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46章
    龔天賜滿懷興奮早早前來,一直徘徊在都樂咖啡廳門前等候開門,為的是能佔到他第一次約梅曼麗的那張桌子。最後他如願以償,佔到了那張桌子,他開始心滿意足的等著她的到來,。昨夜他倆相約純屬無目的,今天他確十分迫切地想見到她,一想到梅曼麗他心裡驀然浮躁起來,左顧右盼,等了好久才想起昨夜沒約確切的時間,於是便打了一個電話給梅曼麗。咳!沒想到她竟然把這約會忘了,不過她不僅道了歉,而且答應很快就會趕來。於是他才稍稍安定了一些,一邊啜著咖啡,一邊耐心地等著梅曼麗。

    龔天賜又等了很久,仍不見梅曼麗的影子。白等的滋味是苦澀的,那種疑惑和不耐煩,真難以言表。但他又不甘心就這樣離去。於是他想到再打個電話去摧問一下,可是他的自尊叫他沒再打電話。他認為她是會來的,可能是沒叫到車,也可能是在路上撞見了什麼熟人。他一面在寬慰自己,一面又注意她出現的徵兆。他椅在靠椅上,睨視著門前大玻璃轉門,準備一看到梅曼麗的影子就露出興奮的笑容。咖啡廳裡迷迷醉人的音樂他無心欣嘗,他甚至討厭這些五彩斑斕的燈光。這一切都和他混亂焦躁的心境太衝突了。

    大概是等的時間太久了,龔天賜顯出疲態,他仰依在椅背上,用他那毫無光彩的眼睛望著屋頂,他不想讓別人看到這眼睛裡顯現著某種暗昧的東西。這些日子裡,在外表上看來,他好像是精明活潑的,但是在背後,特別是他的內心世界裡,便同這慘遭大屠殺後的南京城氣氛似的,死氣沉沉。每當看到燒得破爛不堪的房屋,看那些惶惶如驚弓之鳥的市民,這種感覺就會在他的心中漫延起來。

    然而,他對自己在這樣矛盾的心境下,過著這樣奇特的生活,究竟為什麼,自己也實在無法回答。模模糊糊,他感悟到了人類靈魂的一條偉大的法則:那便是當一個人受了創傷的打擊,而肉體沒有被徹底擊毀的時候,靈魂便好像和肉體一樣痊癒起來。但這只是外表的現象罷了。實際那不過是習慣恢復過來的一種機械作用。慢慢地,慢慢地,靈魂的創傷和肉體的傷痕就不一樣了。起初都感到疼痛,但都慶幸自己還活著,慢慢地肉體的疼痛沒有了;而靈魂的痛楚卻慢慢地加重起來,正當人們相信自己是痊癒了,而且把肉體的創傷忘記了的時候,那可怖的靈魂創傷卻反應的使人最難忍受。

    龔天賜正處在這種情境中,當他覺得已「痊癒」時,當他又回到生活社交圈裡,吃酒、玩耍、跳舞、寫文章……他好像把1937年12月13日這天不幸的遭遇忘記了,而精神的均衡也恢復了。但是,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慢慢地,慢慢地,他內心裡可驚可怖的創傷徐徐地在驚悸著,而好些日子之前,這創傷是深伏著的,好像已沒有那回事似地,連他自己都不怎麼覺察。現在,這創傷漸漸地痛苦的厲害起來。這是一種對於所有事物的內在的驚慌、恐怖、空虛、冷淡、悲憤、痛苦,一步一步地浸透在他的靈魂裡。

    可憐的龔天賜,他在他的生命旅途中已坎坷跋涉了很久很久。歲月悠悠地過去,那初戀雖算不上死去活來,甚至是朦朧的,卻使他很難忘。他想忘記,他才去歐洲、美國留學,他才決心獨身主義。不過,他認為獨身主義並不是苦行僧,偶爾的男歡女愛,和長久的獨居生活比起來,簡直不算什麼!?他靜默著坐在那兒,在一種驚愕和恐怖的情緒中想著。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些想法究竟有理還是無理。邏輯謬誤到絕頂時,是不容人答辯的。他愛秋妹,但是這種愛被老舉人——他的父親,封建老成,固執而又慘酷地,把一切弄得粉碎。

