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往事 第30章
    龔天賜回到家裡和衣而躺,一覺睡到下午三點多鐘才醒,他起床洗漱過後,又吃了一點東西,不想再出外了,預備認真讀讀昨天買回來的那幾本書,就在這個時候麥克來了。他把昨夜的經過告訴了麥克,不過,他瞞去了在汽車上的事情,那事情令他難以啟齒,也沒有說他忽然不辭而別的那個念頭,這是他本來就想好了的。

    「那你還待在家裡幹什麼?」麥克又變得興高采烈起來,「走,我們今天再去找曼麗解釋。」

    「不,她今天恐怕還是不會見我的。」龔天賜顯得很懊喪,接著又違心地,「今天應當你一個人去了。」

    「不對,還是我們兩人一道去才好。」麥克一再鼓勵他。

    「今天我實在太累了。」龔天賜還是再三推辭,但言不由衷。

    「那好,我今天也去單獨體驗一下。」麥克向龔天賜詭秘的笑笑,一個人走了。

    這是他們交友以來第一次沒有被麥克邀走,他再也沒有心事看書了。實際上他很想與麥克同去,心理上實在不願讓麥克一個人去找梅曼麗,他又怕她當著自己的面故意和麥克親熱,而冷落他,那將會使他更難看。

    這是一個十分難挨的夜晚,龔天賜書看不進,筆不想動,欲想出去走走,又懶得動,感到一切都很乏味。他胡亂吃了一點東西當作晚餐,就早早上床了,側身躺在床上,屋子裡黑漆漆的,他雖然一動也不動,可身子彷彿坐在高速汽車上。春夜是溫馨的,使他心情不能平靜,臉上像有小蟲在搔動。然而又不像蟲,似乎像是梅曼麗的吻。他神思恍惚地這樣躺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他忽然又翻身坐起來,開亮燈,趿上拖鞋,披上睡衣,在房間裡踱了一陣,神經質地拉開門,復又關上,靜靜地靠在門上沉思起來。他詫異自己的心地如此纏綿,這是由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此刻又是這樣的清醒,他的心境從來沒有這般的明晰過。

    憑心而論,他感到自己確實愛上了梅曼麗,而且愛的是這樣熱烈。起初,那僅僅是她外在的吸引力,但是現在,完全不是因為貌美吸引力的緣故了。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梅曼麗究竟使用了什麼秘決手段,征服了他這一貫清高又桀驁不馴的男人心。昨天,他對她說了許多柔情的話,但是她始終沒有吐過一句使人欣慰的話語。現在他似乎明白,她的愛與他的愛有著不同的方式。可是他又覺得昨晚她給他的愛是不尋常的。

    龔天賜折騰了半夜,始終不能入睡,大約夜晚十點來鐘,有人敲他房間的窗玻璃,他一下就猜到是麥克,便急忙起身去把門打開。

    「怎麼樣?」龔天賜開門一見麥克就問。又怕麥克笑他太心急了,於是又改口說,「怎麼這樣早就回來了?」

    「幸運的蜜斯特龔,我真妒嫉你。」麥克一進門就緊緊的把他抱起,欣喜若狂地說:「曼麗小姐是真愛你。」

    「以我看,她同樣也愛你。」龔天賜此刻並不顯得有多高興,等麥克鬆開他的時候,才緩緩說道,「她那樣的舞女,對誰都會表示出愛的。」

    「你這話說得太不仗義。」麥克一下變了臉,從心裡感到極度的不平,彼此看看,又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女人對待男人,像她那樣對你所傾注的愛。」

    「何以見得呢?」他想讓麥克說得更具體一些。

    「我今晚去的時候,本來想裝著一點也不知道你倆昨天的事。對她和往常一樣的熱情。」麥克真的細細說開了,他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的灌下肚去,像從沙漠歸來的人。喘了口氣又說,「可是她一點也不高興,不想說話,也不想動。我要帶她出去玩玩,她也拒絕了。」

    「可能她同我一樣也是疲倦了。」

    「不可能。」麥克指著手中的空杯子說,「你看,她連茶水都無心給我倒。」

    龔天賜默默地看著麥克,還在等待他的下文。麥克放下杯子,點著一支香煙抽了兩口。「看得出,」麥克突然對他說,「其實你也在愛她。」

    「笑話,我能同梅曼麗相愛!?」龔天賜極力想掩飾在辯解。

    「怎麼?」麥克又問,「只因為她是一個舞女嗎?」

    「這是一個很大障礙。」

    「舞女怎麼啦?這是因為在亂世年代,她一個弱女子也要吃飯呀!」麥克不僅為梅曼麗不平,而且很嚴肅地對龔天賜說,「你這是不對的。難道舞女就不是人?舞女就不該有愛?還虧你是受過我們開放的美國教育,文明開化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龔天賜被麥克連繼的發問實在無法回答,只好搪塞地說,「我只是表明我沒有愛過她就是了。」

