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32章
    「一個暮鴉投林的黃昏,我溜出黑門大院,跑過明樂橋順河堤向東走去,我孤獨而又茫然地不知走了多遠。忽然傳來一支無限淒婉,感人斷腸的少女歌聲,如泣如訴,扣人心扉,牽動魂魄。我不由顫抖起來……歌聲把我引進了一間亂草瑟瑟的茅門,茅屋內一個清瘦的身影正彎腰剝著豆莢。我仔細辨認了一會,驚呼起來,『秋妹……』她抬起頭,一張秀美的臉上顯得很憂鬱,目瞪瞪的看了我半響,『龔哥……』她也認出了我,又突然垂下了頭。我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肩膀,她把額頭抵在我胸前,我覺得她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陣陣作響,便柔聲問她,『秋妹,你在發抖,是怕什麼?』她微微點頭,『我……我怕你再走掉,永遠不回來了!』她說到這裡,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輕輕地抱著她,但她依舊那麼劇烈地發抖,使我已抱不牢她。我又把手臂緊緊地兜住了她的腰,深情地吻她的嘴,這時候,天黑透了……

    「在各自述說了悲歡離合的經歷中,得知她家所遭不幸,老父貧病交困而死,姐姐遭一個流氓姦污後賣給上海一個人販子。她也險遭毒手,幸虧了一個叫韓鐵軍的船工大哥救了她。我倆相伴著流了好多淚,又依偎著整整過了一夜,在痛苦、悲憤之隙,激動中也干了年青人所不能自制的事情。這件事被我蠻橫的父親知道了,他暴跳如雷,揚言要把秋妹『沉磨』,我倆都亂了方寸……又是韓鐵軍大哥好心的幫助了我們。在一個月光慘淡的深夜,我倆搭了他的貨船,躲在小小的船倉裡,恐懼得陣陣抽搐,又陶醉得癡迷狂惶。當長夜過去,黎明來臨時,船已航行到太湖入口處。

    我彷彿覺得托著這船航行的不僅僅是滿河流水,而是渴望中的自由之神,背負著我們飛向鮮花爛漫的自由天國!雖然,一種對家鄉的依戀之情和對前程渺茫之惑,不能不使我感到有些惆悵,但是我真正感到自己的愉悅!啊——自由!它給人的力量是那樣強烈。秋妹不一定能體味到我此刻的心情,只悄悄地挨著我坐著,顯得特別的安靜老實。湖風吹著她剪得齊肩的烏髮,露出長長的微鬈在額頭的劉海,不知是受了我情緒的感染,還是心裡的快樂,秀美的臉上有了難得笑容。她把手伸向船邊,拍打著風浪向船板撞擊的浪花,羞答答地笑著問我,『龔哥,我倆今後怎麼辦?』『怎麼辦?我要和你結婚,我要使你快樂,我要和你去大江南北一道賣唱,去大上海共同闖世界。』我越說越激動。『你也去賣唱?』秋妹狐疑地看著我問。『只要能使你快樂,我什麼都可以幹。』我輕鬆地微微一笑,便俯下身去吻她。秋妹怕給正在船尾掌舵的鐵軍大哥看見,她便鑽出船艙站在前面甲板上,我也跟了出去。船已駛到太湖水面,一對水鳥擦著水面振翅而起,比翼齊飛,我倆望著望著,心裡湧起語言無法表達的歡樂,禁不住對視著會心地笑了。

    「雨下了多天,好不容易雨停了,天還是陰陽怪氣的,從一片空蕩蕩的湖面望過去,隱隱現出一帶山麓,特高的山峰在白霧中冒出一點青頂兒,看著這雨後山景,心中有股莫名的淒愴。突然發現在我們船後,從河口方向箭一般射來兩條小劃子船,像兇惡的魚鷹在貼水飛翔。小船越來越近,我終於看清了,船上正是我家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秋妹也看清了,她一個趔趄,差點跌到湖裡去。我一把將她抱住,她雙臂緊摟著我的脖子,用充滿青春熱血的腮緊貼著我的臉,手在摩挲著,用焦灼的紅唇吻著我。我把她抱得更緊,連她的心臟跳動我都感覺到了。就像生離死別一樣,她偎依在我的懷裡,什麼也不說。我愾然長歎,自由之神啊!

