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47章
    龔天賜在這些紛繁的世界裡遨遊了很久,忽又想起趙莉娜,那害羞而微低著的頭,總有一種迷人的笑容,她那情意深長的歌聲,她那溫柔安詳的神態。這些使他想到麥克太太在昨天晚會上的談話,她真像一盞光線柔和的燈……這時,月光從樹枝葉的間隙中灑下,他看到自己凌亂的影子。他猛省到月亮——梅曼麗那淒涼時給他的笑容,他幽幽地從她房間離開,那種沁人心脾的溫柔空氣,此刻又在他心頭浮動起來。他仰望天空,蘭黑的天底,寥落的星星伴著孤寂的月亮,那種淡淡的淒涼與哀愁,一瞬間凝成了寂寞與孤獨。

    龔天賜好不容易走出四條巷,來到中山東路上,一部空著的黃包車從他身邊經過,他叫車停住,上車後他往後背上一靠,又將疲乏的雙腿伸伸直,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候,他的迷戀又佔滿了心胸,心裡不覺猛烈抽痛。梅曼麗今天失約究竟是為什麼呢?不管為什麼,她的失約總是對他自尊的一大傷害,他不能原諒她……

    龔天賜深為瞭解,他知道梅曼麗是喜歡他的。對此,他又在想她今天失約一定是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他似乎諒解她了。而這種諒解反而使他對她走得更遠了,冷淡,不饒人。黃包車伕賣力的奔跑著,他坐在車上仰望著天空,又好像覺得無聊。

    龔天賜一邊看著天空,看著星星,一邊在想:唉,如果人類毀滅就好了,如果這場戰爭象罪惡之淵那樣覆滅就好了,到時候還會有這樣迷濛的夜空,還有大地和萬物。那就是啟迪的原象,決不能喪失。人究竟是什麼,不過是表達神密沒測的宇宙的一個符號。如果人類毀滅了,就意味著這個特殊的符號完結了。然而它所表達的含意和將要表達的含義,決不能被削弱,它將閃爍在燦爛的太空之中,創造性的言辭也不會休止。人性並未體現出不可思議的宇宙的意見,人性是一個僵死的字母,人性將有新的體現,展現在新的方面。

    龔天賜回到家中雖已相當困乏,卻不想上床。他在屋裡踱來踱去,徘徊很久,幾次拿起電話想打給梅曼麗,結果都沒有打。他還需要深思熟虛一番,他打電話給她究竟是為什麼?僅僅只問一問她失約的原因嗎?太沒出息了,顯得多麼小肚雞腸,那麼打電話又怎麼說呢……

    梅慢麗跨進家門的時候,那架西式座鐘敲了整十點。到家後她就把尚未擬好的電文稿很快改定,並將得到山谷秀夫證實的,高宗武偷偷赴日之事加了進去。當她把一切事情在她興奮之中順利的做完以後,忽然想起今天對龔天賜的失約,她帶著歉疚的心情給他打了一個電話。「真對不起!」梅曼麗一接通電話就道歉。

    「你是誰呀?」電話那頭的聲音冷冰冰、硬棒棒的。

    梅曼麗愕然呆住了,可是她確信這聲音是龔天賜的。她平靜了一下思緒,也就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冷傲了。於是,她仍然誠心誠意地接著說:

    「我最親愛的,今晚讓你白等了。」

    「哦,你說什麼呀?」龔天賜抬高了嗓門,好像反感的說,「我等誰啊?我誰也不會等,我的感情是不會輕易被人玩弄的。」

    龔天賜電話裡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覺得梅曼麗在電話裡是一種假裝親暱的傲慢,是對他的羞侮,從而使他感到十分惱火,故在電話裡大發脾氣。