    「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不過梅曼麗的確是愛你的。我希望你好好珍惜她的這份愛。」

    麥克所說的這是實情,龔天賜也是早知道的,所以他沒有驚詫,也沒有回答。

    「曼麗小姐是個非常可愛的女人。」麥克這才心平氣和地給龔天賜說了梅曼麗的事,「今晚我見到她時,她傷心極了,兩隻眼哭的象熟了的櫻桃一樣紅。經過我再三勸說,她才跟我說了實情。昨夜,那個送面的夥計走後,她很後悔不該對你那麼發脾氣,她以為你還會再去,兩碗牛肉麵和一盤牛肉鍋貼一直放著,她沒有吃一口,我去時還放在那裡。她還說昨晚你給她的愛將會成為永久的愉快的回憶,她知道自己地位卑下,所以對愛的希望不是太高,也很容易滿足。她知道你是愛她的,她還知道你不會和她結婚,就因為她是舞女,這個障礙她也很清楚。她還講為了愛而結婚的人是愚蠢的。你看看,她這話多像一位詩人說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她的才識,決非一般舞女所能比的。好好地愛她吧!你這蠢傢伙。」

    「從你話中對她的讚不絕口,是不是你也愛上她了?」龔天賜試探著問。

    「我對她只有友誼,那不是愛。」麥克看著龔天賜笑,笑得有點狡黠,又說,「我的愛是另有所屬的。」

    「想吃點東西麼?」龔天賜有意把話岔開。

    「好的。」麥克暫時還不想把秘密告訴他。

    於是他倆自己動手忙起夜宵來。吃過夜宵,送走麥克,龔天賜看看時間又熱血沸騰起來,他相信麥克對他講的話。他想現在就去找梅曼麗,又怕太急了會惹她笑話,而且夜已經很深了!他早沒了睡意,想看看書,但他的目光雖然在書上一行一行地移動,頭腦裡卻一個字都沒有裝進,最後他把書拋開了。任憑紛亂的思想在腦海裡翻騰……

    龔天賜排除一切雜念,花了幾天時間,總算把新買來的幾本書看完了。也許是太疲勞了,他放下書就昏昏欲睡,一覺就睡到第二天中午方醒,聽見校園內樹上鳥鳴,似乎頭腦清醒了許多。吃過午飯一改往日午睡的習慣,今日再也沒有一點睡意,還情不自禁地哼哼起家鄉的吳語小曲。一種無理由地興奮,無目的地等待,心事好像逐漸減輕,情緒慢慢上升,像熱氣球一樣,肚裡越熱升得越快越高。升到一定的高度,又像氣球一樣會爆炸,一切都化歸烏有,心中只留下晃晃若失的莫名惆悵。

    龔天賜又變得坐立不安起來,心裡騷動不已,很想去找梅曼麗,可又覺得有點頹唐,而身軟無力。他深知這種惺忪迷離恍惚的心緒,完全是因為她使他陷入這樣的情境。可能她也不一定像他這樣騷動,自己真枉為一個男人,若給別人知道豈不太可笑了!如今國難當頭,南京三十萬死難同胞的屍骨未寒哪有閒工夫花在兒女情長,多愁善感之中!不如就那夜的分別,以後便不再接近,這樣危險可以抑制,自己也可以多出一點時間看書、寫作。這時他的心裡又有些迷惘,他想要是麥克那天說的全是實情,那他未免有些不盡人情,自己何仿不去試探一下真偽呢!?即使這次一試,也許從此又會多出許多麻煩來,那也沒啥!眼下的生活實在太無聊,就是他今天不去,也保不住明天不去。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他怕自己又會改變主意,他立刻去給梅曼麗先打個電話。

    「是誰呀?」電話裡傳來梅曼麗甜蜜蜜的聲音。

    「是你討厭的人,」龔天賜一語雙關說,「不知趣的人,又來招你討厭了。」

    「是你……」她已聽出是龔天賜,本想找句氣話解解氣,話到嘴邊又吞下了肚,隔了一會兒又說:「又是寂寞在你身邊麼?」

    「不,我想今天寂寞在陪伴著你。」他說話也變得輕鬆了,「我想現在應該由我來驅趕它,不知你願意嗎?」

    「你能屈駕光臨寒舍,我會隆重歡迎的。」

    「哪豈不叫我受寵若驚。」他不想與她在電話中繼續貧嘴,說,「好,我馬上就去你家,有何教導,我當面聆聽好嗎!」

    龔天賜擱上電話,稍作一下修飾,出門叫了一部人力車,很久才到梅曼麗家。本以為她會急忙迎到客堂,帶笑帶嗲,罵他一頓出出氣,再向他傾訴衷情。誰知等了好久也不見她出來。

    阿蓉送上茶來,招呼他坐下等小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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