    你這麼快就拋棄了兩隻企望逃出牢籠的戀人;希望之光啊!你稍給即逝就這麼欺騙地一閃。世界是這樣的小,魔爪卻這樣的長,人間是這樣的殘酷……

    「家丁們凶神惡熬地嚎叫著,要我們的貨船停下,其實不停這船也跑不了,在家丁們的船靠攏來的時候,秋妹猛地從我懷中掙脫,挺身朝船頭一站,兩眼閃耀著眷念深情和憤懣的火花,雙手一掬道,『龔哥忘掉秋妹吧!你給小妹已經夠多的了!』我急忙撲過去拉住她的一隻,勸道,『秋妹,你不能這樣,切莫輕生,和我一同回去見老頭子,他若不答應你我的婚事,我就陪你死在他的面前。』經我一說,家丁們的凶相收斂了許多,只勸我跟他們回去交差。在我回頭怒叱家丁的時候,秋妹一縱身撲進了浩淼的太湖裡。『秋妹,秋妹,我的好秋妹,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悲嚎著,也飛身跳下水去……

    「我不知是怎樣被救出水的,也不知怎樣被帶回家的。醒來時媽媽和許多親友都來看我,勸我,我哭喊著要見秋妹,媽媽告訴我她死了。家裡還是要我和那個表姐成親,我執意不肯。老舉人按奈不住了,等我身體有些恢復以後,叫我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他揮舞著籐杖,無情地抽打著我,像打一隻把他咬傷的狗一樣,還憤怒地咆哮著,『你這忤逆不孝,傷風敗俗的畜生,我今天就是打死你這個賤骨頭,也難解我心頭之恨,你這賤種,敗壞了我龔家的門風,你表姐不計較,你倒死不悔改,我敲斷你的骨頭,也要叫人抬著你與你表姐拜天地。』我死死地咬著牙,一聲不吭,心裡惦著秋妹。看情形家丁們是不會救秋妹出水的,即使救了回來,也要被面前這位沒有一點人性的老舉人給折磨死了。我們已絲毫沒有父子之情。老舉人在家中的霸道,嚇得沒有一個人敢來勸阻,他又打又罵,直到他自己氣也喘不過來時,才甘罷休……

    「晚上,桐油燈照得家院彤亮,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腦海裡不時地出現秋妹被濁浪吞噬的情景,也有時出現秋妹被老舉人活活打死的幻覺。我欲死不成,想逃脫不開身。老舉人擇了良辰吉日,強迫我與表姐辦了婚事,在把我送進洞房之後,家裡人認為萬事大吉了,那夜我又逃出了黑門大院……

    「我逃到蘇州,後來又到了上海小舅家,小舅是個新派人物,比我只大十來歲。在小舅的幫助下,我去了歐洲。本來想在歐洲繼續深造音樂的,可是一接觸音樂就必想到秋妹,一想到秋妹就什麼音樂靈感都沒有了。於是我便改學文學和哲學,後來歐洲爆發了戰爭,本想回國,一個偶然的械會我又去了美國。在美國完成了我的學業,國內發生抗日戰爭,我匆匆回國,暫聘在金陵女子學院授文學和哲學課。還沒能為國效力,國都就遷跑了,我現在是報國無門,有家難回。後來遇見麥克,兩人患難之交,都覺空虛無聊,所以每天在一起玩玩打發時間。」

    龔天賜慨然長歎一聲,喝了一口水,又看看梅曼麗那專心聽講的神情,最後說:「這就是我的故事。」

    「龔先生,你給我講了一個十分感人又極其悲憤的故事,既扣人心弦,又真摯自然。」梅曼麗臉上又綻出牡丹初放似的笑容。

    龔天賜看得出,她真的為他所講的故事所動,對他似乎更加傾心。這種情感撩撥著他,在心頭繚繞升騰,他真想伸開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一吐他此刻心中刮起的感情旋風。然而,他畢竟經歷過幾度男女感情的波浪了,他又穩住了有些失重的心,慢慢平靜下來,緩緩地說:「坦白地講,在我剛見到你時,你與日本軍人跳舞,我是很反感的。後來,我確實做了你的俘虜。這決不僅僅是你的美貌的迷惑,更重要的是你那純潔的心。」他說著又有些激動。