    「你能不能拿出點風度,聽我給你解釋……」

    梅曼麗急的面頰緋紅,眼瞼上出現了兩滴淚珠,含在眼角,就要流出來了,但是她強忍著心酸,克制著心頭的痛苦。

    「沒有必要解釋了,」龔天賜惱羞成怒的說,「我根本不想聽那些毫無意義的遁辭!」

    「你太過份了!」梅曼麗接著也堵了他一句,「隨你的便,既然你不想聽,我又何必強人所難!」

    梅曼麗說過,氣得把電話掛斷了。她怕對方聽到自己再也忍不住的哭聲。這時她實在忍不住了,她痛哭流涕,像打開了閘門一樣,擋不住的熱淚洶湧而下,像股決堤的奔流洪水似的。

    龔天賜的話,是她有生以來所受到的最殘酷的打擊之一。好像心中最美好的東西被毀滅了。

    梅曼麗並不怎麼樣要求龔天賜,在他們沒有都樂咖啡廳的第一次約會之前,她並不怎麼在意他。也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地想過去愛他。可是,自從那天晚上以後——特別是他邀她以他的太太名份去參加艾——拉焙先生的辭行晚會,她覺得這些活動都很自然的使她得到快活。為此,她在不知不覺中就愛上了他。

    人們的一言一行都會在自己的腦海中遺留下痕跡。某些事情過去了,記憶卻永遠留存,不知不覺悄悄襲入心中。熱情過去了,悔恨都會隨之而來。龔天賜那天夜裡與梅曼麗分手的時候,兩個人都欺騙了自己,覺得他們之間一切都結束了,永遠不會再相見。

    梅曼麗和龔天賜的關係影響著她的生命和事業。她不十分相信,她遇到他,又有可能會失去他,他會不會娶別的女人,這都是天命。另一方面,她和他的交往,也影響了她去愛他和她自己。是人控制命運,還是命運控制人,用當事人不知道的方法來向人類報復!

    她的眼淚是由不知名的深泉裡湧出來的,含有一種熱望,一種她也說不明白的渴望。然而,經過這場痛哭,到使她覺得輕鬆了許多,心裡也感覺好過多了。

    她躺在長沙發上左思右想,不再為剛才龔天賜的那句話而傷感。而是在檢討她自己,她今天不該不赴他的約會,那怕是在去麗都飯店之前,派阿蓉趕到都樂咖啡廳去打個招呼也好呀!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是她傷了他的心。

    她天生麗質,敏感熱情,無論在思想修養上,還是在精神生活上,事業前途上,本來她都是一個佼佼者。她希望做一個廣通博達的人。還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讀書的時候,她就確立了「三民主義」的崇高信仰,要做一番大事業,為「三民主義」而獻身……

    誰知一場戰爭的災難,她猛覺得自己被擯棄了。由其是她曾初戀過的戀人——她的頂頭上司,年輕風流的副處長,她為這個男人嘗遍了激情的劇痛與悔恨。經歷了這一段叫她失望的戀情,所能體會的一切歡樂與痛苦,使她心底上堆滿了一種被蹂躪的憤世嫉俗的情感。她現在已不相信自己博通一切——似乎那一切都是假的。她也不相信自己對「三民主義」的崇高信仰——那些假三民主義者只是在玩弄一場騙局。那些大人物在打著「三民主義」的幌子,那是在裝模作樣,愚弄民眾。通過這次有關高宗武偷偷去日本活動的情況,使她更看清了有些人抗日是假,****投降才是真的。她現在是一個拋棄了信仰,但也對那些陳舊不堪的信條尚存幻想……然而,目前她還沒有找到逃遁之路。

    她現在好像是深秋一片綠葉懸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到底怎麼辦呢?她顯得無可奈何,只好依然去為陳舊、枯萎了的真諦去奮鬥去為這陳舊,凋蔽的信仰而獻身。但她現在已不是從前那樣虔誠的信徒,去追求那虛假的自己也弄不清的真理,縱然這憤世嫉俗和嘲弄信仰的念頭還在她心底踟躕。她又覺得自己像一只撞上蜘蛛網的昆蟲,陷入迷亂的她心緒和思想的盤結中。

    上蒼好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黑暗的天穹顯得非常沉重,北風呼嘯,天空又被濃濃的黑色幕障越遮越重。好大的一陣風帶著十分的寒意刮開了窗戶,猛刮進屋來,窗簾被吹起,打在窗牖上嘩啦嘩啦作響。梅曼麗懶慵慵地躺在長沙發上一動也不想動。被風吹窗簾聲驚醒的阿蓉,披衣起床把窗戶關上,她這才發現躺在沙發上的梅曼麗。

