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31章
    梅曼麗的家龔天賜這是第三次來,不,準確的講這應該是第二次——那天夜裡第二次來的時候因自己的突然行動,氣得梅曼麗連大門也沒讓他進。第一次是前不久,他與麥克約她出去吃飯,不知何故,那天她喝酒很凶,後來醉了,他和麥克送她回來,他倆僅在堂屋裡坐了一會,喝了一杯茶,抽了兩支煙,安慰她幾句就告辭了。當時是深夜,他什麼也沒注意看。此刻他正想把屋裡屋外瀏覽一遍。這是一座仿明年代而於民國初期所建的中式房子,由兩進四廂六間房構成。房簷的一邊連接著不太寬綽的走廊,前面的院子空蕩蕩的一目瞭然。後院大小與前院差不多,中間有一條青磚鋪成的小道,連接著前進堂屋和後進的花廳,青磚小道的兩邊各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冬青樹,把後院隔成疏疏落落兩個花床,套栽著梅、松、竹,朝陽的一邊是玻璃花房,裡面盆栽的杜鵑、茶花、月季和玫瑰正開得爭奇鬥艷。這些五顏六色的花朵中,有主人喜歡戴的白色,有灼灼熱烈的紅色,還有一種花瓣兒粉紅色裡略帶些黃,讓人有一種鮮亮的感覺。堂屋的一扇門開著,他一邊觀賞著後院的花木,又不時的窺視著後進房中的動靜。等了好久,他終於看到阿蓉從後屋走過來了,他即刻端座喝茶,顯出一付很有耐心的樣子。

    「龔先生,」阿蓉一進屋就喜滋滋地對他說,「我家小姐請您到後面花廳去坐。」

    龔天賜聽了真的受寵若驚。他從小在家就學著老舉人父親的接人待物的各種禮節和規矩。中國式的接待客人,一般都在前廳——俗稱堂屋,也就是客堂的意思,客人上門以後,總是由僕人領入堂屋坐下,而後上茶侍候,等待主人在後房更衣梳洗後才跚跚來遲。只有貴賓和知己才有幸被主人邀入花廳就坐。他來到花廳一看,佈置的果然不同一般。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擺設,但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工藝品,牆角裝飾櫃裡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旁圍著斑竹小屏風。這樣佈置,不免使他想起在歐美一些小知識分子家庭裡的佈置。今天在梅曼麗家中看到這樣的佈置,總覺得有點西化還不徹底的味道,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正在揣摩著……

    這時梅曼麗裊娜走出臥室,她打扮得竟與那天去都樂咖啡廳赴約一模一樣,仍然是白色天使。她禮貌周到地謝他光臨,並請他在沙發落座。

    「曼麗,今天我是誠心誠意來問你謝罪的,」他剛坐下來就有點迫不及待地說,「那天我……」

    「我已經向你謝過光臨了,」她打斷他的話說,「你還向我謝什麼罪呢?」

    他一時對答不來,就把嘴裡抽的煙卷作為遮掩的煙幕,心想她真是個難以對付的聰明對手。他沉默著,一個勁地抽煙,把煙輕輕地吐在自己的眼前,想讓他與她之間多一點迷濛的視覺。但是,她故意吹開了這層薄薄的煙障。

    「為什麼不說話呢?」梅曼麗瞥他一眼,顯出快人快語地說,「難道除了那些沒勁的道歉、謝罪、賠禮的客套話,就沒有別的可說了嗎?」

    「梅小姐,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說話也很利害。」

    他跟她兩人相對著,他惶恐地說著話,竭力想把談話來沖淡這使人窒息的空氣;他不安地看著,偷偷窺視著她的神情變化。她手晃著一隻透明淨亮的玻璃杯子,眼睛注視著杯中清徹的水蕩起的波紋。

    「龔先生,在你我相處的時候,我不喜歡聽恭維話,我要聽的是你的真心話。」

    梅曼麗雖然是緩緩地說,臉上卻帶著狡獪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目光的威脅,還是受自己意識不到的情緒在支配,龔天賜又吐了一口煙霧。這煙霧中使人有一種虛飄飄的不真實感覺,恍恍惚惚,似乎在夢境中。但是梅曼麗的話音依然在他耳邊響著,像音樂停止後裊裊空中的餘音。這聲音使他悟到,她把他的心已經看透。

    「梅小姐果真利害。」他似開玩笑,卻內心誠服的說,「我心裡的一閃念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是的,假如你因此生氣的話,我感謝你。」她說著放下手中的杯子,指了指杯中清徹透明的水又說,「不管你怎麼看待我,我的心可是同它一樣純潔。」

    「曼麗,」他的心震動不小,而且有點酸溜溜的,「你,你對我真的太好了!」

    「有時我也責備自己,不應該對你那麼好。」

    梅曼麗說過微微一笑,把一隻手按在額角上,用肘撐在沙發扶手上。這時屋子裡盛滿了親蜜的柔情。龔天賜腦海中蠕動著許多情絲,又有好多話似乎已湧到嘴邊,又沒讓它們擠出來。他看見她擱在沙發扶手上的另一隻手,便伸手去抓她的手背,她把手縮了回去。

    「讓我們倆都冷靜地想想吧!」她柔聲道,說過嫣然一笑。

    他雖然有點尷尬,但覺得她這話也說得實在,也好讓他下台階,他順勢就告辭了。她起身送他到花廳門口,他剛走下台階,她喚了他一聲,他回頭問她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站在門口望你,只覺得你為什麼頭也不回,直往前跑!」她爽朗地笑起來,「哈哈,我真是個沒道理的女人,要你背後再生雙眼睛才好——歡迎你再來玩。」

