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56章
    越是逝去的東西,越令人眷念和回味。蜜貝貝自從在災難深重的屠城與龔天賜奇遇,此後她常常都處在情感的漩渦之中。那是一個夕陽如火,百火綻放的春天的傍晚,在叉河鎮她家那間蘆葦搭起的破舊的茅草房裡。他倆: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個激情奔放的少男。在一瞬間的碰撞中,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體內洶湧澎湃的欲情,共同偷嘗了禁果。本想從此生死相依。只因龔天賜的父親門第偏見,使他倆河海隔絕,天各一方。無數鬼神莫測的原因混雜其中,愛與恨,偉大與卑微交織錯落;鬼與人,世俗與人格變換著精神。

    激情在其中孕育,情感在大海中遨遊,攪起滔天的狂濤,演出了許許多多悲歡離合的故事。愛的火,戀的光,比最複雜的銀河外星系還要難以預計。愛情是人類的一種需要,一種渴望,一種智慧,一種對美好人生的無倦永恆的追索。只有遭遇過劫難的人才會切身地明白:什麼是愛,什麼是情,愛的毀滅撲息了蜜貝貝她那秋妹式的纏綿的情感。衝動熱情的消失,同樣帶走了她原有的清純與溫柔。但她卻有了猶如盤石一樣的堅強,在生活、鬥爭的猛烈地敲擊中迸發出火光。她自勉,她奮鬥,在佈滿荊棘的革命道路上她從來不曾退卻。面對當今這些殺人如麻的日本法西斯,還有漢奸和國民黨頑固派,她十分清楚鬥爭是十分複雜又殘酷的。

    對趙莉娜的工作成敗關係重大,密貝貝已把她的有關材料轉給韓鐵軍了,正等著茅山方面的決定。可是,蜜貝貝發現近來她的情緒很不穩定。不知是她等得不耐煩了;還是受麥剋夫婦的影響使她動搖;還有梅曼麗也是在爭奪她的強勁對手。這些無形的較量,任何一個人與密貝貝都像在場上決鬥的擊劍手,唯一的解決方法只有一個字「拼」!

    蜜貝貝忽又想到,趙莉娜和龔天賜的感情糾葛,會不會使她留戀起來?若真是這樣麻煩就大了,那不僅僅是她在趙莉娜工作上的失敗,更可歎的是她將再次失去龔天賜。她懊喪,她惆悵,生命是可貴的,愛情是崇高的。可是,為了神聖的革命事業,現在不得不把這兩者都拋在一邊。所以,她的心,總被生命與革命,愛情與使命搓成的繩索絞纏在一起。她決定先去找龔天賜。

    龔天賜一路想著燈光,想著月亮,想著太陽……在他跨進門的時候,一輪火辣辣的太陽——一位紅衣女郎出現在他面前。這抹鮮亮的紅色,把萬千美麗集於她一身。全身上下,幾乎款款都顯示著紅色靈韻:紅色挎包,紅色手套,頭戴一頂紅色小帽,腳穿一雙紅色皮鞋,身穿一套質地很好的紅色西裝,雙峰凸起的酥胸從敞工的西裝領口能清晰的看到紅色胸罩的花邊。她從裡到外,從頭到腳一色全紅,紅得像火辣辣的太陽。她那十分好看的珍珠玉齒,此刻在兩片紅唇中閃閃發光。他從她的眼睛、鼻子、嘴唇、頸項、胸脯看下去,所有的起伏曲線無不是最美的塑造。

    「好美麗呀!」龔天賜驚訝地稱讚起來,「我看世界上最美的頌詞也表達不了你的美麗。」紅衣女郎是蜜貝貝。她聽了他的讚美沒有激動,也沒有說話,仍是那種捉摸不透的笑容。

    「我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人,有像你這樣合式於各種服飾和打扮的身材和氣質。」他沒有一點討好和諂媚。

    「我也好像從來沒聽過一個人,像你這樣的讚美我。」她朝他莞爾一笑,又說,「我想你一定也用過同樣的話,讚美過一個天真純潔的、美麗浪漫的少女吧!」

    「假如能看到和你一樣美麗的少女,也許我會的。」他說得很坦白,「不過到現在我還沒有在第二個女人面前說過。」

    「也許嘴上沒說過,可心早在讚美那個美麗少女了!」

    「你是聽麥克太太說的?」

    「這樣看來,我的臆說被證實了。」蜜貝貝滿面春風的笑意中略顯出一點酸溜溜的味道。

    「你的話也不正確。」龔天賜這才覺得上了她的套,他想解釋點什麼,又怕越說越不清,終沒有再說。

    「那麼你把正確的說出來聽聽。」她還想再套點什麼。

    龔天賜哈哈一笑。這個像貌長得和秋妹一模一樣的女人,是十分精明的,與秋妹不可相比。憑他多次與她打交道的經驗,今天一個人找上門來定有重要事情。究竟想幹什麼?本意她是不會說,自己也不必問。於是,他就同她扯扯閒話。可她總扯到男女之間感情上的事。他想她既然不承認是秋妹,就不該和她講太多感情上的事。女人往往在談到感情話題時是很任性的,這叫他不好答她的話。他便望著窗外,優雅地抽著煙,嘴上有心無心地啊啊著。時不時又拿別的話來岔開。他見她的話題總離不開趙莉娜,於是,他便從另一個角度來談趙莉娜。