    「表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太累了。」

    梅曼麗從沙發上站起來,想以此證明給阿蓉看。她拖著疲憊的腳步在屋裡踱了幾步,雙膝軟綿綿的,走路輕飄飄的,頭腦昏昏沉沉,她彷彿在騰雲駕霧似的。

    「表小姐,你還是息著吧!」阿蓉上前扶著梅曼麗重在沙發上坐定,又說,「我去給你做點夜宵。」

    阿蓉說過就出了門,穿過漆黑的庭院到廚房去了。屋裡又剩下梅曼麗一個人,她沒再躺下,木愣愣地看著屋外。其實黑夜中屋外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一陣陣北風呼嘯聲,這聲音不僅刺耳,而且刺心。本已寒氣逼人的屋子,更覺得像一個冰窟,她冷的直抖索。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冷的她發抖,還是另有什麼別的原因?她心中充滿疑惑、恐懼和灰心,百感交集。

    「叮呤呤,叮呤呤……」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使梅曼麗又一陣顫抖,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發抖,雙眼呆呆地看著電話機,等稍稍鎮靜了一下,終於拿起了電話聽筒。

    「喂,喂——」梅曼麗的聲音仍然有些顫抖。

    「……」

    電話裡沒有回話的聲音。但是梅曼麗已經聽到了粗粗的喘氣聲。她由此猜到這是龔天賜來的電話,真叫她喜出望外,她努力平靜了一下激動的情緒,極其溫柔地對著電話慢聲細語說起來。

    「天賜,你什麼也不用說,只要能聽到你的喘吸聲,我已很滿足了……你能打電話給我,真叫我太感動了。謝謝,真要好好謝謝你……在此,我還要再說一聲對不起!」

    「不,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龔天賜終於在電話那頭開口了,「我太粗俗,太自負,老是愛擺出令人討厭的自命不凡的架子。」

    「親愛的,你不要太責怪自己了。」梅曼麗語調甜美,顯得很親暱。

    「哦,我是真心的……」電話裡龔天賜的聲音好像很嚴肅,也很認真,「我想有個家,也就是需要一個有約束力的婚約,互相敬愛,相對負責……我不再篤信獨身主義了,但也不再熱衷於戀愛遊戲。」

    「……」

    這一回是梅曼麗無法回話了。她想她和他是共浴愛河了,確不知他為什麼要這樣公開申明?她雖然很高興,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她實在是不知所措。

    「曼麗,你為什麼不說話?」龔天賜等不到對方的回話,又著急地問,「你對我的心情能夠理解嗎?」

    「……」梅曼麗沉思了片刻,「我理解,我很理解!不過,這事不是在電話裡能說得清楚的。」

    「你的意思是……」龔天賜的心裡有些惶恐。

    「結婚可是件大事……你總得讓我好好想想吧!」梅曼麗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為好。

    「那麼,那就……」龔天賜也後悔今天提的這個問題太唐突了,「那就等你想好了,我們再談吧!」

    「你……」

    聽得出,龔天賜最後的口氣帶著不悅,而且掛上了電話。梅曼麗剛想再說點什麼,電話耳機裡只有嘟嘟嘟的聲音。她一股酸楚湧上心頭,眼睛裡又閃動起淚珠,有苦有甜,但總是澀澀的。她只好戀戀不捨地掛上了電話。這時阿蓉做好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端了進來。梅曼麗此刻的心情好多了,肚子也覺得好餓,她接過面來香噴噴地吃起來。

    她一邊吃著,一邊想著,龔天賜在電話裡向她提出結婚的要求,這決非一時衝動。然而,她目前的處境能結婚嗎?她確實很為難,若是錯過這次機會,她與他還能繼續下去嗎?失去他對她無疑是痛苦的。她忽又想起了蜜貝貝,這是個很有力的競爭對手,而她與那個田中大佐的關係,這對龔天賜太危險了……梅曼麗不敢再想下去。她立即吩咐阿蓉給車行打電話,要一部車來。她要趕到龔天賜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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