下去接著說,「人就是人,不是任人去塑的材料,你和你的朋友們,也包括我的媽媽,都叫我不要辜負這份歌唱天才,好好學習,努力練習,只不過是為了將來在辦音樂會時去侍候一群人。這同早些年,在南美的那些莊園主們所養的一個個臂力過人的黑奴,整天為他們做苦力,讓他們享受有什麼兩樣呢?」

    「你這說法失之偏頗。」龔天賜變得嚴肅起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應該盡量使這個世界變得完美,我們只有對社會有所貢獻,我們才有資格在社會裡享受。中國有句古話,『仁者愛人,什麼是愛?愛就是奉獻,有許多人把他們的智慧、力量,天才奉給我們,我們也應該把自己的智慧、才能奉獻給他們。我們、你們和他們都同屬於一個社會,都共有著一個社會,只有大家都來為社會作奉獻,這才有社會的進步。過去人類的祖先給了我們許多美好的創造,才有今天的社會文明和人類之愛。今天的我們也應該有更多、更美的創造奉獻給社會,留給人類的未來。如果一個人不想對社會奉獻,只想著向社會索取,到後來就會是擄奪。現在德國的希物勒,意大利的墨索里尼,還有日本國的法西斯強盜們,他們都是這樣。不過,他們不會長久,他們是人民的罪人,社會的罪人,歷史的罪人……

    「你說得對極了。我們應該把自己的智慧奉獻社會……如果一個人不想對社會奉獻,只想著向社會索取,到後來就會成為法西斯,成為人民的罪人,成為社會的罪人,成為歷史的罪人……」趙莉娜似乎比龔天賜講得還要激動,但並沒有接受他的批評,以無可辯駁的事實又說,「難道只有歌唱才能奉獻給社會?學習哲學、關心政治就不能對社會作出奉獻?以我看,那些拿起槍上前線,保衛中華國土的人,才是對中國人民,對社會作出真正奉獻的人。」

    龔天賜不再響了,不知是在反思他的話又走了題,還是在分析他這番話是否又扯到有關政治的道理上了。他一邊抽著煙,一邊觀察她的神情。不知過了多久,她好像又激動起來,並以批駁地口氣說:「這麼說人是不該有自己的獨立性的,從小服從父母,後來服從老師,再後來就服從朋友、服從社會。一個人從一生下來就是服從,服從,服從……就這樣一直服從下去。最後就沒有一點自我了!」

    「這……這個……」龔天賜忽然發現自己的態度侵犯了她的個性了,他很歉疚。於是,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柔地向她解釋,「我怎麼能干涉你的興趣和個性呢?趙小姐,我所以同你談這些,實在是因為你母親為你太傷心了,朋友們也為你太可惜了。而我另外還有一個內疚,就是你對於哲學和政治的興趣是我誘發的。假如因此破壞了你歌唱的前途,影響了你們母女的和睦,我的罪行是可怕的。」

    趙莉娜這下不說話了。她看著剛剛煮開的咖啡,站起來走到桌子邊關了電開關,她給他先斟了咖啡,然後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沉默地望著她,他目光裡充滿著哀求與期待。她又給他和自己的杯裡添加了牛奶和糖,她攪著自己的咖啡杯子,望著牛奶與咖啡慢慢的混合溶解,杯中旋轉著棕、白兩色的園圈,棕色慢慢變淡,最後變成了金黃色。她這才微微抬起頭來,手仍在不很自在的撫弄著胸前的服飾,眼睛柔情的看著他。

    「這怎麼能怪罪你呢?」她反安慰起他來,「這是因為歌唱已經填不滿我心靈的空虛,我時常感到有種說不出的寂寞。所以,我對歌唱也就感到乏味。只有在我讀完一本哲學書的時候,我思索其中所讀到的問題有了收益,我才感到生命的價值。其實我的變化……並非是你造成的。」