    「生活是複雜的,而每一個人都以不同尺度去衡量生活中所發生的事物。因此,各人對同樣的事物見解就不一樣。」

    「特別是一個深陷在愛情裡的人,是決不……」

    「我發覺這不是你們所能理解的,而且我認為趙莉娜的一些想法是對的,應該從實際出發,循循善誘。她太沉靜,太幻想,太有青年人的摯著追求了。」龔天賜不等她把話說完,又認真地對她說,「她現在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充實,是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是廣泛的交際,是快樂的氣氛。也許只有你可以幫助她,你可以帶她去郊遊,去打球,去跳舞,帶她到各種熱鬧的場所去交際,用你的快樂、幽默、熱鬧的生活去影響她,改造她,充實她,你帶她過一段熱鬧的日子,問題就可能解決了。」

    「也許是的,」蜜貝貝看看龔天賜詭秘地笑了笑,接著說,「不過你要捨得把她交給我呵!」

    「為什麼說要我捨得?」

    「我的意思是說,你要肯放棄哲學的誘惑。」

    「我不懂你的話。」龔天賜怕爭論下去會越抹越黑。

    蜜貝貝沒有繼續揭穿他,他落得裝聾作啞和賣傻,她把兩手放在衣袋裡,來回踱了一會,突然轉過身來說:

    「誘惑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有的直接了當,有的曲折隱蔽,有的是下意識的。」說到這裡,她的神情似乎變得很嚴肅起來,「在意識下,她是為了愛你而已,作為研究哲學是她的武

    器,那麼借書,實際上就是借口找多接觸的機會,這是初涉戀愛的小姑娘常用的伎倆,難到你這樣聰明的人會看不出來嗎?」

    「你是這樣在看我們的友誼。」

    「那麼從今天起你不再找她,不再以借書、還書相互來往,這能做到嗎?」

    「也許……」

    「這不是『也許』的問題。態度要堅決、明朗。」

    「也許我能夠做到,也許她做不到!」

    「歸根結底,還是你做不道。」蜜貝貝又嚴正地說,「你將毀掉她美好的前途。」

    「聳人聽聞。」天賜不服氣地說,「也許我能創造她更美好的前途。」

    「這麼說,你是愛她的了?」

    蜜貝貝把聲音放得很低,微喟而誠懇地問龔天賜。他沉默著,站起來,一邊抽煙,一邊踱步,越過她的視線,他背對著她,不敢正視地說。

    「好吧!我保證用最大的決心和毅力,在三個月內不同她單獨往來,讓你對她有影響的工作。」龔天賜忽然回過頭來,有些不客氣地說,「如果你的工作沒有成就,那麼你把她交給我。如果你調整好了她的情緒,也請你讓我與她恢復原有的正常友誼行嗎?」

    「好吧!」

    「一言為定!」

    她伸出纖細的手同他緊緊握了一會,笑得非常甜美。然後她又向他告別。

    「我祝福你。」

    「謝謝!」

    君子一言,四馬難追。龔天賜想既然已答應了蜜貝貝,就要實現三個月不與趙莉娜單獨接觸的諾言。他自己決定不去找她已經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而她主動來找他,更叫他無法躲避。所以這些天來他總是早早出門,很晚才歸,有時去朋友家串門,有時帶上一本書去掃葉樓喝茶看書。幾天下來,心態總算有些平靜了,他這才想到有些天沒有見到麥克了。這一天,他來到麥克家,時候已經不早,他們見面沒寒暄幾句就吃午飯了。飯後,麥克有事他一個人出去了,麥克太太陪著他說了一些平常的事情,不知不覺就把話題轉入到趙莉娜的事情上來了,她先問了他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而後就單刀直入地說:

    「對於趙莉娜放棄音樂是因為對哲學和政治發生興趣,還是對於你發生興趣,我不敢肯定是那一種;不過假如發生興趣的是前者,我覺得你應當設法使他改過來。」

    「我已經試過,失敗了。」

    「不過,我也不同意趙太太,那種要把女兒嫁給歌唱一樣的心態。」麥克太太似乎並沒在意他說什麼,並且更深切地說,「我以為愛情的事情是無法阻止的,如果真是因為愛的緣故,我希望龔先生應該勇敢地去面對,你們倆是有條件建立一個很好的家庭的。而且你倆的結合是不會使趙莉娜像她的母親那樣,因為你的職業,你的性格,你的愛好和趙先生是不一樣的。你倆的結合會互相鼓勵著,在各自的特長上努力進步,說不定趙莉娜會在歌唱、哲學兩方面會有雙飛躍。」