    他覺得一切都是無目的的。近些日來,南京城裡的一些老字號商店漸漸地恢復了營業;一些新開的商場又慢慢地多起來。而他覺得那並不是社會安定、市場繁榮的表現,那不過是大屠殺留下的創傷,隱伏了一些時日後,慢慢浮現出來,造成社會不安,人們內心痛苦和不滿現狀,而當局為了粉飾這些,才推出了一些漢奸,奸商和一些迫於壓力裝裝門面的假象。那虛假的繁榮,決掩蓋不了慘無人道大屠殺所留下的創傷,這創傷太深了,確實太深了……艾—拉焙先生憤然離開南京回國的行動,正如他所覺察的那種創傷浮現出來的真像。

    龔天賜如坐針氈似的,在椅子上的身子動搖不息,這種煩躁說不清是企盼還是失望。他究竟是由於虛榮心而希望著梅曼麗此刻出現呢?還是驚悸著她真的不來了!他是愛上梅曼麗了,至少他現在是這樣想的。但是,這樣的愛本來認為,不過是他在報國無門,無家可歸的麻木生活中的一種開心的人在旅途中的及時行樂而已。他和梅慢麗的偶遇,那是由於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獨身生活的習慣,突然被大屠殺的慘景深深地刺傷了心靈後,所求的一種慰藉。也許人類的靈魂是需要些旅途中快樂的伴旅的,而且無法去拒絕這個需要。不過,所有的在途旅行者,最終都得要歸家的,心已疲憊的他,此時此刻,特別是那夜見過麥克太太以後,他是多麼想有一個家呵!

    於是,他想起梅曼麗的性格與趣味,就像是山谷裡的溪泉,雖生命不斷,但寂寞孤獨,它涓涓自流,見水藻而漪漣,遇險坳而曲折,撞岩石而湍激,臨懸崖而沖掛……她永遠引人入勝,使你忘卻你生命的目的,跟著她去探尋;密貝貝則是另一種女性,她像變化多端的大海波濤,忽而上升,忽而跌落,新奇突兀,永遠是一個神秘的世界,吸引你去探險,而又使你目眩心晃不能自主。

    終於他想到了一個與她倆截然不同的女性……她像穩定平直的河流,沒有意外的曲折,沒有奇特的變幻,她自由自在的存在,你可以在這條河上任意停泊,也可以在這條河裡放心航行。

    此刻,在龔天賜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女性,她有開朗的前額,秀長的眉毛下面爍閃著一雙非常活潑的大眼睛,美麗的臉龐,配著鋌而秀麗的鼻子,嬌稚含羞的視線永遠避開人們的注視,時時用瞇瞇的笑容代替回答別人的問話,嘴唇具有婉轉柔和明顯的線條,偶爾在笑時會透露出細密的前齒,嬌嫩的雙頰總是紅潤潤的,這不僅點綴了她的美麗,還給人有一種恬靜,溫文的感覺,這就是在那晚舞會上遇到的趙莉娜小姐。

    「是趙小姐!幸會,幸會。」龔天賜完全沒有了剛才的煩躁和失望,而且有種喜出望外的神情。

    「龔先生是一個人嗎?」趙莉娜略有含羞的問。

    「對,只我一個人。」龔天賜毫不思索的回答,又說,「趙小姐肯賞光就座嗎?」

    「我是同媽媽一道來的。」趙莉娜指著左斜邊的一張桌台說,「媽媽叫我來看看,龔先生若是一個人,媽媽和我非常歡迎您和我們一道去坐坐。不知龔先生是否願意?」

    「願意,非常願意!」龔天賜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趙太太正快樂的向他招手。他說過便跟著趙小姐走了過去。