    她差點說出了蜜貝貝與她正在進行的秘密工作,那將造成極壞的後果。她實在不願看到龔天賜那種自責的樣子,她對他確實有種說不出的情感糾葛,也許是尚未成熟少女的意亂情迷,差一點讓她犯了政治上的錯。幸好在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時候,她改了口。

    「莉娜,你……是真的嗎?」

    趙莉娜點點頭,眼睛仍在注視著龔天賜,眼眶裡似乎有點濕潤潤的。他沒有勇氣再看她,避開了她的視線也沉默了。他倆都沉默著,過了許久許久……龔天賜想起自己的任務,他還想再進行一次努力,完成趙太太的委託。

    「我很奇怪,一個會唱歌的人,不願意用自己的歌聲發洩心頭的煩悶。」龔天賜婉轉地說。「我現在心裡不是煩悶,而是覺得為難,而且很矛盾。」趙莉娜有種不被人理解而委屈似的又說,「即使有煩悶,那也是一瞬間的事,有了矛盾的心情……我一時無法解決,很為難,這才是我真正的病症。」

    「那為什麼不把你心中的矛盾說出來,讓我——或者我們大家來幫你解決呢?」他誠心誠意地說。

    「也許……也許是你說得對。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說。」

    龔天賜的聲音很低,他在尋找著什麼話來說服她,但竟找不出一句有說服力的話來。他此刻更感到前面的那些話是多麼的蒼白無力。他想找話來安慰她,同樣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話來。因為他覺得也沒有一句合適的話可以安慰他自己,聽憑深沉的沉默一直延續下去……天已很晚,趙莉娜起身告辭。龔天賜和往日一樣送她出來,天色黑沉沉的。已是萬家燈火,一路上他倆都沒有什麼話可說,一直沉默著,並且心裡好像都很沉重。平日裡他總是送她到江南汽車公司的停車站,等班車來她上車後,他便一個人往回走。今天她走到汽車站時,並不停下,仍是往前走去。他只好一言不發地跟著她。這兩天她來找他,是想深刻地作一次交談。一是想聽聽他對她參加新四軍有何想法,幫她參謀一下;二是想傾訴自己對他那種異樣的情感。可她,既有顧慮沒說出第一點,也沒勇氣實現第二條。

    「龔先生,你請回去吧!」

    這是趙莉娜出門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也不知如何作答,才不知所以的問她。

    「不想同我在外面一起吃晚飯嗎?」

    「今天我想早點回家。」她害怕最後的防線會失守。

    「那就讓我送你到前面車站上車吧!」

    「我想再走一會兒。」

    「那麼我再陪你走一會兒。」

    「不用,你回去吧!」

    「不,我不回。」龔天賜的態度很堅決。

    「那麼我就在這前面站上車了。」趙莉娜只好讓步了。

    「我送你上車。」他仍然堅持著。

    他倆一同走到站牌下,等了一會兒車來了,他目送她上車後,直到汽車開動,他才一個人從原路走回。回家的路上,他想起麥克太太今晚十點要來聽結果匯報,他又後悔剛才沒有對趙莉娜作更深一層的說服勸告。

    不過,她究竟為什麼矛盾?這個矛盾的原因不擺明了,是誰也無法說服的,勸告也不能解決。一切倫理的理論又似乎都那麼蒼白無力,治病救人,應該對症下藥。她是內心矛,她需要的是給於她精神上解脫。龔天賜自問,那麼我解脫了嗎?他想,首先自己心裡就是十分矛盾的,怎麼去幫助別人解脫呢!此刻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侵襲他的心裡。他猛省到麥克太太的話,難到趙莉娜對他真有超出一般友誼的情感了嗎?他莫名的害怕起來,這是一種無法能說明白的害怕,這種害怕洽證實了他對她的感情確是深奧的。在此之前他還從沒有發現過這種感覺,而這一瞬間,擺在他面前的事實使他害怕起來。

    街邊的路燈,把龔天賜的影子照在地上,忽前忽後,忽短忽長,使人變化莫測的燈呵!他想到麥克太太的話,她是燈光,燈光有時也叫人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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