    「非常感謝你對我的好意。」龔天賜誠懇又坦率地對麥克太太說,「說實話,這在我自己確實沒有想到,也沒有覺察到。我同趙莉娜的交往,原本是一種純潔的友誼,沒想到現在卻變成了這麼麻煩的事情,連你也誤認為我倆是在談戀愛了。我若真的和她戀愛,和她結婚,不僅丟棄了我的信仰,而且別人一定會認為,她放棄歌唱是受我的誘惑。那麼我今後怎樣向趙太太交待呢?所以,你的好意很使我感動,但是我不想也不能考慮。我的生活方式是非常自由,非常浪漫的獨身主義,直到現在我仍沒有放棄的決心。」

    龔天賜說話的時候,麥克太太一直沒有打斷他,並認真的聽著,同時在不斷的觀察他是否真愛趙莉娜?他看出了她的心意,於是索性把自己與趙莉娜在情感上的實情,完全徹底的說給她聽了。他承認在友誼上講,他與趙莉娜當然是很友好的,讓別人看起來似乎有點戀人的味道。其實他和她從沒有一點明確的愛情表示。像趙莉娜這樣的年齡是處在一個很敏感的青春期,這樣的少女和任何一個男性有較深一點的交往,她都會以為在愛這個男人,或者認為這個男人在愛她了,這說明她還不懂愛情,至少這是不成熟的愛情,這樣的戀人若結合了,一當遇上不幸是會後悔莫及的。最後,他把與蜜貝貝商定,三個月不單獨與趙莉娜交往的計劃也對麥克太太說了。

    「這個試驗可否有效?」麥克太太聽了龔天賜忠實的自白以後,她露出安詳的笑容,又提醒擬的問,「假如趙莉娜堅持要來找你呢?」

    「這不是麼,這些天我一直早出晚歸在躲避她。」

    「這也不是一個長久之計呀!」

    龔天賜不說話了,此刻他也想不出什麼高招。麥克太太悠閒地坐著,像在思考什麼……

    「其實你只要避開同她兩人在一起的場合。」麥克太太忽然想到這個主意,就對他說,「她來找你的時候,你可以多約幾個朋友,大家一同玩玩,這也並不違背你的諾言。」

    「哎呀……這是很容易辦到的事情。我也大可不必東躲西藏了!」龔天賜認為麥克太太的主意不壞,他幾乎有些興奮起來,「從明天起,我一定照這個方法去做。」

    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不會像人們想像的那麼容易的。就趙莉娜來說,她的性格很內向,不願和生人接觸,有時為了應附她的來訪,龔天賜先約了幾位她不認識的朋友來陪,她若見到有陌生人在,往往會生氣地走掉,給他非常難堪。後來他只好仍找蜜貝貝,或者就找麥剋夫婦,有時也找找梅曼麗,大家都是常在一起玩的人,這樣的安排就好多了。

    這種生活,的確增加了趙莉娜的快樂和笑容。但是,同時龔天賜過去厭倦和隱痛又死灰復燃了。起初趙莉娜在他們的聚會上常常保持沉默,後來慢慢地也談笑自若了;起初總是她來了他才召集麥克他們來玩,或者是蜜貝貝事先就約他與趙莉娜都去赴約,後來趙莉娜也會主動約他們大家都去玩了;起初趙莉娜總是率先退場,後來她卻常提議要把聚會的時間延長。她習慣了一切狂歡的活動,適應任何浪漫的交際場合,她能夠長時間在咖啡廳閒坐聊天,學會了在舞廳瘋狂的跳舞,她有時也會耍一些小聰明來戲謔別人。在他們的接觸中,她對於哲學方面深究的談話已減少到幾乎沒有了,可是她也沒有談到她對於歌唱藝術上的努力。日子就這樣在沒有目的,沒有意義,沒有理想中消耗了。

    對於這樣的生活,龔天賜完全是出於無奈;梅曼麗似乎也是出於不好推辭而是面子上的應酬;麥克是無所謂的,好像同大家在一起反而更為有趣;只有密貝貝對這些活動才是真正的熱心。她同趙莉娜的關係也顯得特別,使龔天賜沒法理解她那樣的熱誠與耐心做他們的中心。

    凡是他去電話她總是準時趕到,而且常常她同趙莉娜先在一起,然後打電話來把他找去,或者同時約了麥克和梅曼麗。又過了許多這樣無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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