    「趙先生呢?」龔天賜問趙太太。

    「他很忙,他是很少有時間陪我們到咖啡廳來消遣的。」趙太太說過,輕鬆地朝龔天賜笑笑。

    龔天賜自坐下以後,趙莉娜小姐一直注視著他。當他認真地看她的時候,她卻避開了他的視線。

    「趙小姐,我聽麥克太太說,你很有音樂天賦。」龔天賜索性與她直接交談。

    趙莉娜含羞笑著,沒有說話。

    「趙太太,」龔天賜見趙莉娜不說話,又轉對趙太太道,「今天能否讓我榮幸地為趙小姐彈一支曲子?也好讓我有緣聽聽她那美麗甜潤的歌喉!」

    「龔先生,你應該問問莉娜她自己的意見。」趙太太一貫很尊重自己的女兒。

    「莉娜小姐,假如我的主意不算冒昧的語,你肯賞光嗎?」龔天賜語氣謙和,非常中肯的對趙莉娜說。

    趙莉娜顯得有些侷促,看了龔天賜的神態,又轉臉看看她的母親。趙太太看透了女兒的心思。

    「小女能得龔先生指導,當然無尚光榮。」趙太太深知愛女的性格,故又鼓勵女兒說,「去吧!你要想在音樂上發展,像龔先生這樣的老師是難找的。」

    趙莉娜聽母親說過,站起向龔天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龔先生,請接受我這個拜師禮吧!」

    「不敢當,實在是沒能耐當趙小姐的老師。今天我倆就互相切磋吧!」

    龔天賜說過便領著趙莉娜走到咖啡廳中央鋼琴邊,許多桌台邊的賓客鼓起掌來,他反到有點不安,趙莉娜反而顯得落落大方。他與趙小姐選定了曲子,是著名歌劇《茶花女》中的《飲酒歌》,她一隻手扶著鋼琴,面朝著她母親坐的這一面唱了起來。這是一支難度很大的曲子,她唱得並不十分完美,但她的歌喉非常甜美純厚,吸引得大家都在屏息細聽,她的歌聲填滿了這個咖啡廳,也填滿了她的心房,使他對她的天賦有了新的認識,同時也十分驚訝。曲終,賓客們為她一陣陣鼓掌。

    他倆又回到趙太太的身邊坐下。他與趙太太交談起來,從趙莉娜的音樂天賦和基礎談起,談到了中國及日本的民間音樂,議論了東方音樂的特色,又談到歐洲的古曲音樂的高雅。後來又從他旅歐美期間的見聞,談到中國的風土人情,難免不談到目前正進行的中日戰爭。從交談中,龔天賜進一步知道趙太太及趙小姐都是厭戰、反戰的,這使他在談話的過程中增加了不少愉快。不知怎麼談到了中國飯菜。她們來中國時間不長,沒到過幾家有特色的中國餐館。於是,龔天賜向趙太太提出邀請。

    「假如現在不算太晚的話,我想請兩位去吃晚飯。」

    「那能讓你破費!」趙太太非常客氣,「就勞駕帶我們去一家地道的餐館,今晚由我做東。」

    「趙太太不是小看我吧!」

    他們互謙著離開了都樂咖啡廳。出門叫了三輛黃包車,一直拉到夫子廟的永和園。席間他充分感到趙太太的和藹可親,莉娜小姐的恬靜溫柔。他好像發現了另外一個美麗的世界,一種自然單純,沒有激烈的撞擊,沒有洶湧的波濤,非常靜謐。這使他的煩雜心境慢慢平靜了下來。像從滾滾江河中掏出一盆混濁的泥漿水沉澱到清澈一樣,是溫柔恬靜的舒適,使他對她們母女更有了特殊的好感。所以,在飯後他送她們回家的途中,趙太太約他有空閒的時候到她家去吃日本料理,他當然高興地答應了。

    龔天賜把趙太太母女倆送到四條巷四海里,一個人抽著煙,朝北往中山東路走,準備到大路上再叫車,偌長的一條四條巷兩頭沒有一個人影,街道十分寂靜,經過春風吹醒的樹枝葉子已經長得茂盛起來,在路燈下但顯得淒迷。天上的下弦月忽明忽暗,一陣冷風吹過,他不由的打了個寒顫,樹枝在燈光下搖搖晃晃,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和一片蕭瑟淒婉的景象。他已平靜的心境,此刻覺得這邊的世界也無奈,隨時能使人窒息。這又使他想起了那邊的世界,還有梅曼麗今天的失約。這些是不是都遠離了他自己的世界?他發誓過要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而眼下全是別人的世界!我的世界呢?它究竟應該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他想,它應該是和平、自由、民主、平等、溫柔、清徹、安靜、美麗而壯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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