    龔天賜回過去的頭再也轉不過來了,心中十分佩服梅曼麗說話時那麼漂亮,雙眼緊盯著她嫵媚端莊的玉面,笑聲雖已過去,臉上還依然是笑意。這和許多女人的面部肌肉柔軟操似的笑大不一樣,或者用含情脈脈來形容這笑也過於簡單了。她這笑像一塊吸力極大的磁鐵,他的人緊緊吸住了。已經下了台階的他,復又跨上門檻,二進花廳,在原來的沙發上坐下。

    「曼麗,你願聽我講講過去的故事嗎?」龔天賜誠懇地問。

    「只要是真的。」她用溫柔靈氣的眼睛看著他。

    龔天賜喝了口茶清清嗓子,講起他過去的故事:

    「古老的運河由北京向南穿過長江以後,從鎮江流到岔河鎮,這裡真的生出了兩條岔河來,一條往東流往蘇州;一條向南奔向太湖而去。鎮雖不大,五百多戶人家擠在一條不足三丈寬的青石板路的兩旁。早先運輸全靠船,運河岔口的這塊三角地段水域寬,測水深,停船方便。很早以前就商賈雲集,至今一直市面興隆,停靠在這裡的生意船常常要擺開幾里路遠。

    由於這些南來北往的商船,各種貨物的集散,沿河全是長條青石碼頭,停靠著裝卸繁忙的大小船隻;河岸上是堆棧,堆著一座座埃及金字塔似的宜興產的瓷器和泛著褐色釉光的缸盆,或聳立著一排排,青青的,黃黃的,高到十幾丈的毛竹和木材,有的貨棧裡堆的是糧食,蠶繭包,也有茶館和小飯店……前街的店面房,一間擠一間,凹進凸出錯落有致,但都是一溜伸手可摸到屋簷,而且都是一色上排門板的店面。有的店堂裡掛著一塊古色古香的黑底金字匾,都是出自龔老太爺的手筆,凡有這種匾的店家,生意都頗興旺。岔河鎮也有頗為壯觀的建築。一是連接三岔河口的三塊三角地的兩座古老的雙曲拱橋。一座叫明樂橋,雄踞在去蘇州的河上,造於明朝永樂年間,一色花崗石建成,堅如盤石,氣勢輝宏;另一座是清康橋,飛架在通往太湖的河面上,造於清康熙年間,一色優質青灰長方磚砌成,如青虹臥波,挺撥秀麗。在兩座橋之間,有一塊圓弧形十分氣派的沿河碼頭,這是當年為接駕乾隆皇帝而修的。碼頭上聳立著由此風流皇帝親筆所賜「狀元坊」三字的高大牌坊。對面有一座高頭牆圈住一個黑門深院,這就是鎮上德高望重,名門豪紳,鎮上首富,龔老太爺的家。我就出生在這個家裡……」

    龔天賜講到這裡,語調變得深沉,痛苦地沉默了一會兒。他抬頭看看梅曼麗,她像一尊精美絕倫的玉雕,還是那樣的姿態,還是那樣的笑容,一層不變地坐在那裡。他茫然中帶點試探性的問。

    「曼麗,我所講的這些,你可能不愛聽吧?」

    「龔先生,你說得很動人。我不會像你猜的那樣,把你講的這些當作標榜自己出身名門的炫耀。」她說話時,帶有寬容的誠意,接著又十分體諒地說,「我很理解,在你所出生的黑漆大門裡,隱秘著血海般的苦難。」

    龔天賜聽了這話以後,忽地激動起來,雙眼也濕潤了。他終於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述起來,一發而不可收!他的傾述,帶著真摯不渝的愛,帶著不可癒合的創痛,帶著永不磨滅的悲憤……

    「那『狀元坊』就是乾隆皇帝親賜給我父親的曾祖父的。我的父親是晚清時期科舉考中的舉人,所以做著地方學堂的學監——民國後才改叫校長。也算地方一名仕。

    「父親生我已過了中年,我前面幾個都是姐姐,他給我取名龔天賜,意即是上天賜給了龔家一個傳宗接代的龍種,蒼天不負有心人,老舉人想既是「龍種」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的。卻不想我從知事起,對春天的鳥唱,夏夜的蟲鳴,秋晚的風聲,冬日的雪飄……都會產生特殊的感覺。而對運河水的奔流和小街上賣唱父女的小曲,更是如癡如醉。不知不覺中我做了賣唱老人小女兒的好朋友。她叫秋妹,長相比她姐姐更好看,嗓音十分動聽,她一開口就能迷住我;有時不開口也會使我著迷。可是,我那個舉人父親是絕對不許我到街上去聽他們唱小曲的。

    在我十三歲那年,家裡送我去蘇州求學,幾年後我卻學了音樂回來,父親天火直冒地罵道,『什麼狗屁音樂!?不就是王八戲子吹鼓手那一套兒!難道老子供你讀書上學,回來給賣唱的去拉胡琴嗎?他從此嚴禁我再出門,打算把校長的位置讓給我,讓兒子在地方上謀個體面的差事,做老子的臉上也有光彩,父親這樣做倒也情有可原。叫人不能接受的是要我與我家老親——比我大三歲的表姐成親,他讓她管住我,收收我的野性;還說什麼,『女大三,黃金堆成山。』我死活不從,父親拿出家罰,對我教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龔家傳宗接代的大事,由不得你!』在極度的痛苦中,我死過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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