    「純潔!你真的認為我的心是純潔的嗎?」

    「曼麗,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嗎?」

    「龔哥!……」梅曼麗這聲剛喊出口,臉頓時變得緋紅,好像週身的血都衝上臉來了。她把手按在額角上,背過臉去。

    龔天賜的心中旋風欲起。但在她短短的沉默時,他忽然悔悟到他這種情感衝動的荒唐,就竭力在控制自己,強將心中那股慾念捺了下去。不過,打消剛起的慾念,彷彿跟女人懷孕後打去腹中的胎兒一樣的難受。

    梅曼麗看到他那痛苦的神情,她以為他還在為秋妹的事而傷感,於是好心地勸說:「龔先生,秋妹已經死了,但人間還有冬妹、春妹……難道還不能給你安慰嗎?」

    「我是不想再結婚了。秋妹死後,我就抱定了獨身主義,這不是古老的殉情觀念。再說現在的境況我不能結婚,也不配結婚,我現在這種玩世不恭的生活態度,是不可能做一個令妻子滿意的丈夫。曼麗,我開誠佈公地問你說這些話,只因為我是真心愛你,你對我太好了,你對我真的太好了……我認為我不能做對不起你的事。」他用一種不顧一切的口氣說完這些話。

    梅曼麗雖不作聲,卻被龔天賜的真誠所打動。但又顯得很冷靜,她在想,這些都是真的麼?他……也許。她恍然回頭,捉住了他悃倦的一個眼神,憑這眼神她敢肯定他倆之間的確有一種內心裡的默契。這使她很驚訝,不長的人生經歷告訴她,人與人之間是很難有心靈溝通的,而他卻這樣容易和她互相理解,她偏偏又是那麼傾心於這個男人的成熟性與天然性兼備,這樣的男人叫你不愛他那是很難的。愛火又在她的心裡燃燒起來。她再也忍不住撲向他懷中,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溫存地靠在他胸前,一種纏綿的柔情湧上心頭使她喉嚨哽咽。他用力摟緊她,是用灼熱、有力粗壯的手臂而不是用語言給了她堅實又無盡的力量。

    他倆不說話、不相望、不親吻,就那麼緊緊地擁抱著。梅曼麗此時發現自己並不只是具有特工人員沉著、機懂、堅強的一面,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有一種依賴性,渴望依賴可心的人,也渴望有愛自己的人被依賴。此刻她依附在龔天賜溫暖寬闊的懷抱裡,就好像生命中早就樹立的偶像幻影這才找到真正的原形,在此之前她和那個副處長恍恍惚惚有過一段酸酸甜甜的戀情,現在突然發現那剛剛叩響她情竇初開的愛情之門,她尚未體會出是酸是甜的滋味,卻已留下了那麼多的苦澀。在這段日子裡,她的心總被惆悵和懊喪搓成的繩索纏繞著。她偎在他的懷裡仍一聲不吭,旋即她又恐懼地意識到這樣的愛情就可靠嗎?她不禁感到未來也許……

    一種莫名的惆悵過後,她又想真正的愛情是超過任何界限的,能超越一切。而沒有懸念的愛情也就沒有了想像的空間。那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有什麼分別呢?

    她含著微笑的淚眼望著他,張開溫情的雙臂熱烈地迎接他的摯愛,長時間沉浸在自己強烈的情感之中,根本無暇思考未來的結局如何了。她不再惆悵,不再擔心,不再違心地表現矜持,全身心地陶醉在愛河裡,她喜歡這種時而甜蜜時而痛苦的心情,這樣更利於她沉溺在他的愛情中,貪婪地吮飲著他給她的愛情濃汁,太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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